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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時鎮壓流氓的高潮--北京的「小混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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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夏天,在文革最高潮時,北京發生了「小混蛋事件」。多年來,經由王朔小說、電視劇《血色浪漫》等文藝作品的演繹,這一事件已成為江湖上的傳說,至今仍眾說紛紜。

所謂的「火熱年代」

「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特別是最後一幕,除去在座的幾位當事人能說得清楚,其他的眾多傳聞大都是杜撰。」曹都都告訴筆者。

在2008年到2013年間,作者多次訪談了事件的核心當事人王南生,重要參與者劉滬生、江小路,見證者王冀豫、曹都都等。當年,他們大都是北京「三校」(翠微路中學、育英中學和太平路中學統稱「三校」,其生源大部分是部隊大院的孩子)的老紅衛兵。

作者試圖尋找死者周長利(即「小混蛋」)的親友,遺憾的是未能聯繫到,只能根據能接觸到的現有材料,呈現另一方的陳述和觀點,以儘可能真實地還原這一事件。

結怨「紅八月」

事情的緣起,可以追溯到文革初期。

文革發動前夕,在毛澤東授意下,周恩來成立並親自主持了保密級別甚高的「首都工作組」,甚至林彪江青都未能與聞。這個機構的宗旨是「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保衛文化大革命、保衛首都」,下設七個小組:部隊指揮組、治安組、槍枝彈藥清查組、電台(清查)組、社會人口清查清理組、監獄看守組、外事僑務組。之後北京出現的紅衛兵打流氓、抄家、遣返等,都可從這一初始布局中找到依據。

1966年8月初,北京發生流氓用刀刺傷47中紅衛兵及砍傷外交人員等事件,被定性為階級報復。之後,北京出現了鎮壓流氓的高潮。

在公安部長謝富治的授意下,凡是在公安機關「掛了號」的、哪怕只有輕微犯罪行為的人員,都由基層派出所提供名單、地址,由紅衛兵抓到各個學校,實施「群眾專政」。在這一過程中,多人被打死打傷,這一事件被稱為「打流氓」。

由此,老紅衛兵(又稱「老兵」,指文革初期成立的紅衛兵組織的成員,以幹部子弟為骨幹)和「流氓」之間結下了梁子,為日後雙方的打群架埋下了伏筆。

到了1967年,對老紅衛兵們來說,卻已換了人間。

曹都都記得,仿佛一夜之間,他的父母成了黑幫。他家所在的海軍大院裡,二級部長以上的幹部大都遭受了批鬥和關押,靠邊站了,還不時傳來誰誰受虐致死的噩訊。王冀豫回憶,他所住的空軍大院裡,家裡的大人不是被隔離審查,就是出去「三支兩軍」了,很多家庭只剩下「留守兒童」。

老紅衛兵自己的組織--曾經風光一時的「紅衛兵糾察隊」和「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等,也先後遭到中央文革鎮壓。一群奉旨造反、製造「紅色恐怖」的未成年人,被挑唆和利用完畢後,搖身一變淪為「可教育好的子女」。「那種『沉舟側畔』的感覺,當時的民眾也許很難理解。」曹都都說。

這些少年身上開始躁動著一種無法無天的暴力傾向,成群結隊遊蕩街頭,打架鬥毆。他們之中,「王小點」的名頭漸響。

王小點,大名王南生,1949年出生於南京,其父王文軒曾任國防部五院(七機部前身)副政委,開國少將,文革後出任中紀委委員。

在部隊大院中長大的王南生,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欺負人但絕不能被人欺負,要打架就要打勝。曹都都說,他們在外行動,常常是群體而上,誰膽怯或是不敢出手,回到院裡便會被奚落甚至孤立。

文革開始的1966年,王南生在北京翠微中學初三讀書,1米8左右的個子,是學校的籃球健將。8月,他和另外6個同學在翠微中學發起成立了紅衛兵。「那時候,中學生比大學生有戰鬥力,初中生比高中生有戰鬥力。」他說。

失勢之後,老兵們開始到處搗亂。按王冀豫的話,他們雖然不能在政治上發揮作用了,但是還可以收拾流氓。

1967年5月29日,紅衛兵成立一周年的時候,老兵們在天安門廣場召開紀念大會,有組織地喊出口號:「鎮壓流氓!打倒流氓!」

「小混蛋」崛起

不光是老兵們,在「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等最高指示的不斷煽動下,幾乎各個階層都被喚起了暴力的潛質,特別是「痛打落水狗」式的群體暴力傾向。

