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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庸:米奇尼克幻想與波蘭社會轉型實際

—吳庸:米奇尼克的幻想與波蘭社會轉型的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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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奇尼克說:「我們僅僅擁有一個波蘭,我們必須學會生活在一起。」他用一個比喻表述「必須生活在一起」的道理:「我們同在一張木排上漂流,我們也許都會沉 沒。」對於工人的罷工活動,他明確表示,目的「不是要推翻現政權」,「從來沒有想要排除共產黨的權力」。他不願看到激烈的抗爭「導致國家機構分崩離析」, 認為需要「把社會調和制度化」。(《通往公民社會》第10、11、14頁)這就是他的關於社會和解的基本理念,簡言之就是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大家生活在同 一個共同體內,避免社會的分裂。


為 了維持矛盾重重的社會存在,米奇尼克還提出尋找矛盾雙方的共同語言和共同地帶,以求得合作的基礎。這樣的努力是不難得到滿足的,因為任何矛盾既有相互排斥 的一面,又有彼此同一的一面,否則矛盾的統一體也就不復存在。共同語言和共同地帶就是矛盾的同一性的表現。但是,找到共同語言和共同地帶,充其量只能暫時 緩解工人與政府間的相互排斥性,在「不是要推翻現政權」、「從來沒有想要排除共產黨的權力」的前提下,矛盾的徹底解決是不可能的。米奇尼克在北京座談會上 爽直地提出「在循序漸進建構民主的反對派,應該是當權者的合作者」(米奇尼克:《從波蘭轉型看中國》),這種沒有任何前提、沒有任何限制的「合作」,就是 把矛盾的同一性固定下來,而把矛盾的排斥性延緩下去,使矛盾的解決推至遙遠的未來。


米 奇尼克稱,他參加工人運動的目的是為了「否定共產主義專制」(《崔衛平訪問亞當·米奇尼克》),就是說,他宣告將致力於推動波蘭社會的轉型,從專制走向民 主。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卻沉澱於權貴集團和社會底層都應該「學會生活在一起」,民主派要做「當權者的合作者」,「把社會調和制度化」。這些努力如何與最 終目標「否定共產主義專制」協調一致呢?米奇尼克的構思是:「以革命來推翻黨的專制以及有組織地來追求這個目標是不現實的和危險的。只要蘇聯的政治結構不 改變,指望在波蘭顛覆這個黨是不現實的。」在有組織的工人運動被暴力鎮壓而不能公開活動時,「地下存在僅僅會使得情況更加惡化和無從改變」,工人運動的地 下活動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他認為,只能從「對於政府逐步加強的公眾壓力」方面求得「拓展公民自由和人權而開展的演進」,「新演進的目標是逐步的和緩慢的改 進」(《走向公民社會》第44、45頁),認為這是在強大壓力下的必然選擇。縱觀米奇尼克參與工人運動的全部活動,他的業績主要表現在「逐步的和緩慢的改 進」方面。


應該看到,米奇尼克關於波蘭社會轉型的構思存在著嚴重缺陷。他沒有對國內基本矛盾與國際基本矛盾分別作出專項分析,而是籠統地和片面地誇大國際基本矛盾的不 利因素,縮小國內基本矛盾的有利因素,似乎反專制的民主訴求基本上處於不能大有作為的境地,這樣的結論與波蘭社會轉型的實際是不相符合的。


