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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學者:中國的中產階級焦慮、保守、犬儒

「如果要談中國經濟的前景,那我會先捋一捋中國經濟的來路。」德懷特·珀金(Dwight Perkins)不緊不慢,他認為要知悉中產階層所處的時代。十年前,他與托馬斯·羅斯基( Thomas Rawski)合作發表論文,指出中國經濟將無法維持9%的高增長率,這是預測中國經濟放緩最早的聲音之一。

珀金斯提到,中國往昔的經濟奇蹟歸根結底在於四大基本因素:蘇聯模式的解體、改革開放、城市化及大規模基礎設施投資。改革之初,中國消費市場十分低迷,住房及交通等設施發展滯後,需要加大基礎設施的投入。在城市化過程中,城鄉間的人口遷移使得農村勞動力來到城市投入現代化生產,造就了人均產出的繁榮。

「這四大因素已發生轉變。」中國不能繼續依靠修高速、高鐵及機場等基礎設施維持高增長,而房地產市場總體已開始築頂,增長潛力不大。大規模的投資仍是中國增長的最大特點之一,但長期以往並不可持續。在城市化問題上,他援引蔡昉教授的言論,「中國的勞動力紅利正在消退,城鄉移民所帶來的增長開始放緩。」

繼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之後,中國正在告別所謂的「趕超性」增長。「9%或10%的極高增長率,會在開發中國家完全趕上已開發國家的人均增長時提前終結。」珀金斯認為經濟增率的「跌落」是普遍現象,但動因則不盡相同。由於資本泡沫及老齡化,日本經濟經歷了失常的停滯時期,而中國經濟目前處於正常的放緩階段,但存在經濟進一步下行的風險。

經濟會否「硬著陸」或滯脹,是中產最為擔心的問題之一。「就像是盛宴散場後,焦慮要如何面對殘羹剩飯」,他打了個形象的比方。媒體上對「硬著路」的定義很雜,而這一概念此處指顯著的經濟放緩,甚至是零增長或負成長。「中國還不具備「硬著路」或滯漲的客觀條件,」說這番話時,珀金斯並非對中國經濟各種問題的頻繁曝光無所知悉。

「中國面臨企業負債過重、金融市場混亂、銀行壞帳率過高等問題,如果這一系列問題發生在美國,很可能引起嚴重的衰退。」珀金斯解釋道,這是因為美國有完善的制度限制政府對經濟的干預,但中國則不同。目前,中國銀行系統的壞帳率為8.1%甚至更高,但政府通常會選擇增發貨幣來救助銀行以維持其資金鍊穩定。

隨即,他把時間維度拉長,指出政府長期救助業績不佳的企業,最終會造成經濟放緩;若增加基礎設施等傳統領域的投入,會造成該領域投資的邊際報酬率遞減。「如果這樣循環往復,加上老齡化的深入,中國經濟滯脹的風險會增大。」珀金斯認為補救的方法是,投資其它有增長潛力的產業,比如環境清潔領域或高科技領域。畢竟,刺激國內消費並非易事,中產還沒適應「雙面」人生。

中產的「雙面」人生

美國學者李普塞特(S.M.Lipset)指出,中產階層有經濟與政治兩副面孔,他們在經濟增長過程中逐漸成長為社會的主流後,對拓寬政治參與的渠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成為推動民主化的主要力量。「但學界認為,中國中產階層的政治屬性並不明顯,而且他們的經濟地位如今也並不穩固。」

中國中產是積極的經濟參與者,擁躉經濟市場變革來積累更多財富;但他們又是犬儒的政治旁觀者,害怕社會變革影響自身的既得利益。珀金斯認為,正因為中國中產具有的政治犬儒性,他們時下對經濟面孔的維護格外焦慮。《金融時報》的一項調查顯示,資本逃逸是中國中產階層對未來形勢感到不安的體現之一。近年來有45%的中等收入受訪者希望至少將儲蓄的10%換成外幣,有29%的受訪者已經完成了上述目標。高通脹率、飛漲的房價及混亂的股市似乎都在蠶食中產的財富。

「在經濟下行的趨勢下,股市不是可靠的投資渠道,人民幣近期又面臨貶值壓力,所以更多的流動資金選擇投資海外市場。」珀金斯認為,中國的股市仍然處於初級階段,入市更像在賭博而非投資。政府最終會對內線交易、經紀人的各類手段有所把控,但這一過程相當艱難。當國家正在發展時,出現問題是正常現象,銀行體系、房地產市場及財富管理產品,這些投資渠道並不總是可靠。

珀金斯的聲音沉了沉,「中產不是億萬富豪,必須謹慎管理自己的財富」,他的右手隨即在胸前比劃了一下。事實上,「中國人比以往更為富有,也有了更多的選擇」。在他從事中國研究這段歲月里,中國家庭的平均年收入從幾百美元增至幾千美元。

