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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錘下的海南三亞:上半年蓋房,下半年扒房

[導讀]海南,這個幾千年雜草叢生的流放地,可現在,土地不再是泥巴,而是遍地黃金。托「國際旅遊島」的福,不到一年,三亞的房價,拈帶著水泥、磚頭,嗖嗖翻倍往上漲。


2010年9月20日下午,海南省三亞市鳳凰鎮,這裡曾經集中了大片小產權房,如今已成廢墟。 (張杰/東方IC/圖)


2010年12月8日,海南三亞,海螺村一處違章建築前,農民工至今未要回自己的血汗錢。 (炎炎/東方IC/圖)


三亞「鐵錘」行動預計持續一年,拆除違建面積共計400萬平方米,抵得上2009年新房銷售面積的4倍。 (張杰/東方IC/圖)

海南,這個幾千年雜草叢生的流放地,一度為廣東母親嚇唬孩子所用,「再哭就把你扔海南島」。

可現在,土地不再是泥巴,而是遍地黃金。

托「國際旅遊島」的福,不到一年,三亞的房價,拈帶著水泥、磚頭,嗖嗖翻倍往上漲。北緯18度的陽光和海岸,1919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日漸成為投資者眼中稀缺而不可再生的資源。

當市區的海景房賣到均價每平方米3萬元的時候,三亞的執政者們再也坐不住了,他們決定剷除那些瘋狂生長沒有邊際的違章建築,為三亞創造更大的財富。

2010年7月,一項命名「鐵錘」的行動出台,旨在消滅三亞市經年累月的違章建築。行動預計持續一年,拆除面積共計400萬平方米,抵得上2009年新房銷售面積的4倍。截至2010年12月8日,三亞市已拆違78萬平方米。

上半年蓋房子,下半年扒房子。這是建設「國際旅遊島」的頭一年,三亞市的兩件大事。

7月15日,三亞市市委書記江澤林宣布,「把違章建築這個『毒瘤』堅決剷除」的時候,田獨鎮的山營村里,東北人正忙著蓋房子。他們並不覺得政府會動真格的。

那股蓋樓的熱情,就跟當年毛主席號召「人多力量大」後,大夥卯足了力氣生孩子似的。這年房地產奇熱,去年三四毛一塊的磚頭,今年就漲到七毛四。水泥廠出台了限購令,每次僅售一車水泥,好幾百輛車等著,排一天的隊也就只能拉一回。

一棟棟高樓茁壯成長,最高達十層。

這個曾經以農耕維生的村莊,到了21世紀,既有的貧乏的經濟模式已經徹底改變。比起種田,村民們更願意選擇當房東的生活,他們靠賣地致了富,每平方米少說一兩千;或者跟東北人合作,他們出地,東北人出資,修好的房子出租,四六分成。

村里六十來戶人家,地基本出讓了,剩一兩戶村民把地大塊撂著,生了鏽的鐵門上大字寫著「土地合作」。

2010年11月,哈爾濱人邱天剛把新房子的瓷磚砌好,發現他們家的外牆上被漆上一個黃色的數字。說不清什麼時候,他所在的山營村,房子被一棟不落地編了號。「計劃生育」終於來了——違章建築得通通打掉,一點迂迴的餘地都沒有。

「領你上三亞度假去」

新石器時代中期,黎族人的祖先們從兩廣陸續來到海南島。此後幾經繁衍,十來戶深山野林里的山營人形成了村落。

解放後,漢人說要封山育林,於是黎族下山了。那會兒全國開始集體土地所有制,村里人也不關心這個,誰能幹誰就多種唄,反正荒地有的是。

埋頭苦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廣東汕頭人來到這個長滿椰子樹和檳榔樹的村莊,教會了村里人養豬殺豬,以及戰戰兢兢地把蔬菜挑到村口的馬路邊上賣。這些小生意人自此邁出了從無到有的第一步,成為山營村「先富起來」的一批人。

這樣的商品交換零星又隨性,直到1988年,海南晉級「海南省經濟特區」,田獨鎮才有了第一個農貿市場。

其時大陸「十萬人才過海峽」,鑄就了三亞房地產不可思議的騰飛,1991年1400元每平方米的房子,到1993年達到7500元每平方米的頂峰,短短三年增長超4倍。

房產泡沫旋即破滅,中央銀根緊縮,1997年,海南房價跌回1000元,給三亞留下了滿城「半截子」工程,人才撤退,當時南下的追夢者用「赤地千里」形容這裡。不得已,2001年,三亞政府開始大面積炸掉無主的爛尾樓。

而在村里,依稀維持著那點服務外來者的生意。自從1990年代第一家酒店入駐亞龍灣,位於三亞東大門的田獨鎮,大陸人漸漸多起來。山營村開始了房屋出租業 ——出租對象往往是亞龍灣的工作人員,畢竟,田獨鎮是離這個奢華景區最近的「貧民窟」。很多年以後,2005年,因為在亞龍灣打工,邱天來到山營村租房子。