從波蘭國內情況看,1300萬工人占當時全國人口3400萬的1/3以上,這是一隻龐大的階級隊伍。工人敢打敢沖,不受「非暴力」的束縛,砸毀監獄,衝擊政 府。1970年底,沿海數市工人聯合罷工,什切青罷工委員會還一度接管該市政權。工人在鬥爭中不斷積累保護自身利益的經驗,表達不滿的智慧漸趨成熟,到 1980年格但斯克造船廠掀起罷工風潮時,已不取上街示威、焚燒警車、與坦克搏鬥的罷工形式,改為占領性罷工,即關閉廠門,只在廠內停止生產,以文件形式向社會申訴自己的要求,為維持社會秩序正常需要,還規定水電、交通等不能停止運行。其他企業因此紛紛效仿,並與格但斯克造船廠聯合起來成立廠際罷工委員會,選舉因罷工而被開除公職的電工華勒沙為主席。團結工會由此而誕生。1956年波茲南的罷工者僅僅是1.6萬人,1980年團結工會聚集的罷工者則從 20萬到600萬再到950萬,這表示全國工人的80%參加到罷工行列,工人階級的力量得到充分顯示。工人罷工都是因物價飛漲、工資凍結引起,最初提出的都是經濟要求,後來才增加了社會要求和政治要求,表明工人的視野在擴大。此次廠際罷委會向政府提出的,除了提高職工基本工資、保證工資隨物價上漲而相應提高等經濟要求外,還提出:承認自由工會的存在;保障罷工權利和罷工者及罷工支持者不受懲辦;保障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允許各種信仰的代表使用群眾性傳播工 具;釋放一切政治犯,停止因政見問題而實行迫害,恢復因1970年和1976年罷工而被解僱的人員、因政見不同而被開除的學生的權利等社會要求與政治要 求。以這些要求為基礎,廠際罷委會與政府副總理雅蓋爾斯基進行了艱苦的談判,政府終於承認獨立工會的合法性,並答應釋放所有在押政治犯。波黨的這兩項退讓 意味著在共產體制中反對派可以公開活動,否定以政治異見為理由扣押和震懾活動人士的正當性,共產黨的全能統治權由此而受到削弱。這個突破是950萬工人罷 工贏得的勝利。不過,要看到,這一突破取得的成果是不牢固的,波黨對分出去的權力必然要伺機奪回,團結工會對爭到的權力必然不容失去,雙方的決鬥不可避 免。1981年11月波黨六中全會決議:「有必要授予政府一切必要的權力,以便有效地制止破壞國家及其經濟,威脅國家和社會治安的破壞行動。」這顯然是針 對團結工會的罷工活動而言。12月3日團結工會舉行主席團會議,華勒沙表示,不會在這場對抗中退縮。會議決定12月17日舉行全國總罷工。波黨的王牌是 30萬軍隊和10萬警察,團結工會的王牌是1300萬工人。暴力鎮壓是非理性的和失民心的,罷工抗爭則是理性選擇和得民心的。相互比較,力量的天平向團結 工會方面傾斜。而且,設若1000萬工人停產,任何統治者也難以承受大面積經濟損失引起的社會動盪。團結工會方面針對波黨治政無方的弱點繼續加強攻勢。 12月12日團結工會主席團會議作出重要決定:建議由共產黨、天主教會、團結工會組成全國聯合戰線,在全國大選前臨時掌權。這個建議實際上是向共產黨的全 能統治進一步、大跨度地分權。他們向當局提出,就「是否信任共產黨政府」、「是否希望成立一個臨時政府」進行公民表決。如當局拒絕,團結工會將於1982 年1月15日單獨組織公民投票。這是團結工會以必勝的信念向波黨提出的無畏挑戰,是團結工會以不容質疑的姿態向波黨發出的最後通牒!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是此時波黨上下一致的心態。第一書記哥穆爾卡、蓋萊克、卡尼亞相繼下野,從1980年起,9年換了7任政府總理,波共走投無路還表現在黨內派系活動頻繁,以 「論壇」、「俱樂部」等名義存在的黨內150多個派別進行政治發難,被稱作「橫向結構運動」,說明黨心渙散,黨的主幹各尋出路。黨員紛紛退黨,僅團結工會 會員就有約百萬波共黨員,都是退黨者。波黨的存在已岌岌可危。為什麼米奇尼克看不到這些事實,硬說「指望在波蘭顛覆這個黨是不現實的」呢?