如今,學界將中國中產大致分為三類,「老中產階層」、「新中產階層」、「邊緣中產階層」。珀金斯認為,邊緣中產階層是承受市場競爭壓力最大的中產群體,就業壓力和房價壓力等嚴重阻礙他們上升到新中產階層隊伍,並過上真正的中產階層生活。許多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輕一代呈現出邊緣中產的特點,「在經濟下行趨勢中,他們的焦慮一般更為嚴重。"

然而,問題根源或許在於中產希望在守護財富的同時,維持「歲月靜好」的狀態,卻忽視經濟地位的維繫很多時候離不開社會變革。所以,每一次公共安全事故後,中產階層雖是輿情的倡導者,卻未能將危機轉化為呼籲社會經濟改革、財產權利、政治問責與公民權利的契機。不滿情緒褪去後,他們更傾向於尋求替代出路,比如代購奶粉、出國就醫、投資移民。珀金斯認為,多數中國中產對「雙面」性的偏頗認識,是焦慮難易難以從根本上化解的重要原因。

中產的漫漫前路

「長遠來看,中產階層的壯大在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可能超過經濟影響。」

珀金斯認為,從經濟層面而言,中產在經濟下行的陰雲籠罩下,仍對中國向消費主導的經濟模式轉型起到關鍵作用。當更多受到良好教育的中產開始占主導地位時,他們會開始思考經濟社會體制要如何運行,不再一味遵循政府指示,這是政治訴求的覺醒。上世紀90年代,韓國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不滿軍隊控制下的政府,致使舊制度無法維繫,取而代之的是民主選舉,最終經濟社會發生深刻變革。

中產階層被視為是社會變革的推動器,但太多例子證明中國中產呈現出保守與犬儒的狀態。這種狀態有制度根源,也是一種普遍現象。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在《狂熱分子》對中產階層的權力軟骨症直言不諱:「不管一個言辭人之前如何抨擊當局,只要他的崇高地位受到當權者恰如其分的承認,他往往會找出各種高尚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站到強者一邊,打壓弱者。」

珀金斯認為,中國中產不太可能會給中國帶來普選或多黨制的劇烈轉型,因為他們與既有的政治體經濟制聯繫緊密。「反對的聲音」不但會被政府會視為社會經濟繁榮穩定的威脅,大多數中產也會將其視為「擾亂穩定的喧囂」。不過,社會轉型的壓力並不會來自中產以外的群體,「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層相對農業人口而言,會較多參與政治經濟決策,社會轉型的主要壓力最終必然會來自城市而非農村。」

社會問題會對中產造成經濟地位衝擊,並加速中產對「政治面孔」中權利訴求的覺醒。去年的天津港事件,許多中產一夜間失去房產且賠償無門,其背後或隱藏著深刻的體制問題。珀金斯認為,該事件是中產階層面臨的諸多潛在問題的表現之一,觸及中產的權利訴求,但目前對社會制度不會造成持續的衝擊。「只有更多人感到自己是制度的受害者,甚至高層官員開始厭倦既有制度時,經濟社會制度才會發生更多重大的變革。」

在其新書《東亞的發展:基礎及策略》中,珀金斯分析了收入分配情況,以揭示社會不同發展趨勢及階級差距。比如,日本維持了較為溫和的貧富差距,但中國已成為亞洲發展最不平等的經濟體。他在採訪中指出,「不斷拉大的階層差距會堵塞向上的階層流動通道。」珀金斯闡述道,中國政府從農民那低價接收土地,然後推高地價,給農村留下潛在的不穩定因素,拉動了住房成本上漲。城市中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一代,雖然通常屬於中等收入群體,但在沒有政府補貼或相關人才政策的情況下,仍難以負擔所在城市的高昂房價。

城鄉發展二元化、城市間發展不平衡,使得城市中產想要逃出圍城尋求更好的立足之地,農村人口想要逃入城市尋求更好的發展福利。然而,戶籍制度限制了勞動力的城鄉間轉移,而社保制度則限制城市間的人口流動。「社會需要保證向上的階層流動,有活力、能力及思想的人應該能受到更多的教育,並有機會尋求更好的發展機會。這樣一來,中產階層的隊伍也會隨之壯大。」珀金斯認為,中國政府應該有所作為,比如調整個人所得稅調整、房屋稅、戶籍改革等策略來引導社會收入再分配。不過,他亦希望看到「雙面」中產階層對經濟社會制度變革的訴求與推動。

物質的普遍貧困為中國的經濟創造了必要改革推力,如今中產對財富與權利的普遍焦慮則可能為社會轉型創造「卡爾多改進的難得契機」。珀金斯在採訪快結束時談起這一經濟學概念,簡而言之,他指的是中產階層的境況由於變革而變好,因而能夠補償其它階層,最終使整體的社會效益得到改進。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中國經濟學教育科研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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