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月13日,林彪的座機墜毀在蒙古溫都爾汗。(網絡圖片)
上個世紀90年代,關於林彪之死,無論國內國外,種種傳言撲朔迷離。1994年,兩位西方年輕記者彼得・漢納姆和蘇珊・勞倫斯獨闢蹊徑,鍥而不捨地走訪於蒙古、俄羅斯、美國、台灣、香港等地,歷時半年,往返數萬公里,終於靠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揭開了一個亞洲當代史之謎——林彪之死內幕。
調查紀實刊登在當年夏天的《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上,調查結果轟動了國際新聞界和史學界,許多國家的媒體對此進行了轉載和評述。
調查紀實發表的時候,彼得和蘇珊還在北京工作。我曾為此多次採訪彼得,採訪中我對他嚴謹的工作態度印象頗深。彼得諳熟中文,對我的文章所涉及的全部事實進行了字斟句酌的推敲。
近年來,國內外許多涉及文革、毛澤東、周恩來以及林彪的紀實文學對林彪墜機溫都爾汗事件往往語焉不詳。所以我決定把彼得和蘇珊的調查過程寫出來,以饗讀者。
白克礦區:飛機殘骸和9座空墳
1993年5月,分別擔任澳大利亞廣播電台和《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駐北京記者的彼得和蘇珊飛到蒙古。他們租了一輛蘇制吉普,和翻譯一起離開烏蘭巴托,向東駛去。每當遇到一個騎馬的人,他們就上前問路。途經溫都爾汗的時候有人指點,距該市70公里處有一個叫做白克的礦區,據說1971年9月曾有一架飛機在礦區附近墜毀。
彼得說:「如果不經人指點,我無論如何不會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震驚世界的事情,這裡只是一片戈壁,有一些起伏的小丘,和我們在路上看到的景致沒有什麼兩樣。礦長的司機告訴我,儘管20多年過去了,一些散落的飛機殘片已經被附近的居民揀去,但是飛機殘骸的主體被拖到礦區以後,一直與風沙和野狼為伴,直到1990年,幾個中國商人來到這裡,礦區把飛機殘骸作為廢金屬賣給了他們。」
儘管如此,彼得和蘇珊仍然不虛此行。在白克礦區,他們找到了12片支離破碎的飛機殘片,最大的殘片是機身的一部分,有兩英尺長,據此可以確認這裡的確曾有飛機墜毀。
相比之下,找到空難遇難者的墳墓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的墳前沒有墓碑,甚至沒有任何標記。因為年代久遠,這些墳墓間雜草叢生。後來彼得才知道,這裡的9座墳塋只是空墳。「當時,我並不認為林彪在這批喪生者中間。」彼得說。
在調查中,彼得和蘇珊獲悉,蒙古方面的調查組曾就此事作了正式報告,但這個報告屬於機密,到2008年才能解密。不過接觸過這個報告的人士說,報告裡沒有提到林彪,只談到一架中國飛機墜毀,機上人員全部喪生。在中國使館工作人員看過之後,這些屍體被就地掩埋。蒙古方面還是事後從國外的報導中才知道林彪從中國出逃的事。
一名被調查者告訴彼得,他對林彪在這架飛機上的說法表示懷疑。當年他在蒙古外交部擔任英語翻譯,一天深夜,他被陌生人的電話叫起,10分鐘後一輛汽車將他帶到了安全部,關在一間小屋裡。有人給他一張印著英文的紙片,讓他立即翻譯成蒙古語。看著紙片,他十分惶恐——這是一張避孕藥的說明書,上面寫著藥效和服用方法。看過譯文,安全部的人笑了。事後他們告訴他,避孕藥被放在那個女人的口袋裡。
彼得明白他的意思,按常識推算,葉群已經過了使用避孕藥的年齡——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葉群,那麼林彪是否在飛機上也就存在很大的疑問。
溫都爾汗克格勃帶走兩個頭骨
