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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屠夫」憶「六四」 5個男同學已離世

—陸步軒 心氣兒高,但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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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北大中文系89屆學生,陸步軒在文學班的十幾名男同學已有5人離世。詩人戈麥身負石塊自沉萬泉河,其餘4人或積勞成疾,或抑鬱跳樓。那年初夏,老陸倉皇跑回陝西,找到在西安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表姐,寄居在她租來的民房裡。也曾有公安和便衣來找,當晚他碰巧在街巷裡遊蕩,躲過一劫,否則可能被取消學籍,甚至關押一年半載。

北京大學每年獲得的校友捐贈多達5億,當然,全部來自校友中的成功人士。他們光鮮、慷慨,令母校驕傲。而聚光燈之外,大部分校友只是平平常常,少數堪稱潦倒。北大的光環也可能成為人生的枷鎖,街頭賣肉的陸步軒就是這樣

圖/陳團結

1989年的陸步軒

陸步軒不願意再擺出當年的姿勢圖/陳團結

上世紀八十年代,北京大學學生自發競選海淀區人大代表的活動

老陸晚上喝多了,高興。

白天在北大演講,他說自己給學校抹了黑,叫學弟學妹拿他當個鏡鑒。喝酒的時候又笑又嚷,說起以前遭的罪,就像說起昨天的天氣。有記者追來問,他就大大方方地承認失敗,膽小、能力差、胸無大志,讓人誤以為他在說氣話。

「大家都知道了,我就實話實說。」他的表情混合了坦承與戲謔,想要挑戰他的人要麼一時語塞,要麼滿意地離開了。

我問老陸,你對自己認可嗎?他說,我認可自己的生活哲學,我現在過得很好。

同為北大中文系89屆學生,陸步軒在文學班的十幾名男同學已有5人離世。詩人戈麥身負石塊自沉萬泉河,其餘4人或積勞成疾,或抑鬱跳樓。師兄陳生總結說,我們沒跳樓,我們身體健康,挺好。

坐在北大博雅酒店的房間裡,老陸指著桌上的雜誌,說裡面有同班同學寫的詩,但他沒看。我翻到中間,在邊欄里找到了《在一個寒冷降溫的夜晚》:

……讓我在黑暗中

靜靜地站一會兒。先別開燈

不要開燈,我不想就這樣

裸露在人類的光線中

讓我靜靜地想一想

如何抵擋冗長的人生……

我把雜誌塞到他面前,「你看看」。老陸扶起眼鏡,花二十多秒看完了,說,「我不懂詩。」

熱血

演講的第二天中午,老陸不準備參加北大校友會的宴請,想在校園裡走走,然後去「學生灶」吃頓飯。

從東門往南門去的路上,建築幾乎都變了,老陸有點迷糊,走路的樣子猶猶豫豫。我和攝影師嘲笑說,你像是長安縣來北大進修的副股級幹部。他全然不笑,自言自語說「現在韓國留學生多,我們那時和韓國沒建交,日本學生多」。

85年入學,89年畢業,陸步軒把大學生活交給了80年代,純粹而完整。可是回憶起來,他總說記不清楚,也許是有意迴避。記得最清的是食堂的菜價,雞蛋5分,油條5分,加一個豆腐乳,稀飯免費。啤酒8毛,酒瓶可以換回來5毛。酸奶兩毛錢,「但我喝不慣。」作為農村學生,他每月得到28元的助學金,後來漲到36元。

去學生灶吃飯,老陸預謀已久,一直循著學三、學五幾個食堂踩點。可惜原先的建築要麼拆掉,要麼翻修過,他逆著大群下課的學生,在路中間仔細分辨著建築的形狀,迷茫的樣子令攝影師大感滿意。

那些熬過時間沒有變的,老陸又覺得不真實。他指著三角地旁邊的一個理髮店說,24年前也是理髮店,「老闆肯定換了。」

原先中文系男生所在的32號樓現在改住女博士,這是老陸演講當晚探聽來的情報。他醉醺醺地趴在玻璃門上,敲了半天宿管員才出來,問了情況便大膽放行。可老陸也就在走道里晃了晃,已經12點,宿舍里一片漆黑。這裡不屬於他了,曾經的同寢——傻二、癟三、猴四、麻五、狗六,也散落四方。「我年齡最大,是老陝。」