波共在形勢險峻時露出猙獰面目:黨中央第一書記、政府總理、國防部長雅魯澤爾斯基大將於1981年12月13日宣布成立救國軍事委員會,對全國實行軍事管制。大規模逮捕團結工會領導人及持不同政見知識分子,其中1000多名運往蘇聯及捷克斯洛伐克。半個多月就抓捕了團結工會會員及支持者近5萬人。傘兵衝進團結工會總部,在衝突中有160名軍人和165名工人受傷。在西里西亞,工人與軍隊的衝突造成66人死亡。被激怒的團結工會以暴力回答暴力。在卡托維茲 省,礦工炸毀一座礦井,揚言軍警敢於進駐將炸毀另一礦井。該省鑄造廠工人在廠周圍設置路障,宣布軍隊強行進廠將以炸毀工廠作答。什切青工人占領民防武器庫,宣布軍方如用武力對付工人將炸毀瓦林斯基造船廠。許多工人冒著生命危險散發傳單,傳單上說:「不要逆來順受。如果我們今天俯首聽命,就會埋葬我們今後許多爭取自由的希望」,「讓我們幫助被捕的人、罷工的人以及遭受迫害的人吧!」


團 結工會的地下抗爭並不是孤單的,在國際上得到強烈反響。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立即召開15國代表特別會議,對波蘭軍管表示嚴重關注。西方國家政府迅速作出反 應:美國國務卿黑格表示嚴重不安,法國總理莫魯瓦呼籲波當局恢復公民自由和工會自由,義大利總理從外地返回首都密切關注事態發展,比利時首相更斯對波局勢 表示震驚和遺憾,奧地利總理克賴斯基說:「我毫不懷疑,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對世界和平最嚴重的威脅。」美國除了國務卿黑格聲明外,國防部長溫伯格 突出地表示了軍方立場,最大的勞工組織「勞聯—產聯」強烈支持波蘭工人正義和英勇的鬥爭,總統里根更是旗識鮮明地批評波當局對人權的嚴重侵犯。有記者問, 美國是否不允許蘇聯把它的意志強加給波蘭,理根立即回答:「不允許。我們沒有向蘇聯表示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由此反觀塔斯社奉命發表的克里姆林宮聲明,認為波軍管是「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就顯得十分軟弱無力了。1983年華勒沙榮獲諾貝爾和平獎,西方以這種方式讚揚波蘭工人對和平事業的特殊貢獻。最有力、最直接的是對波蘭軍管的經濟制裁。貿易額的縮減,戰略物資的禁售,貸款的停止,索貸的緊迫,使波當局捉襟見肘,難以度日。從國際層面的力量對比看,西方對波蘭軍管從政治、經濟、輿論方面施加的壓力較之蘇聯屯兵波蘭邊界、對波蘭虎視眈眈的威脅力要大得多。蘇軍入侵波蘭的打算,既未能得到中共支持,又受制於美國的恫嚇和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凝視,它怎敢輕舉妄動?為什麼米奇尼克看不到這些事實,一味誇大蘇聯政治結構的作用呢?