在蒙古能找到的地方,彼得和蘇珊都找遍了,但真相依然沒有浮出水面。這時,彼得有了新的想法:謎底在蘇聯人手裡。
飛機墜毀的當天,蘇聯人就立即趕到現場,這是一個主要由軍人和飛機專家組成的調查組。他們負責了解飛機墜落的原因,但似乎對這架英制「三叉戟」更感興趣,他們把3台勞斯萊斯發動機中尚完好的一台運回蘇聯,而對幾具屍體不屑一顧。
有傳聞說,蘇聯人幾周後又秘密回到這裡,並且挖出屍體進行檢查。彼得非常幸運地找到參與其事的少數幾個蒙古人之一——一位病理學家。這位專家提供了很大幫助,確認了此次秘密行動是克格勃所為,使調查有了新的進展。
後來彼得和蘇珊獲悉,儘管當時中國封鎖了消息,但蘇聯官方根據駐華使館提供的情況,開始關注這架飛機。蘇聯人覺得應該再去現場看一下,於是由克格勃組成調查組,在飛機墜毀5周後來到溫都爾汗。由於天氣乾燥寒冷,飛機墜毀時被燒焦的屍體尚未過度腐爛,在蒙古專家的協助下,他們首先排除了機上乘客在墜機前已經死亡的可能,因為屍體上的所有傷痕都是因飛機墜毀造成的。
接下來需要確認死者的身份。蘇聯人帶來了4隻大箱子,其中有38位中國高層人士的資料,這些人在1971年9月13日後都未曾在公開場合露面。由於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死者身份的確認工作進展得十分艱難。於是蘇聯人就割下那個女人和那個歲數最大的男人的頭顱,將頭骨裝箱帶回蘇聯。
後來,中國宣布林彪死於溫都爾汗墜機事件。許多年後,這位蒙古病理學家曾問過當時在場的一位蘇聯同行,林彪是否在這些死者中間?但是蘇聯同行拒絕回答。
彼得找到一張舊照片,是當時蘇聯調查人員和蒙古官員在聚餐時的合影。人們指給他看,照片中一位蘇聯人來自莫斯科第三醫院,叫托米林,是調查中主要的病理學家。
彼得想,只有找到托米林,才能確定林彪是否在這架飛機上。於是,他打點行李,用稿費買了一張到莫斯科的飛機票。當時,調查的成敗就維繫在這張已經泛黃的照片上。
莫斯科知情者拒絕提供情況
憑一張照片,一個名字,在一個國際化大都市中尋找一個人,真如大海撈針,尤其當彼得得知莫斯科第三醫院已經撤銷的時候。但他並沒有放棄努力,「當時我覺得還有線索可尋。我拿來照片,找遍了莫斯科的大小病理實驗室,終於有人認出了托米林,給了我一個電話。」
托米林對彼得很友好,但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告訴彼得,自己和克格勃有協議,不得泄露調查結果。儘管克格勃如今已不復存在,但仍要經過克格勃的後繼機構批准才能把秘密公開。
彼得費了很大週摺,才弄清楚取代克格勃的兩個新機構的分工。他送去了採訪申請。但這些機構的工作效率很低,加之正值盛夏,官員們大多到郊外度假,彼得無功而返。這是整個調查經歷中最令人沮喪的日子,眼看簽證就要到期,錢也花得差不多了,而採訪申請依然沒有結果。
好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了解到彼得和蘇珊調查工作的重要性,願意資助部分費用。彼得便決定利用等候採訪申請批准的這段時間前往美國,從另一個角度進行調查。
紐約林彪準兒媳細說「9・13」之夜
彼得採訪了美國外交界、情報界、新聞界諸多人士和許多學者,但是仍然沒有新的進展。
後來,有朋友告訴彼得,林彪之子林立果的未婚妻張寧就在紐約,她是少數幾個最後見到林彪的人之一。張寧告訴彼得,在北戴河的最後一晚,雖然她吃了安眠藥睡著了,沒有親眼看到林彪、葉群登上飛機,但她確信林彪就在飛機上。
彼得突然問張寧,葉群是不是到了絕經期。張寧對此感到非常意外,她想了想,很肯定地說葉群當時確實還有生育能力。她回憶說,在北戴河,林彪因獲知毛澤東在巡視南方時的秘密講話而坐臥不安。有一天,他很反常地去了葉群的臥室。次日,葉群著急地去找大夫,問是否可能因此懷孕,大夫作了檢查,才讓她放了心。
於是,彼得告訴張寧,在墜機現場的女屍口袋裡發現了避孕藥,並道出他的疑問:葉群會不會經常服用避孕藥?