經過「紅八月」殘酷打擊的玩主(又寫作「頑主」),休養生息,開始復甦。他們以地域為界,形成了一個個「碼頭」,並開始了彼此之間的兼併和衝突。

其中,十六七歲的「新街口小混蛋」漸成氣候。「小混蛋」本名周長利,為北京西城區積水潭、新街口一帶平民子弟玩主的首領。周長利的出名並非因為打架兇猛。他身邊的二號人物邊作軍說,領頭人一般是不動手的,「他只要說一句,『我新街口小渾(混)蛋』,報過了名,我們就往上沖」。周長利善於策劃和組織,名氣越叫越響。

「小混蛋」的另一左膀右臂、後來曾寫作《天字》系列小說的王山(網名「四橫豎」)認為,「紅八月」過後,社會出現了一種對老紅衛兵的再造反心理。但起初,由於老兵打流氓運動的餘威尚在,頑主方面羽翼未豐,雙方基本井水不犯河水。雙方的第一戰,發生在1967年的6月,地點在西單鬧市。

據王山說,事情的起因是:前一天,周長利等人第一次進到屬於老兵傳統地盤的新僑飯店吃飯,遭到譏笑。當天,他又因戴了墨鏡(這被認為是高幹子弟的專利),在西單商場裡被老兵羞辱。怒火中燒之下,周長利不問青紅皂白把35中的老紅衛兵衛×打得頭破血流,還搶走了他的軍裝和鞋。

這之後,雙方衝突不斷。根據《1968年的北京江湖》一文,邊作軍稱,在月壇公園,周長利帶著兩個人靠蘇式武裝帶突圍,七八十個老紅衛兵沒攔住。在紫竹院公園,周長利一方以10人對付80多個紅衛兵,不但以少勝多,還搶了對方11輛自行車。

但在王南生等看來,這純屬無稽之談。據他們所知,當時北京沒有發生過這等規模的打群架,否則他們「早滅了小混蛋了」。

無論如何,雙方積怨日深,確是事實。

導火線

1968年6月間,幾天內接連發生的三件事,就與「三校」這個群體直接相關了。

第一次是劉滬生和幾個朋友到北海公園划船,結果有人被搶去了軍裝,還被鋼絲鎖打破了腦袋。事後,小邱子帶了一個人來到北大醫院,塞給劉滬生50元錢。「當時50元錢比工人一個月工資還高呢!」劉滬生說。他問小邱子是誰幹的,小邱子不說話,說:「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後來劉滬生才知道,那天跟小邱子一起來的,就是「小混蛋」,他來查看情況。那是劉滬生頭一次見到「小混蛋」。

不久,劉滬生和姜曉軍、蘇新民在西四一帶理髮,姜獨自出去買冰棍,看見小邱子,打招呼間,對方一群人圍了上來,問他:你哪的?姜反問:你們哪的?那伙人說:我們是「小混蛋」。姜說:我是「三校」的。那伙人說:叉的就是你們「三校」的!話音沒落,一人從背後給了姜曉軍一刀,捅在了肩胛骨上,另一個給他大腿一刀,捅斷了一條肌腱。

王南生與姜曉軍相熟,得知消息後去看他。在他看來,「叉的就是你們三校的」,這是在公然向老兵挑戰了。他把身上的錢都給姜曉軍留下了,還撂下一句話:「曉軍,你好好養傷,我一定給你報仇!」

冤家路窄。僅僅在第二天或第三天中午,還是在同一個地點--西四丁字街,雙方就狹路相逢了。

對方用刀頂住王南生的後腰,雙方口角了幾句,但沒動手,本來都要擦肩而過了,王南生突然聽到弟弟王毛點的喊叫,扭頭看見弟弟正被追打。他把自行車一扔,拿起車上的鋼絲鎖,迎面沖了過去。

據邊作軍回憶,他當時從旁邊一個木箱子上卸了一根抬把,迎面朝王南生掄過去。

王南生抬手一擋,瑞士手錶被打飛了,棍子上面的釘子劃破了他的肩頭和手臂。

混戰時,周長利一直沒有動手,雙手叉腰,獨自站在路邊觀戰。打完架,王南生走到他跟前問:「你就是小混蛋?」周長利很沉穩,沒動,也不說話。

「你記著,三天之內我要不碎了你,我那個『王』字立起來寫!」王南生說。

當天傍晚,王南生和劉滬生等人去西城公安分局報案。警察提到,他們正要找小混蛋找不到。王南生說:「那好啊,我們幫你們找。找到之後,把他送到你們這兒來,可以嗎?」對方表示歡迎,但提醒他們,不能打人,可以自衛。另一個警察還補充道:「你們只要不打死他就行。」