那時候村裡的土地合作已經形成氣候。北方的老人們候鳥一樣飛來,不僅在市里,也棲息在熱帶村子裡過冬。人們發現,許多老年的頑疾,比如風濕或者哮喘,竟然在三亞不治而愈。候鳥人越來越多,尤以田獨鎮和鳳凰鎮為主。據三亞市養老置業諮詢中心2009年底估算,目前每年來三亞過冬的「候鳥老人」多達二十餘萬人,僅東三省就有13萬人。連鐵嶺人趙本山也在春晚上義務廣告,「領你上三亞度假去」。

2006年,三亞的房產商把「海景房」的推介會開到了哈爾濱,售價三千到一萬;而這些退休的國企工人消費低,便選擇了來農村,自己蓋房子。小產權房的誘惑力在於價格,成本不過每平方米一千元左右。

過去,三亞財政基本只夠政府「吃飯」,市里窮,村里就自治。靠著外地人的房租和土地合作,山營村人住的小瓦房,陸續被改建成兩三層整潔的樓房,村里爛泥巴的鄉間小道,鋪上了水泥路。

幸福來得太快,山營村民還有點不知所措。在這懷抱「國際旅遊島」雄心壯志的城市裡,村口的警察仍然會善意提醒外來者,「進村小心被搶」。

這個蓋滿電梯房的村莊,還滿地跑著下山的牛羊和圈養的雞鴨。有的人家買了小車,吸毒、賭博的人也多起來。呆在村裡的本地男人多數閒暇,中年的聚著打牌,年輕的玩老虎機,老人在家門口蹲著,吧嗒抽著廣西買來的菸絲。


「把三亞的房子賤賣了是一種犯罪」

「沒有大陸人合作,我們一輩子也搞不起房子。」村幹部羅啟柯說。

山營村人愛把這些讓他們荷包鼓起的大陸人,不加區別地統稱「老闆」,包括打工仔邱天。2006年的一天,一名村幹部主動找上門來說,邱老闆,買塊地蓋房子吧,我幫你找地、牽線。

於是又一樁土地合作成交了,「此地四至清楚,以後無任何爭議糾紛」,蓋上了新村居委會的戳子和村幹部們的手印。除了購房和青苗補償,邱天還給新村居委會交了管理費,收據上記的每平方米18元,實際上他給了一平方米150元。

之後,給錢的名目源源不斷。村子裡誰過生日了,或是逢著換屆選舉,就會有村幹部找上門來,讓「邱老闆」請客吃飯、唱歌,一條龍埋單。

那些年,三亞的爛尾樓消化得差不多了,土地的價值被重估,房地產日益趕超旅遊業,成為財政收入的支柱。村裡的地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賣(當然這並不計入財政收入),市裡的地成千畝地賣。2006年,一批重量級的房地產商登陸三亞:首都機場投資的2000畝山水國際村開盤,魯能集團1萬畝的三亞灣新城建設,總投資170億元開發海棠灣的意向……

2008年,房地產已是三亞首要財政收入,當時的三亞市長陸志遠就說,「把三亞的房子賤賣了是一種犯罪」。

很快,2009年,三亞農村開始土地確權。之前,山營村人大多不清楚「土地使用證」為何物。

邱天花了四五萬,打點村幹部和鎮上的執法局,以本地村民之名往上遞交了《田獨鎮私宅建設申報表》,村小組簽字同意了,居委會也同意了,但到了規劃建設部門,手續就卡住了,再也沒辦下來,錢也沒退。

怎麼也等不來下文,倒是地皮開始飆升了,6年間地價漲了50倍。三亞出現了「地王」,一塊既不濱海也不在市中心的地皮,拍出了2.25萬每平方米的價格,與首都北京同一量級。

2009年底,邱家的房子自顧自地開工了。

也是在這年底12月31日,國務院作出正式批覆,要把海南島建設成為「國際旅遊島」。十天後,「鳳凰島」公寓開盤,700套房子當日售罄,均價7萬元每平方米。比起高房價,炒房客們更擔心,拿著錢都賣不到三亞的房子。

拆無赦

2010年,山營村的樓房飆著勁兒地生長。5月,邱天家的樓眼看著長到了四樓,裡面一棟山東人蓋的樓已經快要十層封頂了。

到了下半年,三亞市整治蓋樓的風聲日緊,保密工作異常嚴實,市裡的鐵錘行動,完全拋開了村一級鄉鎮。

村幹部沒有向村民透風的可能性,只需要配合工作小組的調查,舉報哪些是外地人的房子。至於不情願配合工作的村幹部,會由紀檢部門監督。

11月18日,邱天聽說了隔壁烏石村的事。綜合執法部門下了狠心,一次性出動了20台刨機,拆遷隊前後進村四次,將外地人的房子全殲,如今,整個村子活像個巨型墳場,東一堆西一堆的。

邱天想保住自己的房子。這棟五層半的樓房是老家親戚集資了兩百多萬蓋的,差不多窮盡半生了。

他找三亞市綜合執法局,無人理睬。又找到鎮上的派出所,問,這房子別拆,罰款,或者給村子當學校行不行?不行。

一點轍都沒有了。

11月21日下午,有人在房子前張貼《三亞市綜合執法局行政處罰告知書》,上書「你有權進行陳述、申辯和要求舉行聽證,並請接到本告知書之日起三日內到本局提出需要陳述、申辯的事實、理由和根據……逾期視為放棄聽證權利」。