張寧說,不大可能,因為她非常愛惜身體,會害怕避孕藥的副作用。但林立果有時帶著避孕藥,也許他把避孕藥塞進葉群的口袋裡。
張寧用平穩的語調訴說了1971年9月12日最後幾個小時發生在林彪別墅的事情。
那天,一家人正在看電影,林彪吃了安眠藥,進房睡了。林立果突然回來,把葉群叫到另外一間屋子裡密談。隨後,葉群向大家宣布,作好準備,明早7點乘飛機去廣州。與葉群一直不和的林彪之女林豆豆急忙去給警衛部隊打電話,給北京報信。11點,周恩來打來電話詢問,葉群在電話里談了10多分鐘,顯得很慌亂。放下電話後,她改變了決定,要求大家立即出發。林豆豆拒絕離開;林立果沒有去叫正要蒙入睡的張寧,而是帶上幾名親信,和葉群一起把還沒清醒過來的林彪架上汽車,驅車向山海關機場衝去。
葉群的司機事後告訴張寧,倉皇中,林彪等人是順著從飛機上拋下來的軟梯爬上去的。林彪很虛弱,下面有人把他扛在肩膀上,上面葉群用力拽他,才登上飛機。
飛機最初向東南方向飛去。20分鐘後又折回來,在機場上盤旋幾周,然後向北飛去。而彼得在蒙古和俄羅斯時,都曾有人告訴他,失事的飛機最初進入蒙古境內,一直向北飛到蘇蒙邊界,卻又折回向南飛了200公里,然後在溫都爾汗墜毀。彼得說,這其中的緣由始終不能破解。
重返莫斯科:揭開曠世之迷
彼得重新獲得了俄羅斯的簽證,在返回莫斯科的途中,他驚喜地獲悉,托米林已獲准向他透露22年前的調查結果。
在辦公室,除了托米林,彼得還見到了一個身材魁偉的俄羅斯人。他叫扎格沃斯金,是原克格勃官員,也是調查那次飛機墜毀事件的負責人。
扎格沃斯金直截了當地說:「20多年來,全世界只有4個人知道這件事的調查結果——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當時克格勃的負責人)、我和托米林。今天,我們將把這個調查結果透露給你。」「林彪和他的夫人葉群確實在飛機上,並且因飛機墜毀而喪生。」扎格沃斯金肯定地說。
「你們如何證實這個結論?」彼得問。
托米林拿出一包令人感到恐怖的照片和資料,其中有幾張從多個角度拍攝的頭骨照片。「這正是林彪的頭骨,」托米林說。林彪的頭部在戰爭中受過傷,位置正好和頭骨上的傷痕位置吻合。
林彪在指揮八路軍對日軍的一次戰役中負傷後,曾於1938年到1941年在蘇聯治病。蘇聯人保存著林彪包括牙科記錄在內的詳細病歷。有關林彪的牙科記錄也與頭骨的實際情況絲毫不差。
托米林告訴彼得,耳垂如同指紋,是鑑定身份的重要依據。他們從現場割下了那具女屍的一隻耳朵。「我可以通過耳垂形狀獨立下結論,或是僅憑對照牙科的記錄進行辨認,也可以通過頭顱的傷痕辨別。這三個方面的對比都能得出可靠的結論——我們在蒙古溫都爾汗拿到的確是林彪和葉群本人的頭骨。」
「我們另一個鑑定方向,是用頭骨對照了林彪生前的照片,」扎格沃斯金說,「克格勃的資料里有一張俯拍的林彪的脫帽照片,這是很難得的。照片清楚地顯示了林彪頭部的傷痕。我們還把頭骨照片和林彪的一些照片疊放,看到兩者的輪廓完全重合。」
克格勃的鑑定工作做得一絲不苟。在林彪的病歷中,有他患過肺結核的記錄,為了萬無一失,調查組重返蒙古。那時戈壁上已是北風怒號,天寒地凍。他們挖出了屍體,在右肺部確實摸到了鈣化的硬塊。此後,蒙古人把這些殘缺的屍體火化,用木柴和煤油把屍體燒了很長時間,然後把骨灰放在布袋裡交給中國。
彼得問起飛機的黑盒子,他們說黑盒子找到了,但克格勃鑑定時沒有發現錄音里有飛機和地面的通話。這是一個還有待後人揭開的謎。
他們向彼得證實,林彪和葉群的頭骨至今還保存在俄羅斯,在前克格勃的資料庫里。沒有鑑定過林立果的屍體,克格勃對他完全沒有興趣,蘇聯並沒有把林彪在這架飛機上的調查結果通知蒙古方面。
彼得在我採訪結束時平靜地說:「半年的調查,終於找到了林彪之死歷史懸案的謎底,儘管它的許多細節出乎我們的預料。」
作為一個中國記者,我由衷欽佩彼得和蘇珊追求歷史真相一絲不苟的態度和出色的調查技巧。他們的工作為中國當代歷史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旁證,也為調查報告的撰寫樹立了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