因為衣服上都是血,王南生沒敢回家,在學校過的夜。大家分頭串聯,邀約各大院的老兵,第二天一起去找小混蛋算帳。

集結

邊作軍記得,那一天是1968年6月24日。早上,他和「小混蛋」等8個人按約定在北京動物園集合,先在早點鋪吃飯,準備飯後乘車去香山。因是出去玩,他們沒帶傢伙,還帶著吉他。

但王南生和曹都都確信,那天是6月23日。

王南生清楚地記得,那就是在報案後的第二天。曹都都則記得,那是個星期天,亨得利表店在文革中首次開始賣進口手錶。他去排隊為家裡買表,因此錯過了集合時間。

集合地點在王南生所在的翠微中學。早上,老兵們陸續趕來。「小罈子」(姓譚,其父時任工程兵副司令)也來了。「那時候,我們這幫『三校』的人對小罈子印象不大好。因為小罈子經常跟小流氓混在一起,和「小混蛋」也很熟。」王南生說,「那時對那些不入流的幹部子弟,我們也照樣動刀子。」因此,他故意當著小罈子的面大聲說:「今天誰也別給「小混蛋」說好話,誰要是給他求情,別他媽怪我翻臉!」

出發時,大概有二三十人,騎著自行車,帶著傢伙。一路上,城裡的老兵們不斷從建工部、國家計委、物資部等大院裡出來,匯入車流。據說,最多時達到一二百人。

剛開始,聽說「小混蛋」可能在北海公園一帶,隊伍湧向北海公園方向。後來又聽說,他可能在北京動物園一帶。於是,後隊變前隊,都往動物園趕。

遭遇

據邊亞軍回憶,他最先吃完早點,一出來,就看見黃壓壓的一片(解放軍舊式軍裝為黃色),立刻大喊:「他們在這哪!」之後扭頭狂奔。剛好一輛公共汽車已經啟動,他扒上了車門跑掉了。

當時,動物園的對面是一片商業區,南邊有一條東西向的鐵道,鐵道邊上是條土路,通向二里溝和甘家口之間。「小混蛋」和小邱子就順著土路往西跑。

老兵們追了上去,先把小邱子打倒在地。小邱子躺在鐵路上,誰過來都要上來刺一刀。劉滬生看他快不行了,就在那護著他,不讓別人再刺他了。劉滬生至今認為:「小邱子挺仗義的,在後面護著,要不然「小混蛋」跑不了那麼遠。」

小邱子一共挨了20多刀,後來縫了100多針。據說,那之後他就廢了,不再當「佛爺」(即小偷)了,以修鞋為生。

其他的人繼續追趕「小混蛋」。當時,江小路因參與「糧校武鬥」事件,剛被警局放出來不久,身體虛弱,坐在別人的車架上。他看到,「小混蛋」身材不高但很勻稱,肌肉發達,「跑起來非常矯健,像一個運動員」。

在103路電車二里溝站前面,「小混蛋」被截住了。最先追上來的,是王南生的弟弟王小六,以及建工部、百萬莊申區的幾個人。他們命令「小混蛋」跪下,扒了他的褲子和鞋,摘了他的手錶。

「小混蛋」突然掙脫開去,只穿著綠色軍用線襪朝前跑。老兵們追上去,有人朝他背上砍了一菜刀。他停了下來,一群人罵著,一路推搡著他走。

重創

王南生趕到時,「小混蛋」正被押著迎面走來。小胖子、劉xx等人在後面用刀子頂著「小混蛋」,王小六夾著他的鞋和褲子。

「小混蛋」後背有一道五六寸長的傷口,白襯衫上一片鮮血。「這一菜刀我知道是誰砍的,但當事人不願講,我也不提了。」王南生如是說,「不過那一刀只是皮肉傷。」

看見王南生,「小混蛋」說:「小點,你的手錶丟了,我賠你。」王南生說:「你不用說賠我,我知道你會偷,你的東西都不是好來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蘇xx推開了。「小點,別跟他廢話了!」蘇上來就給了「小混蛋」頭上一錘子,是那種一頭尖一頭圓,專門供鐵路檢修列車用的。

