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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一個過去的聖地 被金錢、酒色、妓女消滅了

—圖伯特碎片(二)

作者:
這天下午,在我深掩於兵營似的單位宿舍里,我打量著每一面牆壁,書櫃裡的每一格。那些曾經伴隨我生命中多少時光的物品:色彩沈鬱的唐卡,不算精緻的供燈,別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攝的圖伯特僧侶的照片,還有,那個小小的佛龕里端坐著一尊泥塑的釋迦像,他頭頂蔚藍色的髮髻,神情如水卻透著一絲憂鬱,而這憂鬱分明是此時才顯現的。

拉薩帕廓街頭裝飾成轉經筒的攝影頭。(唯色提供)

8、拉薩

一個日新月異的中國縣城的克隆版。一個過去的聖地。一個消失的神話。如今,它快樂,淺薄,肉慾,空中漂浮著酒精的泡沫,地上堆砌著金錢的腳印。它幾乎是寸草不生了。即使有綠色,那也是在各自家園中精心侍弄出來的一小塊草坪。還有周遭「圈地運動」一般規劃出來的林卡(林苑)。夏天,遊興甚濃的人們在林卡里支起帳篷,撐起陽傘,擺上一張張桌子,上面是麻將、撲克和克郎棋,以及一箱箱滿的或空的酒瓶。而林卡的外面,一間間籠罩著粉紅色燈光的色情小屋裡,濃妝艷抹的漢地妓女正媚態十足地誘惑著本地和外地的各族男人。

整個夏天就這麼縱情地在林卡里外度過了,消磨了,虛擲了。惟有冬天,啊,拉薩,它在清冽的寒氣中如風聲一般的嚶嚶哭泣被我聽見!

9、囊瑪

這遍布全城的小小娛樂場所,紛紛以過去盛行於拉薩貴族階層的傳統樂舞為名,雖然特別,卻濃縮為一個意味深長的角落。曾經僅限於「三大領主」(是中共給予「舊西藏」的噶廈政府、寺院和貴族的專門稱呼,並定義性質是「最反動、最黑暗、最殘酷、最野蠻」)享受的藝術似乎回到了「翻身農奴」的懷抱,過去腐朽的記憶隨著聲聲斷斷的弦樂化為齏粉。然而……神聖的真言從未如此真誠地泛濫四溢,在酒精滋潤的嘴唇中輕佻地飄向欲望的夜空;令人心碎的思鄉之曲從未如此響亮地頻繁迴蕩,在五顏六色旋轉的燈光中,那歌手痛苦的表情不堪一擊。真言空洞,懷念無力,在真言和懷念之中,年輕的藏人們打情罵俏,不耐煩地要求激烈的現代舞曲。年齡稍長的藏人們一邊憤世嫉俗,牢騷滿腹,一邊忘不了擠眉弄眼,動手動腳。泡沫翻飛的酒瓶越堆越多,很快空空蕩蕩,火焰似的液體滋生某種不安的情緒。煙霧瀰漫,卻在吐納之間化作毒氣進入所有人的體內。越來越肥碩的肚皮,越來越猩紅的嘴唇……

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過是被一種臨時的、短暫的、空虛的激情催發而出。因為此時的哭泣再多,在這個被懷舊偽飾的夜晚之後,在走出這個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瑪之後就將不再!

10、意外

如同在拉薩,這麼些年了,這麼多數不清的日日夜夜了,似乎生活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進行著,這裡的藏人、漢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就這麼意外不多地生活著。藏人更多地在帕廓一帶集中著,轉經的轉經,做買賣的做買賣,或者分散在新村或安居園裡天天打麻將。源源不斷的漢人也像在他們的家鄉一般算計著日子,建房子的建房子,開餐館的開餐館,辦妓院的辦妓院。小姐拉客,包工隊殺狗,一個計程車司機用四川話說,媽的,本來以為到拉薩可以掙到很多錢,掙個鬼哦,從早跑到晚,荷包裡頭才幾個錢。問他為什麼不回去,他卻堅決地說,不,我就不信我掙不到,我一定要掙到錢了才回去。老外們以及越來越多的漢地遊客們也在好奇地遊逛著,有的表情不可一世,也有的扮成藏人的模樣,在寺院傍晚的禱告聲中雙手合十;有些老外還帶來了他們的孩子,令人驚嘆的金髮碧眼的小天使。還有戴著小白帽的回回們,或者推著堆滿廉價貨物的木板車走街串巷,或者在沖賽康一帶批發各種偽劣百貨,或者不動聲色地蠶食著帕廓街上的小店鋪,每逢星期五正午,緊傍著大昭寺的清真寺門前遍地黑皮鞋。至於……至於那些有公職的,被稱為國家幹部和職工的各色人等就不必說了。

