娛樂 > 熱門明星 > 正文

洪晃:我眼裡的姜文

 

姜文回來晚了,他到的時候我和竇文濤已經在他辦公室聊上了。他樂呵呵進來,我倆擁抱了一下,他說,「好久沒見了,姐姐。」

「就是,」我答道。「你女朋友問你好。」

這是一個十幾年的「玩笑」。那時候我媽媽剛動完一個大手術,在家裡恢復,情緒不太好。姜文來玩,看見我媽一臉憂慮,張口就說:「章阿姨,您當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裡頭最漂亮的,您就答應了吧。」我媽立刻笑了。之後就留下話柄,姜文看見我總得問一句,我女朋友好嗎,我總把話帶給我媽,她嘴上說,還那麼沒大沒小,但是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我有日子沒到姜文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裡的辦公室了,至少有五六年,但是一切照舊,沒翻新,沒變樣。這裡的沙發都是皮的,而且巨大,幾年折舊反而顯得貴氣了,象那種卡斯楚、海明威坐在裡面抽雪茄的沙發。牆上有很多電影海報,都是他導演的電影,沒有一個他演的。但是最醒目的位置——他自己辦公桌的後面那堵牆,還是留給了他十歲左右閨女的作品,而且每張畫都用了很誇張的鏡框,好象都是達文西手跡似的。辦公桌旁邊多了一個畫架子,上面有一幅畫了一半的油畫,從畫架的高矮可以看出來這也是他閨女的。可以想像這父女倆一個坐著辦公,另外一個站在旁邊作畫。辦公桌上面有他兒子的照片,旁邊有個立地燈,上面扣著一個巴拿馬帽子,桌子上有一瓶萬寶龍的鋼筆水,這是整個辦公室里唯一一件所謂「名牌」東西。

「你倆認識多長時間了?」竇文濤問。想了想,得有二十年了。那時候姜文剛剛拍完《紅高梁》。我們倆是鄰居,我家在史家胡同,他家就在北面的內務部街。他當了明星以後,我們那一片胡同里盛傳一個姜文扛煤氣的段子:

姜文父母去換煤氣,片管想見他們的明星兒子,就是不給換,非要姜文自己過來。沒辦法,姜文只好去了。到了換煤氣的地方,片管刁難他,饒舌一段吧。姜文看了一眼地上的煤氣桶,二話沒說,掄到肩膀上扛著,然後大搖大擺地唱著「妹妹你大膽往前走」把煤氣扛回家了。當時胡同裡面一片讚揚:這才是大老爺們!

我那時候也是懷著「瞅一眼我們胡同里的大老爺們明星」心態,在一個大雨天去姜文他們家找他,把他和顧長衛叫到我家裡去聽陳凱歌的一段錄音,講一個要在紐約拍的劇本。我就得去他家,但是理由早忘得一乾二淨,還是這次姜文提醒我才想起來,那個劇本叫《毛主義者在紐約》,是個黑色幽默的片子,講一個窮困潦倒、住地下室、在中餐廳端盤子、送外賣的中國藝術家,有天半夜回家看見一個畫廊裡面ANDY WARHOL的作品「毛澤東」,標價好幾萬美金,非常不服氣,心說天安門城樓上都是我畫的,憑什麼我送外賣,這老外到能畫毛主席賺大錢?!

「那劇本後來怎麼沒拍?」姜文問。

「好象沒人出錢吧。」我說,真的記不清楚了。

再轉頭看一眼竇文濤,詫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心想,他八成不信我曾經幹過這麼傻的事兒,跟傳達中央文件一樣讓人家聽錄音。

雖然認識很長時間,但是見面並不多,正經聊天也就二、三次,都是圍繞拍電影的事務性主題,和藝術不沾邊的事情。其它時候都是一群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瞎聊,沒幾句正經話。這次我是正經約他出來聊他的新作品,《太陽照常升起》,一方面想登在博客上,另外就是給《樂》作為影評登出來。但是姜文是沒有任何「白領意識」的人,你跟他說,咱們那天幾點見,他的回答是,沒問題,再聯繫,這對我這種外企訓練出來的人太挑戰了,啥意思?怎麼講?如此約來約去簡訊無數,中間我們家松樹被閃電劈了,有驚無險,姜文還就此寫了個七律,然後還有一段宋詞,可惜我手機丟了,全沒了。最後,還是竇文濤把這事情給定下來,八月二十一號,先去姜文辦公室涮肉,然後再去鳳凰館錄影,七點開飯。

「先看一下片花兒吧。」他辦公室的小伙子跟我說,我那天早到了一個小時。「姜老師陪他父母釣魚去了,正在回來的路上。」真有閒心,我心說,馬上就要威尼斯和李安PK了,他釣魚去了。在姜文的小放映室裡面我看了一個三分鐘的片花,十七分鐘的MAKING OF。 看完之後,我又讓小伙子給我放了一遍。