據後來審訊王南生的公安人員向他透露,根據醫院的屍檢報告,「小混蛋」受了三處致命傷。這是第一處。

「跟著,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全總的祝xx用一把裁縫用的大剪子,刃部有20公分左右長、3公分寬,一下子從鎖骨上方扎進去了,可能傷到了血管,血就從胸前流出來了。這是小混蛋所受的第二處致命傷。」王南生說。

「周圍的人都在嚷著:「小點,讓我剁一刀!」「讓我給他一叉子!」我喊道:「都別他媽打了!他都給你跪下了,還打他幹什麼?!把他送警局去!你們走吧,都別管了!」以後,大部隊陸續散去。」

最後一擊

王南生打算先把「小混蛋」送到附近的海軍總醫院。正好旁邊有個騎車看熱鬧的路人,劉滬生遂命令他:「你過來!騎車帶上他!」他不干,說:「這人渾身全是血,我不帶他。」劉蠻橫地說:「你帶不帶?你不帶他,連你一塊揍!」

此時「小混蛋」還很清醒,對那人說:「你就帶著我吧,弄髒了你衣服,我買新的賠你。」

那人不得已,帶著「小混蛋」騎在中間,王南生騎在最左邊,在他們之間是小罈子。「小混蛋」的右邊是馬猴子,再邊上是劉滬生。一群人沿著水電科學院所在的路向海軍總醫院騎去。

突然,有人拿著擀麵杖衝上來,一下子打在「小混蛋」頭上。「我沖後面跟著的人喊:「你們他媽的別打了,血都濺到我身上了!」」

這時,「小混蛋」向王南生求情說:「小點,今天放過我吧。」王說:「別廢話!現在先把你送醫院治傷。完了以後,送你去海淀公安分局。你呀,玩到這兒就算到頭了!」「小混蛋」可能不想進警局,於是又轉向旁邊的小罈子:「你跟點兒說說,我服了,放過我吧。」

這時,一群人都看著小罈子,眼露凶光。小罈子掛不住了:「你他媽廢什麼話,你以為我不敢叉你?!」說著,一刀扎了過去。

「小混蛋」兩腿一蹬,身子一下就直了,然後直挺挺地從車上栽下來,倒在了地上。

後面跟著的一些人又拿著菜刀擁上來了。「這是流氓裝死!小點,你別管他,我們要打他了!」

「小混蛋」撐著坐了起來,正好面對著王南生,說了一句:「都叫你們紅衛兵爺爺了,救救我,救救我!」說完,撲通又倒下了。

王南生看他身體還在動,喊道:「誰也不許打了!」他跑到路邊的中國水利科學研究院的傳達室,想借電話叫救護車,傳達室的人死活稱「電話不外借」,他只好拜託對方給警局和海軍總醫院打電話。

這時,有人把他從傳達室里拉了出來,讓他趕緊走。他對呆若木雞的小罈子說:「你還不趕緊走,這一刀出事了!你記住,什麼都別說,趕緊走!」

人散後,江小路才趕來,在周圍轉了一圈。「心裡覺得挺恐怖的,地上好多血。」

等曹都都回家放下表去找隊伍時,路遇熟人,說架已經打完了,對方沒幾個人,根本不堪一擊。中午時分,他去海軍總醫院看了看。門診樓內亂糟糟的,門外一輛板車上還有血跡。他聽說,人拉來時就已經死了。

「我們」要說的話

頑主周長利

無論是王朔還是誰來扮演,當小渾蛋唯一的一張照片出現,還是具有強大的力量去除誇張。妹妹周秀蘭不知道該不該公布照片,「有人說哥哥行俠仗義,有人說地痞流氓,但起碼這是真人真事」。周秀蘭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周長利死了四十年,依然能從各種渠道聽到有關他的消息,她的理解是,「哥哥從小就人緣好,嘴甜,他從沒為家裡的事打架,都是幫朋友打完架,回來再被父親一頓揍」。周長利的朋友告訴筆者,周的水性很好,在頤和園還救過落水兒童,和一統北京江湖的老大形象很不一樣。「電視劇里都把我哥哥描寫成冷血動物了,胡說八道。」周長利的父親傳說中是蹬三輪的,其實是第三工具機廠的鍋爐工。家裡六個孩子,周長利是大哥。「父親特別嚴厲,家裡也窮,哥哥帶著兩個小弟弟睡。到了一九六六年他上初中就停課了。那時工作都是等分配的。」