雅魯澤爾斯基倒行逆施的軍管在政治上和道義上的失敗是慘重的。此時天主教擺脫中立,完全站在團結工會一邊,使波黨更加孤立,雅魯澤爾斯基不得不匆匆結束軍管,一年零七個月的戰火熄滅了。這位鐵腕人物收回血洗的利劍,亮出的是「民族和解與體制改革」的招牌,企圖在「和解」的誘惑下招降納叛。和解加體改的主要 內容如下:(1)波黨與統一農民黨和民主黨組成執政聯盟。(2)設立眾參兩院。眾院460席,由波黨執政聯盟占65%份額,即299席,剩餘35%份額, 即161席,與參院的100席,由波黨執政聯盟各黨派與納入體制的參政者自由競選獲得。(3)將反對派劃分為體制內與體制外兩種,前者定義為「反對政府或 政府在某一問題上的決策,但是贊成社會主義」,後者定義為「以秘密或公開的方式進行非法活動,目的是為了掌握國家政權和改變制度」。前者可以參政,後者拒 絕參政。(4)對國家政權(包括參眾兩院)設定兩條底線:「波蘭發展的社會主義性質」,「黨的領導,這是我們制度的『原則的原則』」。華勒沙一眼就看穿其 中的奧秘:把體制外的團結工會及異議人士吸收為參政者,「我們必須乖乖地為他們解決那些棘手的問題。如此,共產黨政權可以繼續。」華勒沙決定在參與這項密 謀中施展團結工會的策略。於是,由波黨、天主教、團結工會共同討論波蘭未來的圓桌會議得以舉行,形成3項共識:(1)關於工會多元化的立場,再次為團結工 會合法化開闢了新路。(2)政治體制改革的原則,削弱波黨全能統治至少1/3權限。(3)關於社會和經濟政策的立場,允許所有制多元化,為私有制的發展鋪 平道路。圓桌會議的積極成果事實上已經衝破波黨設置的底線。然後,進行議會選舉。第一輪選舉,團結工會在眾院的161席中奪得160席,在參院的100席 中奪得92席,而執政聯盟的重要競選人卻紛紛落選,包括總理拉科夫斯基,內務部長基什查克,國防部長西維茨基,中央書記巴卡、喬賽克、契萊克,統一農民黨主席馬利諾夫斯基,民主黨主席尤季維亞克等。第二輪選舉,團結工會在眾院又贏得1席,在參院又贏得7席,執政聯盟則湊足了眾院的299席,贏得參院1席。 選舉結果證明團結工會大得人心,大獲全勝。民情的檢驗,對團結工會是大鼓舞,對執政聯盟是大懊喪。由此進入下一輪奪權爭鬥。雅魯澤爾斯基勉強當選總統後, 本來授權內務部長基什查克組閣,遭到民情反對,基什查克建議由統一農民黨主席馬利諾夫斯基組閣,更不孚眾望。在猶豫不決時,團結工會提出組織團結工會與統 一農民黨和民主黨結盟的責任政府,立即獲得這兩個小黨贊同。這一建議將波黨的執政聯盟拆散,使波黨把持政權的願望落空,波黨立即慌了手腳。經過緊急的幕後蹉商,達成協議:授權華勒沙首席雇問馬佐維耶茨基任政府總理,負責組閣。馬佐維耶茨基總理立即按團結工會的政改原則:民主,法治,民族主權,公民自由,大刀闊斧地幹起來。(1)刪除憲法中波黨領導作用的條文。(2)軍隊國家化。改組國防委員會,接管波黨手中軍警統制權。(3)結社自由,政黨自由。(4)法院獨立於政治和行政機構,徹底修改刑法、民法。(5)取消書報檢查制度和國家對傳媒的壟斷。(6)改變所有制關係,改變經濟結構和管理機構。(7)地方選舉,波黨地方官員大批落馬。可以說,舊有的波黨專權的體制土崩瓦解。從1988年12月波黨十屆八中全會提出「民族和解」的誘惑口號開始,到圓桌會議舉 行,到議會選舉,到馬佐維耶茨基執政,到雅魯澤爾斯基的總統權力被邊緣化,他被迫提前讓位,前後不過1年時間,其勢如催枯拉朽,這一迅速轉變奠基於工人階 級長期積極奮鬥和異議人士長期不屈博弈所積累的實力基礎之上。波黨以騙人的「民族和解」開始,以黯然的自我消亡結束。1990年1月29日波黨第十一次代 表大會作出停止活動的決議,這個1944年成立的共產黨走完了歷史行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為此發表專論稱:「長期以來,政治學家們一直想知道,擺脫共 產黨獨家統治的政治演變會以何種形式出現,現在我們目睹了波蘭的實例。」波蘭工人階級和異議人士將這個列寧史達林式的共產黨埋葬,開闢了民主與專制抗衡史 的新紀元,它導致柏林圍牆的倒塌,導致歐洲共產黨重新調整奪權路徑。波蘭社會轉型的意義是非凡的。


2010 年,在波黨死亡20年的今天,波蘭學者米奇尼克先生到中國來,諄諄告誡的是:反對派或民主派要作「當權者的合作者」。這種「合作」是無條件的,他說:「專制採取的策略是把社會分裂原子化,我們的策略應該是聯合」。(米奇尼克:《從波蘭轉型看中國》)他的這些教導並未反映波蘭社會轉型的實際,並非波蘭社會轉型的經驗總結,作「當權者的合作者」是他自己的幻想。對這類冒牌假貨,善良的中國人宜慎思之,切勿上當受騙。


(2010.7.27)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新世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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