攝影師笑著問,有沒有談對象?「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學校不允許,當時只有幾對兒。」老陸趕忙換了話題,說曾給一個叫菅健的日本人教中文,又說自主招生和校長推薦制之後,農村學生很難考上北大。而當年,占總數近半的農村學生是他自尊心的唯一掩護,他不必為4個冬天都穿同一件軍大衣感到羞愧,大部分人都一樣。

過了檔案館,老陸突然興奮起來。3座宏偉的古代建築正對西門,圍出一個小廣場,中間的草坪曾有一座巨大的毛澤東雕像,右臂抬起、山呼萬歲。他畢業那年,一聲轟響,雕像被定向爆破,學生們都趕來合影留念,他們以為一個時代將徹底結束。

在老陸的記憶中,80年代的北大怒目圓睜,人人都急於和舊時代決裂。剛入學,他就被卷進紀念「九一八」的學生洪流,並奇怪地看到隊伍中的「反腐敗」標語。1986年北大學生柴慶豐被殺,1987年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三角地滿目的小字報,到處都有演講的學生,「這樣的情況,誰能不參與進去?那會兒我也是熱血青年。」

老陸也當過「小頭目」,但嘴笨,沒演講過,同宿舍合寫過小字報,貼在三角地沒多久就被層層覆蓋。關於國家政治生活的一套理念,自由、民主、憲政,老陸談論時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情,和他講授豬肉營銷學時差不多:較小的豬腰子,說明屠體的腎臟發達,屠體健壯。

現在還想這些嗎?我問他。「想也是白想,就不太想了。處在這個環境中,咱們個人沒法改變的。」

那年初夏,老陸倉皇跑回陝西,找到在西安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表姐,寄居在她租來的民房裡。也曾有公安和便衣來找,當晚他碰巧在街巷裡遊蕩,躲過一劫,否則可能被取消學籍,甚至關押一年半載。

一周以後,老陸不得不冒險回到北京,因為沒有畢業證就意味著一無所有。他幾乎認不出激盪過後的北大校園:學生們無心上課,圍坐在宿舍里打麻將,有的則謀劃著出國。按照前幾屆畢業生的分配情況,老陸本應早早被中央或北京市的單位「搶走」,但他成了毒蛇猛獸,只得到一紙派遣證,發配回原籍。

那尊雕像爆破後被移走,換來一塊巨大的丑石。後來丑石也移走,只剩下一片30平方米左右的草地。攝影師想讓老陸站在那裡,模仿雕像伸出右臂。是有過那麼一張黑白照片,裡面的年輕人帶著變色眼鏡,叛逆地壞笑,意氣洋洋。

可老陸扭捏著,不願意,「終究幾十年過去了,那會兒是學生,和現在不一樣。」

心氣兒

如果有人問老陸,你這24年經歷了什麼?他一定會先摸摸口袋,找煙來抽。

1989年7月開始,陸步軒每天騎著破爛的自行車,往返四十多公里,到西安市找「飯碗」。他忐忑地說出北大的名字,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門外,憤怒與屈辱隨即占據了內心。

他怕見人,尤其怕見到熟人,但偏偏躲不掉。求職幾經碰壁,老陸終於想到托關係、找門路,在得到縣城建局的承諾後,安穩地睡了一覺。臨近上班時突然被告知,自己被人頂替了,而且偏偏就是高中同班同學。這位西安地質學院的女大專生,補習兩年後畢業,與老陸同屆,而她的姨父是長安縣分管科技的副縣長。

回北大演講,老陸告誡學弟學妹,幹事業要去大城市,小地方封閉保守,裙帶關係盤根錯節,去了就深陷泥潭。他身後「職業選擇與人生發展」的背景板,像是毫不留情的諷刺,「選擇」二字顯得大言不慚。被瀕臨倒閉的機械配件廠勉強接納後,23歲的年輕人萬念俱灰,不得不痛苦承認,4年的驕傲也許只是無知和虛妄。

北大的履歷終究還是給了他一個卑微的機遇。老陸很快被借調到縣計經委,給文墨不多的計經委主任寫材料。誰知,軍隊轉業的計經委主任性格執拗,在沒能「按慣例」升任副縣長後,四處告狀,最終因「文革作風」、「誣陷罪」入獄。站錯隊的老陸屢遭排擠,終於憤然下海。

對關係、對規則、對權錢邏輯,老陸倒也洞明,只是自尊心太過敏感和強大。《屠夫看世界》一書寫道:

我人黑心不黑,看似粗皮大胯,實則細皮嫩肉,特別是臉部,麵皮忒薄,生怕傷臉,說不出話,尤其在涉及個人利益的時候。按理,在黨委辦公室工作,與領導接觸的機會很多,趁領導高興之機,提出轉入正式人事關係事宜,或者逢年過節,多去領導家裡走動走動,聯絡感情。但我不會來事,至今連領導的家門向哪邊開都不知道。

——這是北大賦予你的嗎?