周秀蘭一直以為,周長利就是紅衛兵,但是「文革」初期的紅衛兵主力大多由各機關大院的高幹子弟組成。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的血統論下,青少年很快就有了明顯的階級分化。周長利的父親因建國前開過鐵匠鋪,家裡被歸為資本家,一家八口住在德勝門城樓與西海之間的一個簡易樓里,鄰里關係非常好。今年七月這個樓已經拆除,樓前就是西海的北沿。如今,拆遷的地方被圍成了工地,也擋住了二環道的喧囂。西海的北沿被圈成了魚塘,每天都有人在這裡釣魚,安靜得像公園。沿西海不遠有裝修精美、價格不菲的四合院。周長利的朋友邊作軍回憶,樓前不遠應該有台階延伸到水裡,因為他曾經把周長利的屍體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挪下去清洗。但現在台階都已經不存在了,據釣魚人講,這裡已經修了十幾回,已經沒有印象曾經有台階了。周家弟弟在德勝門的煙攤也早在八十年代消失。

在周家弟妹們的記憶中,哥哥從小練武術,誰生病了都是哥哥背到醫院,還買三分錢一包的米花糖給大家分。「家裡吃了上頓沒下頓,哥哥總說,他吃過了。」但在社會上,十六七歲的「新街口小渾蛋」已經頗有口碑。北京的頑主群體大多出自貧民,他們打群架,保護自己管轄領域的「佛爺」(小偷),並和紅衛兵勢不兩立。周長利的弟弟周長生說,母親還把哥哥買的食物踩在地上罵,「覺得來路不正」。儘管殺死周長利的王小點等老紅衛兵至今還在強調,「小渾蛋」是小偷,他們是為民除害。但稍微一打聽就有四十歲以上的老頑主說,「頑主是頑主,佛爺是佛爺,頑主怎麼可能是佛爺?我們最看不起的就是佛爺,哪看見兩眼冒賊光的,我們就上去『洗』了。佛爺都得管頑主叫爺爺,得供著」。

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年輕人追求一樣,周長利只喜歡紅衛兵的軍裝。「將校呢,塔帽,這些都是有錢也買不來的。只有高幹子弟才能穿。」自認血統高貴的老紅衛兵,在「破四舊」的行動中已經樹立了權威。「我們砸爛公檢法,懲治壞人,連交通都是紅衛兵指揮。」老紅衛兵王小點說。而頑主既沒有渠道融入社會主流,又要在氣勢上和紅衛兵一爭高低,扒衣服、搶帽子,成為雙方最理直氣壯的打架導火線。「那些大院子弟的特徵就是,打倒一個其他人全跑了。」周長利常常打了大院的紅衛兵,搶了衣服,就拿出軍官證和大家玩鬧:「我爸爸是軍官!哈哈哈哈!」

周長利的出名並非他自己打架兇猛。他的外號本來叫「周疤拉眼兒」,因為一次「拔份」,把另一幫頑主「大渾蛋」打倒了,得了外號。「領頭人是不能動手的。」他身邊的二號人物邊作軍說,「他只要說一句:『我新街口小渾蛋』,報過了名,我們就往上沖。周長利能策劃和組織人,有幾次在公園裡以少勝多的經歷,名氣就越叫越響。就是月壇一戰把他捧出來了。那次我們三個人突圍,來一個用蘇式武裝帶打翻一個,七八十人沒攔住。還有紫竹院,小渾蛋帶著十個兄弟,碰上了八十多個紅衛兵,都是騎錳鋼自行車來的,一百八十塊錢一輛,憑票買,那時就好比現在的寶馬。紅衛兵前面掛著鋼絲鎖,一邊晃鋼絲鎖,一邊說我們的武裝帶過時了。我們的人掄著棒子就上去,他們一打就跑,小渾蛋說:『搶車!』我們騎了十一輛自行車風風光光回去了。」