21日貼的榜,落款卻是「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八日」。

結局很快降臨:邱天門前那個神秘的黃色數字被刷成紅色,旁邊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那個晚上邱天怎麼也睡不著。

誰都沒來得及申請聽證,去了也沒人理。

11月24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城管和警察們就進了村子。這段時間常常連軸轉,沒休息好,於是有人邊幹活邊嚼檳榔提神,嘴唇一片猩紅。

邱天家的房子,被樹為「典型」之一,幾鏟子刨掉了。

好多家具被堆高機砸爛,埋在屋子裡。拆遷現場周圍,村里人和外來的拾荒者推著小車候著,蓋房子的剛把冰箱搶救出來,扭頭去搬電視,冰箱就被運走了,再也不見蹤影。外人甚至搬走了邱天家裡沒來得及安裝的便池。

房子一拆就是3天,有時干到下午,協警累了,就找個陰涼地,圍成一圈開始打牌,把人民幣也擺在檯面上。

拆違進展順利,唯一麻煩的是,小產權房生生不息,越拆越多。稍一放鬆警惕,它就開枝散葉。比如海棠灣區域,未來的「一號工程」,去年拆了19棟樓,面積3900平方米,可當年又前赴後繼蓋了1068棟違章建築,面積達24.6萬平方米。

哪怕把握政策風向的當地媒體也來不及轉彎。12月13日的《南國都市報》,新聞版面在介紹《十人非法轉讓倒賣土地被捕》,在29版,仍然不乏「宅基地合作,求合作建樓招租」的方塊廣告。

這類似於打田鼠的遊戲,這頭剛滅,那邊又露頭了。鳳凰鎮一位年輕的執法人員說,頻繁的行動讓他有些疲憊,連晚上做夢都在拆、拆、拆。不過,「政府的政策是正確的,為了讓三亞更美好」,他堅信,「邪惡不能壓倒正義」。

這位公務員是本地人,除了執行任務,亞龍灣五星級酒店的旖旎海灘與他無緣。他只是偶爾抱怨菜市場豆芽怎麼又漲價了,還有從早堵到晚的交通,120秒的紅燈沒完沒了。

儘管今年工資漲了兩次,將近四千了,他仍舊不可能買得起燙手的商品房。好在最近三亞市綜合執法局在修宿舍,120平方米的房子,內部售價21萬。

單價1750元,比目前三亞最便宜的小產權房還便宜。

迎接美麗新世界

外來者感覺自己被忽悠了。

村裡的三亞人歡天喜地地迎來了他們,賣了地,住進了樓房,發家致富了,市裡的三亞人又忽然站出來,把房子砸爛,把他們一無所有地驅逐出境。

有人咽不下這口氣,想告,但心底又怯。有的老人不想再留在三亞,抹著眼淚回冰天雪地的東北去了。

夭折的小產權房還催生了一批數量不明的討薪農民工。他們遊蕩在被拆遷的村莊裡,不時上演諸如「女子爬塔吊討薪」類的新聞。

水蛟村路邊臨時搭建的帳篷里——這大概也算違章建築,一位來自湖南的中年婦女說,房東消失大半年了,她丈夫被拖欠了五萬多的工資,現在夫妻雙雙連家也回不了。

至於土地很可能失而復得的本地人,看起來也不是贏家。

原本嶄新落成的村莊,現在像是地震後廢棄的城。一起風,就惹來一場沙塵暴。山營村那棟十層的高樓,一至三層被掏空了,脫垂的鋼筋在南太平洋吹來的濕潤空氣里搖擺,天知道,下身癱瘓的它還能屹立多久。

幾個黑影在倒掉的泥石堆上移動,儘管廢墟被黑紗網罩著禁止外人進入。其中一個是23歲的本地青年阿富,手裡提著螺絲刀和卸下的一盞吊燈。他家的地2007年賣給外地人,家裡七兄弟,他分了30萬。見到記者,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也是今天才來撿東西的,反正砸了也是砸了,閒著太浪費。

這兩天,邱天家也遭了小偷。鄰居們說,一天晚上十點,他家倒掉的五層樓旁來了人,一千瓦的大燈照著,丁零噹啷鑿了半宿,天亮以後,鋼筋全沒了。山營村房子一拆,立馬平抑了附近廢物站里鋼筋的回收價,以前一斤一塊二,現價一塊。

這些,在2008年到2020年「國際旅遊島」的新版規劃里,會以光速被掩埋。

在觸手可及的未來,在曾經一天拆除74棟建築、駐紮過討薪民工帳篷的海棠灣,人們可以豪情地掏出幾千元大洋入住超五星級大酒店,享受國際大廚的海鮮自助餐和水清沙幼的絕版海景。

至於那幾十萬噸棘手的建築垃圾嘛,邱天有時想,或者,三亞市還能變廢為寶,向大海要土地,人工填出又一個「鳳凰島」,在那裡續寫單價十萬的傳奇。

責任編輯: 楊秀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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