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月份開始，一位莆田系新媒體員工開始聯繫有槽，因為內心的煎熬，他選擇了離職，因為內心的煎熬，他選擇了向公眾告知莆田系的真相——雖然是很少的一部分真相，以下是他自述的整理版。
我們公司在西安，對外承接莆田系醫院的網站文案、搜尋引擎競價和網絡諮詢，同時負責十家左右的醫院，有六十多名員工。我是公司新媒體部門的，具體的職責是利用微信，假扮醫生、護士，將男性患者導流到各家的醫院男科。
我負責兩個地區，鄭州和西安，一共有10個微信號，手機由合作的莆田系醫院提供，都是聯通的號碼。我們利用安卓模擬器，在電腦上實現模擬多台手機多開微信，或者利用二手蘋果手機多開微信。現在手機都有模擬GPS的功能，可以定位在任何位置，我可以在鄭州五一廣場和西安大雁塔間任意切換。我工作的時候同時使用兩部電腦，每部電腦對應四部手機，在電腦上打字聊天，這樣更快。
色流，色狼的色
圖片均為曝料員工和諮詢者的對話記錄。
我的10個微信號都是女護士和女醫生，用漂亮女孩子的頭像，這些頭像都來自一些小網紅，比如網絡主播或者是淘寶模特，除了頭像外，我也會定時更新朋友圈，維持一個男科醫生或者護士的形象。比如說我今天拍張照片，說我今天整理病歷到幾點，我這邊幾點做完手術。讓那些人覺得你好像真的就是一個醫生，就是一個護士。
這些患者主要是通過微信「搜索附近」功能找到我們的。男人嘛，總是想在網上找點艷遇，看到漂亮的女孩子頭像，就加了上去。一般加了好友之後就問你幾歲了，家在哪裡，哪家醫院工作，然後很快進入正題，問你約不約。我10個微信號，每個每天都會添加十多個這樣的好友，大部分人都會問約不約。我一個男青年，每天被這麼多男性約炮，說實話也是挺煩的。對於這種從微信端導流來的患者，莆田系醫院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色流」，色狼的色。實際上，碰到這種直接問約不約的，我們很少再跟他進行進一步溝通，一般直接就回答他我們是泌尿科生殖科的，有需要幫忙的嗎？有的人會跟我們繼續聊，大部分人就放到一邊了。
到離職的時候，我的10個號中最多的一個好友已經接近5000人，其他9個也都到了3000多。這三萬多人里，根據我的觀察，絕大部分都是青壯年，20歲到40歲這個階段，受教育程度不是很高。這也很容易理解，太年輕沒什麼性生活，年紀大了對這方面的需求減少了，將就著就過去了。只有這個年齡段，也沒多少知識的，我們才方便進一步騙下去。
我一定會把你恐嚇到醫院
我們這類公司在全國範圍內都有，但如果說重災區北方的話就是我們西安，南方集中於深圳和廈門，當然像哈爾濱、上海都有，但這三個城市比較多的。這三個城市網絡通訊基礎比較好，方便開展業務。
為了最終讓聊天的人走入男科醫院，我們普遍採用兩種方法，主要是恐嚇加利誘。我會經常在朋友圈分享一些誇大的信息，比如不割包皮的壞處，前列腺如何影響一生什麼的。有些人看了就會在微信上問，一問你就完蛋了，我一定會把你恐嚇到醫院裡去的。
比如說包皮，這些莆田系男科醫院30%的患者都是去做包皮手術的。為了讓他們做手術，我聊天的時候就會說包皮里有各種各樣的細菌什麼的，會導致什麼樣的疾病。嚇夠了之後就說好處。對於割包皮的人是又打又拉，對於前列腺手術的，那就純粹是恐嚇了。其實無論是包皮還是前列腺，都遠遠沒有我說的這麼恐怖，但我們在溝通的時候，一定要誇張很多倍，才能把色流轉化為就診者。
當色流開始問就醫費用的時候，基本上就很有戲了，但越是這個時候，我們的回覆就越要小心。在上崗之前，領導會給我們發很多材料，在其中《常見敏感問題的回覆》，對於費用諮詢專門有四條標準回復。一般來說，涉及費用我們都是很含糊地帶過。比如說前列腺液檢查費用，我就會說兩百到三百左右，不能用「之間」，一定要用「左右」。或者說你的情況需要檢查哪些項目並不清楚，得到醫院後根據醫院現場診斷才能確定。然後我就跟他講這種單項的檢查正常就是幾十塊到一兩百塊錢。但是他去了之後做檢驗，發現全部都是兩百以上的，一些檢查可能還七八百甚至上千。