頑主們的裝束和紅衛兵一模一樣,走在路上很難分辨,互相經常要「盤盤道」。在中山公園,來自部委大院的紅衛兵問周長利:「你哪部的?」周上去就打:「什麼部的,裝你丫的。」頑主則問:「你哪兒的?」要是答在某地域活動就要報幾個人名,報對了就可以放過。「憑什麼紅衛兵就能亂打人?看電影就要坐前排?」一九六七年到一九六八年,北京的頑主幫派已經初具規模。「當時北京叫四角城,東城、西城、崇文、宣武,除此都是城外。」「南北城」的概念是泛指西單以南和西單以北。「貴賓樓對面的政協俱樂部是他們『東糾』的指揮部。當時北京的江湖勢力有東華門的小姚子、北京站的磚頭會(就是用茶葉包包著磚頭,打仗的時候用磚頭做武器)、棒子隊(報紙裹著擀麵杖),東四的鐵片兒、獵狗為首,達志橋的菜刀隊。」小渾蛋並不是北京城最能呼風喚雨的老大。他所轄區域雖然僅限於新街口與德勝門之間的約兩三平方公里的區域,但德勝門一帶沿後海當時集中大片的平民百姓,而且又離政治中心中南海最近,交遊廣泛的小渾蛋是公認的頑主中最厲害的角色。

活著的二號人物:邊作軍

周長利死後,邊作軍帶領北京四個地界的頑主集體發喪。邊作軍的眼睛很亮,說話深沉有力。這一兩年因為在網上看到了關注自己的帖子,邊作軍買了電腦,先把要發的寫在稿紙上,再用手寫板回帖子,還在手邊擺了本《新華字典》。「我就是個老初二水平,怕寫錯別字對不住大伙兒。」

邊作軍,亦稱「邊爺」

邊作軍和小渾蛋相識,是在營救自己姐姐、姐夫的時候。邊作軍的父親是傅作義部隊的軍醫官,起義後在「人大」和北京工業大學的醫務室工作。「『文革』剛一開始,我們家就被抄家了。學校里的紅衛兵把同學打死了。」身為老小,看著父母、哥哥姐姐全都挨整,邊作軍開始聯絡朋友救家人。「我姐姐、姐夫是小學老師,紅衛兵說他倆和老校長關係好,保皇派,就打他們,他們才是真正的流氓。」小渾蛋和邊作軍並不相熟,卻在人員安排、部署方面顯得非常熟練,「那時起我就明白了,如果我不先出手,就得被人打死」。

邊作軍摸過去用瓦刀照造反派腦袋上就是一下,救出了姐夫,也因此被拘留97天,「那是我第一次動刀子,以後就什麼都不怕了」。他在褲腰上插兩把三棱刮刀,「這個最常用,包上尖,好帶」。刮刀有六七寸,最長一尺二,捅人的時候傷口不大,卻很難痊癒,是最富時代特徵的武器。

小渾蛋在紅衛兵中名聲很大,衝突多但是並沒出過人命。後來有關死因的版本越來越多,「小渾蛋在『老莫』吃飯,吃麵包要抹醬豆腐,被紅衛兵嘲笑了就打人」。「小渾蛋已經被紅衛兵打得東躲西藏了。」「最後打死小渾蛋的是高幹子弟王小點,但王小點沒承認過。」邊作軍搖著頭說,「誰都知道他,誰敢動?」邊作軍說自己永遠忘不了1968年6月24日,「小渾蛋是因為我而死的。什麼時候我也這麼說」。

邊作軍說,6月24日,他和周長利等人帶著吉他在動物園集合。「我們有8個人,一起在動物園門口的早點鋪吃飯,我先吃完,一出來,就看見黃壓壓的一片,王小點帶人來了。」邊作軍把嗓子壓低用沙啞的聲音學了一句:「他們在這哪!」然後扭頭就跑,「我們要去玩,誰也沒帶傢伙,我身上還有一條蘇式武裝帶,周長利就穿著學生模樣的白的確良長袖衫和藍褲子,紅衛兵騎著車子一路狂追,我實在跑不動了,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上面正好有兩個解放軍,我說,解放軍叔叔,你們管不管,他們要打死我。解放軍說,主席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看你們這幫孩子,前面趴著!兩個解放軍一前一後,保護著我得以逃生」。