「怎麼樣?有點high吧?」他問我。

「high」是對《太陽照常升起》最恰當的形容詞。最來勁的是陳沖在裡面演的一個花痴,敢說是她最出色的表演,失戀的人看了也會為愛情再high一次。我才看了點片花,也的確有點high了。

--------------------------------

《太陽照常升起》劇照

我眼裡的姜文(二)
 

姜文今年44歲,之前七年不能幹導演這活兒,也就是說,他從37歲到44歲不能有自己的作品。Francis Ford Coppola在37 – 44 歲之間導演了《現代啟示錄》,電視劇版《教父》,《One from the Heart》, 和 《Rumble Fish》,共四部作品; Steven Spielburg 在37 – 44歲之間的作品有兩部印地安那·瓊斯的歷險片,還有《紫色》,《太陽帝國》,《Stroke Genius》, 《Always》, 《Hook》 和《The Visionary》, 一共八部電影;而Stanley Kubrick在37 – 44歲之間只導演了兩部作品:《2001:Space Odessey》和《發條橘子》,兩部巨作。一個導演在37 – 44歲之間不能拍片子,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看Spielburg的七年,幾乎是大躍進中的高產田,再看Kubrick, 就發現好東西還是需要時間,需要沉得住氣。但是不讓拍和不願意拍還是非常不一樣的事情,碰到前者,導演要有上好的心態才不會被怨氣徹底淹沒掉。

這七年裡,姜文沒什麼怨氣,他是將計就計,象個釀酒師,他這七年就守著這一茬好酒,等著它出窖。在和美國《先驅報》記者的談話中他說道:「別人的電影是雞尾酒,對點水,對點果汁,我的電影就是純Vodka.」。我看了《三聯生活周刊》裡面對姜文的報導,說到電影的名字——《太陽照常升起》,討論得很深,海明威、《聖經》都有了。我看了片花以後覺得,這不就是「姜文照常升起」嗎?他的作為有點象Kubrick, 憋就憋出一個讓你看完以後天翻地覆的電影。我記得在美國上中學的時候看了《發條橘子》,我們突然對權勢和暴力有了嶄新的認識,說實話,這比看《甘地》要深刻的多。我同班的幾個男生,看完電影就開始裝扮成電影裡面的主人翁,一隻眼睛畫了黑眼線,戴著假睫毛。他們是向Kubrick致敬,是想說,Hey, 我們明白了,你太牛了。結果是把老師和家長嚇壞了,以為他們要學電影裡面的小流氓去打砸搶,這幾個男生被勒令穿「正常」衣服上學,就好象電影裡面的專制在我們眼前重演。為了抗議學校的命令,我們有一天都畫了一隻眼睛去上學,這就是電影的力量,真的能讓你high. 如果我的感覺沒有錯的話,《太陽照常升起》對已經急功近利二十多年的中國人應該有同樣的作用——它應該喚起我們的人性,釋放我們對生活的欲望,超過物質,超過一切。

好的作品還是需要宣傳的,而作為一名電影工作者,姜文的軟肋,是他不會老王賣瓜。這事兒可以從他對訪談節目的畏懼說起。作為朋友,他算非常義氣的,我辦雜誌需要他幫忙都是有求必應。二年前,我在旅遊衛視主持一個半夜三更的談話節目,叫《大人在說話》,為了提高收視率,想請姜文來撐個門面,做一回嘉賓。我給他發了兩個簡訊,他都不理我,最後只好打電話追。他吱吱唔唔地說:「姐,這事情對你是特別、特別重要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牛的演員居然「怵」一個談話節目。「真的,」他說,「演戲的時候不是我,是我的角色衝著鏡頭,這我行。我衝著鏡頭就一點都不行。」

錄《鏘鏘三人行》那天本來是九點進棚,結果拖拖拉拉,等我們出發的時候,棚里來電話說已經來不及了,有個直播節目要用棚,只好晚上十一點再錄。我和竇文濤坐著聊天,姜文說他去歇會兒。等他關了門,竇文濤問我:「他真的這麼緊張?」我給他講了請姜文上《大人在說話》的事兒。他很認真地說,那咱們得好好想想,怎麼樣讓他放鬆下來。我們就商量了一個計劃。當然,錄的時候根本和計劃沒關係,竇文濤的思維實在太快,說話更是神速,燈一亮,他就開了個尖銳的玩笑,說這次威尼斯姜文得獎有點懸,因為張藝謀是評委主席。姜文笑了,趕緊說,不會,不會。還解釋說評委主席到時候也不一定能左右評委的選擇。我腦子懵了,想說我不太同意姜文的說法,四部中文電影,一個中國評委,我覺得,這評委不管是誰都是起作用的,何況是張藝謀,還是主席的位子。但是還沒來得及說,竇文濤的話題已經又轉了,下面三分鐘,我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想法,我怎麼跟上他、跟上他。別說姜文了,上《鏘鏘》我也害怕。