除了檢查收費高，這些醫院很多手術都是假的。其實有些患者上了手術台之後並沒有做手術，只是給你打點麻藥，做一個切口，然後再縫上，你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知道，起來上萬塊就這麼沒有了。除了檢查費和手術費，最大一塊是術後的治療費用。比如消炎，掛個瓶滴個水一天就要你幹掉一兩千塊。我曾經有個患者，做包皮手術前前後後一共花了三萬多，如果在正規醫院去做，一千塊錢基本就封頂了。
我們新媒體部門內部是有分工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區域，比如鄭州我們就會很細地進行劃分，基本上和派出所轄區接近。當然，難免也會有重合的，遇到這種事情的話，誰先預約到算誰的。
色流的轉化率並不高，一百個人里最終去醫院的只有一到兩個。當他們最終決定去莆田系醫院的時候，我們就說可以幫你預約，預約好了你到醫院之後直接可以就診，不用排隊，免掛號費，而且我還可以幫你約到專家號，不是普通的主任醫師。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要他的聯繫方式和姓名，發到預約系統。當患者去醫院看病的時候肯定要填病曆本，醫院的人錄入系統，如果和我們之前發給預約中心的一樣，就說明我們導流成功，有了業績了。我們自己也會把患者的信息和聊天記錄保存下來，放到網上，以供醫院核對。
我們的收入是階梯形的，有個底薪，到診的患者越多提成比例就越高。我們每月底薪是2500元，第一個台階是每月6個患者，每個提成是150元，一旦突破到7個患者，從1到7每個都按180元算。第三個台階是21個，這時候21個患者的提成全部按照350來算。另外還有各種獎勵，比如每個月到診20個人獎800。還有上中下旬的獎勵，每10天到診超過10個就獎500。我最多的一個月曾經拿到過1萬三，我知道收入最高的是一個女孩子，她去年六月份爆發過一次，拿到了一萬六，大部分同事正常一個月也就是十幾個人左右，收入在六千左右。
除了付給我們的工資之外，微信獲得患者可以說是沒有成本的，所以我們的提成也高。如果從百度那裡導流到網站諮詢部門，一個患者的提成才50元，最多是100。但他們的量比我們大很多，而且專門有競價公司給他們提供客流資源。目前做得最好的競價公司是貴州一家所謂網際網路加企業，這個公司專門給莆田系網絡部門提供諮詢平台，幫你去養微信號，通過遠程的方式幫你搜集用戶推送到這些微信號里。
剛入行的時候，前輩同我聊，說莆田系最早是從QQ導流的，效果也非常好，來的患者也很多，但微信起來之後，QQ這塊就逐漸沒落了。通過百度獲得患者的成本是非常高的，每一個患者大概要給百度1000元，醫院要在患者身上榨取3000元才能回本，相比之下，我們微信獲得的成本就低太多了，只要是來，基本都是淨賺的，所以醫院目前也加大了這塊的投入，不停地找人。
今年五月份魏則西事件爆發，莆田系承包的部隊醫院男科婦科肛腸科基本都關掉了，我們的業績也有了很大的下滑。其實類似的事件並不是第一次，只是說魏則西鬧得有點大，但每次莆田系都挺了過來，這次也一樣，到了七月份，我聽前同事說，基本已經恢復正常了。
良心過不去，我不幹了
我是1年半前進入公司的，當時也沒有什麼培訓。我們的主管就拿了一堆厚厚的資料，大概有3厘米高，都是包皮過長前列腺炎等男科問題的各種介紹，還有一些前輩的聊天預約記錄，花了幾天看完後，就試著聊，差不多2個多禮拜就上手了。很快我就成了公司的業務骨幹。
我們一天做夠8小時就可以了，業餘時間還是比較多的，空閒下來，就會對自己的工作進行反思。有時候就在想把人家忽悠到醫院，患者花了很多錢，治好那還好，治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剛入這行的時候我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那時候我們的同事開解說你只是跟他講疾病，你講的都是正確的，宰人的是醫院，聽到這些，心裡會稍稍平復一下，也許是寧願相信這些話吧。但做久了就會親身經歷很多病例，比如說這個患者到醫院去做個什麼手術花了幾萬塊錢，其實完全不用這麼多，但是醫院就這麼黑，那時候心裡就覺得過不去，因為這筆巨款是同我聊天聊出來的，因為我他才損失了那麼多錢財。