「後來的事我是聽小秋子說的。」邊作軍說,周長利帶著人跑到一個牆邊,就站住了往上托人,寶蛋等三個人跳了過去,紅衛兵又追過來,最後只剩下周長利和小秋子被團團圍在了天文館前的馬路上。「小秋子幾下子被打昏死過去,雖然事兒是我惹的,但是紅衛兵們只知道小渾蛋的名字,報名字是他,尋仇也是他。」邊作軍說小秋子最後的描述是,「小渾蛋被圍了以後,看見鐵道部的小譚子也在紅衛兵里,他說,譚子,小點他們打我,你管不管?說著就把一把芬蘭匕首遞給了小譚子,小譚子一下子就捅了過去。」芬蘭匕首一側刀刃長,一側刀刃短,和殺豬刀相似,上面有血槽適合放血。「我們也不懂哪是要害,打架都和起鬨似的,誰也不知道哪刀要命。」小秋子是佛爺,被打得殘廢了修鞋,前幾年也死了。周長利的朋友回憶他當時身上一共被扎了26刀。邊作軍當時跑到了周長利的家,

「等啊等,結果消息來了,說人死了」。邊作軍說他於是和周長利的父親借了個板車,還有鄰居、朋友一起去領回了屍體。「我們給他洗,衣服就和篩子似的。大拇指沒了,身上刮刀、平刀的傷口沒法數,腦門一窟窿。」拖到河邊洗,就在河邊停屍。周家的弟弟妹妹們都記得,「那天晚上,河邊上黑壓壓跪了好幾百號人」。當時的一句話是,「邊作軍四角城搬兵」,邊作軍將所有的大頑主都通知到了,要一起去東郊火葬場給小渾蛋送葬,「我們人手一把菜刀,那幫紅衛兵有很長時間都不敢上街。但其實我們也沒真弄死人,傳說我們把北京的菜刀買空了,這就誇張了」。

老紅衛兵王小點

王小點真名王南生,是解放南京的時候在南京總統府出生,「誰是流氓啊?我們是維護社會正義」。周長利死後,王小點和主要參與者被關進學習班,100天至200天不等,後來紛紛從學習班參軍。王小點去了東北。而頑主群體因為要報仇,使北京市一時草木皆兵。一個月里,平民與大院紅衛兵的衝突頻發,周長利的一位姓袁的朋友80年代初刑滿釋放,「軍代表說,因為衝突的事實不清,只以流氓鬥毆罪判我15年,如果有實事,就直接槍斃了」。「1966年,『1226』會議後,最先起來的老紅衛兵們已經被宣布為『保皇派』。那時我們成立了『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被『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定性為反動組織。」在政治上已經沒有地位的老紅衛兵,大都來自部委大院,「我們也不服,大學生的『三司』組織可以亂抓人,我們已無立足之地。怎麼辦?那就上社會」。

在頑主眼中趾高氣揚的老紅衛兵,其實也並不風光。「我們的父母都受到了打壓。」王小點所在的翠微中學,與太平路、育英三所中學組織了「三校聯防」。這些學校包括了軍博宿舍、鐵道部、空軍、海軍、總政等大院的孩子們,也是老紅衛兵最厲害的組織。「大學生要來砸我們學校,三卡車人還沒下來就被我們打回去了。東城有架打,我們三個學校一起出動。」王小點不使用邊作軍「頑主」的稱呼。「小渾蛋這種人,對幹部子弟不滿,飛軍帽,扒衣服,不過他鎮著的時候,東城西城的流氓還是不敢露頭。」

王小點對於起因的講述也有自己的版本:「西單碰見時,他們要扒我們軍裝,當時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有人認識來勸開,沒打起來。毛點往回跑,人家還拿棍子板磚圍他,當時他們打了我,倒往回跑,只有小渾蛋站在馬路上。我說:小渾蛋你記住,不出三天,我碎了你,不碎你不姓王。」王小點講到這就說:「完了。第二天就死了。」回家後王小點打電話,「人都來了,我說咱要去打小渾蛋,誰也不許求情。一暴打一頓,二送警局。」第二天的確來了200多人,「自行車從甘家口排到了二里溝,兩站地全站滿了人,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人馬」。王小點至今都覺得自己後來被關了100多天很冤枉,他們一直自稱「幹部子弟」和懲辦了壞分子。「幹部子弟手裡拿著鋼絲鎖、菜刀、三棱刮刀等。」人圍上來後,沒有人說得清楚誰扎了第一刀。後來,幹部子弟也覺得事態嚴重了,就馱著小渾蛋向水科院方向走。有人問小渾蛋「服不服」,小渾蛋說,「不服,留一口氣早晚扎死你」。然後,有人從後面捅了最後一刀,「扎在了後心,是致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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