——是,心氣兒高。

——但你現在輕易就承認失敗、能力差。

——磨掉了。

1993年起,老陸辦過工廠、鑽過礦洞、搞裝潢、開商店,甚至差點因毒氣喪命,但終究一事無成。有10年時間,他試圖將失落與苦悶掩埋在麻將場的喧鬧中,一度成為職業賭徒。離異後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麻將可連打三天三夜,加上智力超群,「門前壘什麼牌全都記得」,只靠打牌也能養活自己。日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北大校友會將老陸的演講安排在「英傑交流中心」,紐西蘭總理中午剛剛離開這裡,多少讓人感到惶恐。他站在台上,不斷挪動腳步,講了15分鐘便匆匆致謝,在寥落的掌聲中漲紅著臉回到座位。

記者們對為什麼敢回來演講充滿好奇,老陸說,陳總拉我來的,我是他「屠夫學校」的名譽校長。

陳生是84屆師兄,廣東天地食品集團總裁,身家百億,個頭不高,頭髮筆挺。「為創業在墳地睡半年」,「400萬套利2000萬」,創富神話似乎永遠雷同,但從不乏味。學生們屏氣凝神,手裡還攥著學校印發的就業程序示意圖。陳生也講起曾經的磨難,但顯然,他的挫敗成了令人懷戀的故事,而老陸的挫敗只提供了活該失敗的證據。

2000年起,老陸做起了屠夫,直到2003年被媒體發現。對於因他而起的人才觀爭論,老陸倒置身事外,在高校、機關拋來的橄欖枝里挑花了眼。當命運以荒誕的方式前來解救,他謙卑、釋懷,沒賭氣。

「混得不好」,陳生對這個說法憤憤不平,「他當時每天賣出12頭豬,月入過萬,挺爽啊!」不過在被媒體發現時,老陸的境況一點也不像月入過萬。「那肯定得藏著,讓人家知道你掙那麼多,要多收你稅費。」老陸說,市井生存必得有市井的智慧。下海幾乎溺亡,賣豬肉竟月入過萬?「老陸的豬肉品質好,不敢注水,北大的,不敢亂來。」陳生看了老陸一眼,肯定地說。

陳生雖然富有,名氣卻是因為經營「壹號土豬」——大概只有「北大」、「豬肉」這兩個詞結合在一起,才有此等魔力。

老陸掙扎謀生的那幾年,有個北京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去找他,以鄉黨、校友的名義套近乎(北農從北大分出去),也的確同病相憐:畢業分配到草灘農場,單位不景氣,創業失敗,父母雙亡、無妻無子,白天騎三輪車收購舊書報,晚上擺攤,自詡「文化產業」。

老陸說,「我跟他沒什麼區別,除了一個北大,一個北農。」後者至今仍然流落街頭,老陸偶爾還會接濟。

校友

經營肉鋪的那些年,老陸常去隔壁的販賣部買酒買煙,但從來不買書報。他乾脆假裝文盲,別人看到一手好字,多以為他「自學成才」。

演講的第二天上午,北大校友會籌劃了一場企業家座談,老陸是列席,介紹嘉賓時差點被遺忘。座談一開始,他就翻看手中的材料,來來回回至少3遍。陳生大部分時間在玩弄手機,不過大家清楚,他是被故意淡化的焦點。

校友會的目的直截了當,校友出資3000萬設立北大創業基金。項目介紹者先是以「哈佛」、「矽谷」、「融資近億美元」等提升檔次,然後拋出捐贈要求。老陸一開始興致盎然,慢慢地表情就暗淡了下去。

1980年代,市場經濟制度尚未建立,北京大學的校辦產業幾乎為零,而到了2012年,規模達到了900億,占全國高校的40%。擴張的欲望當然不會停止,理由熟悉而古怪——和清華大學競爭。