所有的日子,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這麼靜靜地像水一樣流逝著,靜靜地流到了一個新世紀的堤壩前。當所有的水流匯聚在一個高高的堤壩前的時候,有一股激越的水流突然越過了堤壩,不,是將這堤壩衝出了一個駭人的缺口。

意外發生了。意外使所有的水流里脅而去。而這股激越的水流就是這二十一世紀前夜的一個出走。是噶瑪巴(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最高持教法王。這一世噶瑪巴是第十七世。1999年12月28日夜,不足十五歲的他率數位僧眾離開位於拉薩堆龍德慶縣的楚布寺,出走印度,震驚世界。目前居住流亡藏人中心、印度達蘭薩拉)!這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法王以他的突然出走,讓這之前的所有日子黯然失色,失去意義。

11、消息

一天天,一個重大而特別的消息以無數個矛盾的、混亂的小道消息紛至沓來。一天天,我焦急地搜集著、打聽著各種消息,渴望知道這所有消息的真相——渴望它的來龍去脈,渴望它的走向趨勢,渴望它的最終結果。然而那麼多的小道消息只能是掩蓋真相,歪曲真相,抹煞真相。那麼多的小道消息啊,它唯一的功用就是把真相交給沉默,長久的沉默。

沉默啊,就像那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法王的心,永遠無人可知!而且,在更多的消息中,他走得越來越遠,人們只能看見他沉默的背影漸漸地化入絳紅色的世界之中!

12、占卜

一位年老的天文歷算大師拒絕用傳統的方法預測命運。在竭力的懇求下,他只好拿起了念珠。他把念珠藏在寬大的袖袍里開始占卜,誰也不知道他在怎樣撥動褐色的珠子,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卜算了沒有。很快,他抬眼說,很好。就這麼兩個字,你不知道他指的是這一生的命運,還是就事論事——可指的是哪一件事呢?總之,很好,這就是全部深藏在他滄桑面容下的答案嗎?

13、羞恥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有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的權利……」——這是半個世紀前向全世界宣布的人權宣言中,最震撼人心和慰藉人心的兩句。但也是最如同夢囈的兩句。尤其在今天的圖伯特,我們從不知道我們還有可能聽聞這與人生在世息息相關的話語的權利。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我們被迫聽聞最多的,如雷貫耳的,響徹晝夜的,都是不准,不准,不准!

在這天下午,在我深掩於兵營似的單位宿舍里,我打量著每一面牆壁,書櫃裡的每一格。那些曾經伴隨我生命中多少時光的物品:色彩沈鬱的唐卡,不算精緻的供燈,別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攝的圖伯特僧侶的照片,還有,那個小小的佛龕里端坐著一尊泥塑的釋迦像,他頭頂蔚藍色的髮髻,神情如水卻透著一絲憂鬱,而這憂鬱分明是此時才顯現的。——這些,全部,對於我來說既是信仰的象徵,也充滿了藝術的美感,但此刻我都要把它們取下來,收起來,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因為他們已經明令禁止,不准在自己家裡擺放凡是與宗教有關的物品,絕對不準!

明天他們就將挨家挨戶地清查,對,就是這個字眼:清查!當我把這些唐卡和供燈,照片和佛龕,全部堆放在一個紙箱裡的時候,不禁深感羞恥。

14、參與

人人都在參與,人人都無法逃避。參與同樣的建設,參與同樣的毀滅,參與同樣的幸福遊戲,快樂大行動,公開或私下的大小屠殺。這是看不見的戰線。不論違心還是甘心,都顯得十分地默契。

阿媽說,那時候,你剛出生,所以我不可能去參加任何運動,呆在家裡一心照顧著你。

可是,當她出門上街的時候,見遍地亂扔的一頁頁經書,那些從來放在頭頂上敬奉的神聖書頁,在高喊「造反有理」的革命者的腳下落滿腳印,儘管她不願意也這麼踐踏而過,但她更不敢把這些書頁撿拾起來,藏在懷中……

寫於2000-2007,拉薩、北京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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