姜文真的不是炒作高手,錄《鏘鏘》之前,他突然要求在節目上喝點香檳,然後自己挖苦自己地說:「咳,酒壯慫人膽。」。在化妝間他有說有笑,一進棚就開始緊張,好玩的段子給編導、化妝師都講了,就是忘在棚里再說一遍。比如,他的作曲是日本的久石讓,老先生問姜文,你要什麼樣的音樂,姜文就拿出幾段他覺得靠譜的音樂給久石讓聽,說我就要這樣的。聽完之後,老先生說,你知道這些音樂都是莫扎特寫的。姜文想都沒想回答道,那你就寫的比他好一點兒就行了。

對姜文來講,上《鏘鏘》說話,其目的肯定是為片子做宣傳。然而《鏘鏘》一集21分鐘裡,他至少花了五分鐘時間說他怎麼羨慕張藝謀,因為張藝謀有個張偉平,張偉平又特別能幹,特別會做宣傳。我心說,你要是真有個張偉平,他絕對不允許你用這寶貴時間說別人家的事。

節目錄了一半,我腦子開了個小差,突然想起那十七分鐘Making Of 裡面一個鏡頭,應該是殺青時候拍的:所有主創人員站在一個陽台上向鏡頭招手,姜文站在正中間,他向鏡頭揮了一下手,然後就把臉轉向右邊,好象在看一個很遠的地方,他的思想似乎離他站著的地方很遠,很遠。我的猜想是,也就是這一刻,他意識到電影拍完了,他要走出夢境,重新進入現實,這可真是一件high不起來的事情。

---------------------------------------

我眼裡的姜文(三)

終於,我看了《太陽照常升起》。

這是一部非常私密的影片,作為觀眾,你在窺視一個藝術家的內心世界,有的片段,你甚至會覺得不好意思。影片絢麗的色彩和跳換的景觀是姜文夢中的烏托幫,而就跟夢境一樣,沒有什麼必要的邏輯關係;就象其它報導所言,「視覺的盛宴」。

每個藝術家都必須有「瘋」的境界,這不是他們的追求,是無可奈何的處境,是不可預料的,因為「瘋」和「想像力」之間的界線很難識別,只要你冒險去想像,你就可能跨過雷池,變成瘋子,而當你清醒的時候,你對瘋的焦慮,好奇、恥辱和憤怒,在房祖名扮演的兒子身上體現的非常充分,他時刻在想我媽媽是偉大的、神秘的、不可思議的?還是一個徹底的精神病人?

性很有意思,是最幽默、最好玩的自我表現解剖。我不知道導演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將裡面的男人變成了女人的獵物。這很容易就聯想到姜文演員的身份。在他眼裡,演員是一份職業,在我們大家眼裡,他是明星、是影帝、是SEX SYMBOL。不管他是否認可,這都是他演員生涯的成功賦予他的名聲。從影片裡面可以看出,這個黃秋生扮演的男人在莫名其妙地受到眾多女人的追求下,頗為無可奈何。

槍似乎是姜文非常喜歡用的道具,這特點要是落在一個心理學家手裡,比如佛洛伊德手裡,那話就多了,男人和槍,槍和男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這一段裡面很有意思的情節是唐老師(姜文扮演)帶著一幫山裡的孩子去打獵,講述了一個男子漢和孩子們非常舒服、自然的感覺,在姜文心目中的男子漢是一個和孩子無比親密的男人,而其實,跟他的女人到是有些疏遠。

最後一段,夢,一開始有字幕寫標明:1956年。我覺得也許應該是2056年什麼的。因為這一段講的是希望。一個在絕境裡面的人對生命的追求,一群無知的年輕人的對未來的樂觀,也許這是導演在不能當導演時,所有的反省和對未來的希望。所以我覺得這段是未來,不是1956年。希望永遠是虛渺、甚至荒誕的,因為沒有人能掌握自己的未來。但是希望也是最燦爛的,沒有希望我們無法面對現實,所以這一段是影片最荒誕而同時最燦爛的故事。

特別、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陳沖的表演,太棒了。她對林大夫這個女人的心理活動掌握得如此有分寸,在幽默同時又充分體現了女人發情時候的嫵媚,是我看過的她最優秀的表演。

至於所有的報導,特別是看懂看不懂,我到覺得挺有意思的。實話說,這不是給你簡單講故事的影片,《太陽照常升起》是姜文內心的一面鏡子,看不明白很正常,因為影片沒有給你標出:這是導演內心世界的字幕。而導演在威尼斯的反應也特別姜文——我都跟你掏心窩子了,你咋不明白?!

大部分導演拍電影是衝著你的錢包去的,這沒什麼不對的,我們需要娛樂。但是偶爾,有一個導演是衝著你的心窩去的,如果他還把自己的心窩也掏出來給你看,這就更難得了。《太陽照常升起》就是這麼一部片子。

趁姜文回來之前,我趕緊把這篇博客發了,因為這是看完後的直覺,再聊聊,吃吃飯,這種感覺就淡薄了,寫不出來了。《太陽照常升起》讓我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姜文。

 

責任編輯: 鄭浩中  來源:洪晃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07/1027/61840.html

相關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