項目介紹人時不時看看陳生,他還是盯著那部沒有聲音、沒有震動的翻蓋手機。和老陸沒什麼關係,他出去點了支煙,站在舟山群島招錄後備幹部的展板前看了半晌。

創業基金的3000萬缺口,將主要來自北大企業家俱樂部,俱樂部計劃吸納54名會員,入會費54萬。這應該是3000萬開平方的結果,並非有意契合「五四精神」。北大還準備適應需求,幫助民營企業培訓「富二代」,計劃在廣東、福建、浙江設立培訓點,理由聽起來有理有據:「二代」將掌握巨大的財富,他們好,民營經濟才能好。

企業家俱樂部的會員資格,開始設定為本科生,他們毫無疑問是北大的精粹;繼而放寬至研究生,現在大概讀過EMBA也是可以的。哪些人可以視作「北大人」?這個問題並不十分嚴肅,說著說著就「無趣」了——用老陸的詞彙形容,就是這樣。

北大校友會希望廣東分會介紹更多成功的企業家,「我們一開始不知道陳生師兄是廣東省十大經濟人物。」廣東校友會會長徐樞很熱心,一些初創階段的企業家已經主動來聯繫,而他真正想要推薦的人物,還在觀望。

陳生最後發言,他指責一些校友掛羊頭賣狗肉,名義上是科技園,實際上倒賣土地、搞現金流,「消耗北大的品牌,我們不要這樣。」老陸的表情有些複雜,曾令他狼狽不堪的北大招牌,在別人手中竟是揮舞自如的生財工具。

但老陸的生活哲學沒有給羨慕留下空間,「也不一定非得那麼成功吧」,他現在是縣誌辦的在編人員,清閒自在,僱人打理肉鋪,每月收入幾萬元。當我求證是否有兩套房子時,他看起來有點生氣,「不止」。還真是無可羨慕了。

當天輪到陳生演講時,老陸中途出去好幾次,他在安排晚上的飯局。本來想約大兩屆的師兄孔慶東,但老孔碰巧不在。晚上他跟同宿舍兩個人,袁斌和紫地,幹掉一瓶五糧液,六大聽啤酒,喝得不多,但醉得厲害。

袁斌是個劇作家,不怎麼出名,40出頭才結婚,一天不寫字,養家就成了問題。最近的劇本是講述一段民國情仇,賺不了多少錢。在老陸看來,同屬「混得不好的」,但不像賣豬肉那麼惹眼。紫地曾是中文系公認最有才華的一個,年屆50,還只是漢語中心的副教授,心裡也苦悶。

老陸悄悄叫來了陳生,想讓袁斌給這位億萬富翁寫本傳記。二三十萬對陳生來講不算什麼,所以整晚都在吹牛,把在墳地睡6個月的故事又講了一遍。老陸沒敢說傳記的事是他安排的,怕袁斌出於自尊心拒絕。袁斌仔細聽了,有興趣,但不大樂意掙這份錢。老陸說,北大人就是「虛」。

老陸又想起一位師弟,北京人,也是潦倒,但電話打不通,酒又喝得暈暈乎乎,就把陳生他們趕走了。

尾聲

坐在北京4月的黃昏里,老陸笑盈盈地接了一個又一個電話,都是來約訪的記者。央視《看見》欄目的編導囑咐他,來之前喝點酒,狀態好。

你知道柴靜嗎?

知道,中央一套的,主持過春節晚會。反正央視女主持都挺漂亮的。老陸說。

聊了這麼久,發現竟忘了吃飯,決定一定要去「學生灶」吃宵夜。走出賓館的時候,一彎新月正掛在博雅塔旁邊,空氣清冷,中關村北大街上車輛呼嘯而過,一群韓國學生在操場裡奔跑叫喊。

老陸接到了陳生公司副總的電話,他正在陝西準備兼併一家屠宰場。談判之前,老陸帶人突襲了這家公司,複印了財務報表,以防止造假。

「你說自己沒有經濟頭腦,我看不像。」老陸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說這樣的夜晚仿佛是回到了大學,說高中時候干農活,種小麥和玉米,說大三時騎自行車去上方山,要整整兩天。那時遠處的中鋼大廈、太平洋電腦城都不存在,海淀還是一片漆黑下的小鎮。

「學三」、「學一」,凡是還在營業的食堂都只刷學生卡。北大有點侯門似海了。我們在校外找了個地方,老陸說,先來兩瓶啤酒,別的再點。

(袁斌、紫地為化名)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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