大約一年之後，我在聊天的時候就明顯煩躁了起來。這些色流本身文化程度不高，和他們交流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人要求音頻，甚至還要求視頻。音頻我會請女同事幫助我講幾句，視頻要求我基本是拒絕的。以前我不是這樣，每個有些許可能性的色流，我都會努力地去聊，直到對方主動拉黑為止。
我和其他同事交流，他們也有罪惡感，但這行離職率普遍很低。也許因為莆田系對自己的員工還是不錯的，報酬不錯，上班也不是很累，大部分還包吃包住或者包租，所以很多同事干一天是一天，這就是他們的心理。我們這行離職率不高，但跳槽率挺高的，一旦你的轉化率做出來了，很快就有同類公司來挖角，今年以來我們公司很多人都跳槽走了，這個行業真是有巨大的「人才」需求。
每一個成功就診的色流，我都不會主動在微信上刪除，還會同他們保持聯繫。這行業就是跟銷售一樣，他可能後期會推薦朋友，和賣產品一樣。偶爾有些手術成功的人還會同我打招呼，他們會感謝我，但越是這樣，我心裡就越過意不去。明明幾百塊錢就能治好，花了幾萬還茫然不知，依然把我當恩人，我真不知道該同情還是鄙視。
六月份，我實在無法承受這種煎熬，提出了離職申請，我辭職的理由是良心過不去，領導看到了這個理由，就沒有挽留我，其實像我這樣的業績的，公司一般會拖著不批的。現在，我終於出來了，儘自己的所知給大家講一些莆田系的內幕。人性都是弱點，莆田系就充分利用人性的弱點賺錢，他們是中國醫療界的一顆巨大的毒瘤。
以下是莆田系網絡部兩個內部文件的摘抄
《常見問題回答技巧》
你們醫院醫保好用嗎？
不好意思我們是男科專科醫院，診療醫保不好使用，但憑醫保卡可以享受免專家掛號和優先安排。
你們醫院檢查和治療費用貴嗎？
我們收費是國家衛生部統一規定，一樓有價格公布，是透明的。要門診專家確定患者情況，檢查費用一般幾十元到100元左右不等，具體結合個人病情所需用檢查項目不同，費用都有區別。治療費用一般病情輕的話到幾百元到1千元左右不等，嚴重的話幾百元到2-3千元左右不等。
患者怕上當再次問費用
明白你對費用的關心，治療不同於商品，有定價，前面也給你說了個大概的費用，你可以做個參考，我們是創平價醫院，如果到時候你覺得貴了，你可以不治療的。
病人猶豫不決
你先不用著急治療，可以先來和醫生當面諮詢一下，醫生會根據你的情況建議你做哪些檢查，到時在確定需用再做決定。或者你可以先來和我們治療過的患者溝通，了解一下他們的治療效果怎樣。覺得合理再治療都可以的。
你們醫院什麼性質
我們是xx醫院，專家都是國家三甲醫院和進修教授坐診，經驗和技術你是可以放心的。
醫生我在別的醫院治療效果不好，花了好多錢，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看這樣吧，今天或者明天時間方便嗎？可以給你預約個免費門診號，先把檢查結果一起帶來，當面面診，聽聽專家分析和建議。你覺得合理再考慮是否治療，或者給你一個具體的治療方案，視病情及早康復。或者可以給你個電話XXXXXXXX，你考慮好再和我們聯繫都可以的。
《常見敏感問題的答覆》
醫院的性質，是公立還是私人？
我們是市衛生局直屬的專科醫院，不同於民營醫院，專家及醫務人員都經過精挑細選，市衛生局考核合格，都是專業醫療精英人才，專家資質是不用質疑的。
手術費用大家說法一定要統一
如：包皮手術，我這是韓式無痛包皮整形術，手術費，材料費麻醉費從手術開始到結束一般要五百元左右，術後可能要採取抗菌抗感染藥物應用，一般費用一兩百元左右，具體要看個人體質情況了。
如何判斷是惡意諮詢還是對手了解，又或者是廣告監督？
以上三種一般對方會不按照常理出牌，在諮詢過程中問題明顯多於回復，或者答非所問，或者探討醫院情況等，遇到這種情況時應該引起諮詢師的高度警惕並加以防範。
如：你們的廣告到處都是，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會是騙人的吧？XXX疾病的發病原理是怎樣的，你能給我解釋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