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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正在塌陷的中國城市

去年五月收麥的季節,70歲的大爺傅弘雪發現村裡的土地「往下塌了」。

安徽省淮南市鳳台縣丁集鄉傅圩村,割完麥子,傅弘雪看到自北向南,一道長約一公里的「縫」出現在麥地。「縫」西邊的田地,比東邊矮了十餘厘米——地面就像斷裂了一般。

消息在村里傳得快,村民們很快確認:「這是地下採煤造成的。」

傅圩村周邊分布著顧橋煤礦、丁集煤礦等幾個年產量500萬噸以上的國有大型煤礦,近十年來,村民們親眼看著更西邊的好些個村莊和無數良田,漸漸下沉,終於消失不見。

▲顧橋鎮的採煤沉陷區,一片萬餘畝的寬闊湖泊。圖為被水包圍的大李家莊。

更西邊是官方認定的「採煤沉陷區」,一片望不到頭的寬闊湖泊。淮南這樣的平原地帶,地下水的水位淺,地面塌陷後,地下水露出地表,就成了水域。水面下,是那些曾被命名為「八里村」、「北樊廟村」、「張童村」、「童郢村」、「黃灣村」的古老村落。

這片形成不到十年的、1萬多畝的「湖泊」,在淮南這座以煤炭為主體的工業城市,只是採煤沉陷區的冰山一角。

記者從淮南市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辦公室獲悉,截至去年,在整個淮南地區,「據不完全統計」,因採煤而形成的沉陷區面積達298.6平方公里,且在逐年擴大;預計至目前所有礦區開採結束,淮南市將有27%以上的土地成為塌陷區。

隨著地面沉陷,原有的耕地、水系和村莊被破壞。前些年,淮南政府關停了所有的小煤礦,此後繼續採煤的,是幾家大型國有礦業集團。

▲淮南市最終採煤塌陷區分布狀況示意圖

村民「指望著的幾畝地」和老房子,正在塌陷

去年收完麥,就該種稻了,但傅圩村的村民發現,他們已經沒法在地里種水稻了。

地面出現沉陷後,變得坑窪不平,還有裂縫,「沒法蓄水,就算引水過來,也全從縫裡漏光了。」村民傅報石說,村里土地沉陷的面積越來越大,「去年100畝左右,今年得有200畝了。」村里近400畝耕地受到影響,無法灌溉,村民只能改種產量更低的旱稻。

伴隨著他們的是恐慌。傅弘雪說,很多耕地因此被拋荒,長滿荒草,「我們苦啊,就指望著幾畝地。」

村民們還發現,一些老房子也開始出現裂縫,這些裂縫沿著屋檐和牆角展開。偶爾,他們感覺到震動,他們認為,這種震動是因為地下採煤時「放炮」所致。

▲顧橋鎮採煤沉陷區內,村宅水泥地上出現的裂縫寬達數厘米。

傅圩村地下有煤。村子周圍分布著淮南礦業集團的顧橋煤礦、顧北煤礦、丁集煤礦,均於2007年投產,均是年產量500萬噸以上的大煤礦,其中,顧橋煤礦建設規模1000萬噸,是亞洲井工開採規模最大的煤礦。

沉陷其實早在傅圩村村民的預料之中,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村子往西數百米,那片1萬多畝的湖泊,就是2007年開始採煤後逐漸形成、越變越大的,水面之下,是十餘個自然村和耕地;這也是鳳台縣最大的採煤沉陷區之一。

淮南市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辦公室(下稱「淮南沉陷辦」)搬遷安置科科長王德獎告訴記者,淮南採煤的特點是多煤層開採,一層一層采、一點一點塌陷,加上地下水水位淺,「只要下沉0.8米~1米左右,水就上來了;如果再多沉1米,那就都是水了。」

大李家莊離傅圩村近,也是這片採煤沉陷區中,最新一個「上水」的村子。村民們蓋的房子,如今大半在水裡,還有一小半在陸地上,孤零零的幾棟房子,大都早已無人居住,顯得破敗不堪。村民們搬到了10公里外的新區安置房。

▲水中的「幸福之家」。大李家莊的村民,絕大多數已搬到了新區,原來的房屋廢棄如斯。

大李家莊村民王秀蓮租了十幾畝尚未沉到水裡的耕地,隨便種些莊稼,為了照看莊稼,她還租下了水岸邊一棟其他村民的房子;她自家的房子,在百餘米外,被水包圍著,淹了一米多。前段時間,王秀蓮划船到老房子那兒,把大鐵門拆下來,當廢品賣掉了。

約6、7年前,大李家莊開始出現沉陷;5年前,村民們搬到了安置區。搬走之前,很多村民把房子拆了,門窗、磚石都拿去賣了,這片漸漸被水覆蓋的土地和他們幾乎再無聯繫。

王秀蓮沒有拆自己的房子,她留著。這棟三層高的房子建於2007年,王秀蓮一家在房子上花了10餘萬元,沒住上幾年,就搬走了。現在,隨著地面不斷塌陷,水漲到了一樓的窗台處,她害怕有朝一日,房子會全部沉入水中。

隔著一片水,王秀蓮遠遠地看著自己的房子。雖然房子沉或不沉,對她現在的生活已無影響,但她說,「真希望不要塌,就這樣看著,也覺得心裡稍稍踏實了一些」。

所有礦區開採結束,預計全市27%以上土地將成沉陷區

顧橋等煤礦自2007年投產,周邊的村莊、耕地也在那時出現沉陷。

王秀蓮回憶,沉陷大致是自西向東開始,首先是西邊的張童、童郢等村,然後是黃灣、北樊廟、八里等。如今,隨著沉陷面積不斷擴大,大李家莊所在的顧橋鎮,和傅圩村所在的丁集鄉,已然隔湖相望。

▲顧橋鎮八里村,耕地變得高低不平。這裡也屬於採煤沉陷區。

丁集鄉的一名客運司機說,在地面沉陷之前,有一條縣道連接丁集鄉和顧橋鎮,兩地間的距離為十餘公里,現在,從丁集到顧橋,得繞路而行,距離變為了二十餘公里——那段縣道沉入了水中。

王廣勇今年64歲,在顧橋鎮張童村曾當過幾十年村幹部,他告訴記者,顧橋煤礦「第一塊煤就是從我們村下面挖的,第一次塌陷也是出現在我們村里」。王廣勇說,約在2007年、2008年左右,村莊開始出現沉陷,「地里莊稼沒法種,房子出現裂縫,也不敢住了。」

當時,村民們並不知道地面沉陷的原因,「直到村里發了通知,說因為採煤,地下沉了,通知我們準備搬,才知道原因。」王廣勇還回憶,在安置區建成之前,礦里按照房屋損壞的程度,給每戶補償180元~360元不等的費用,讓村民外出租房居住,但很多人不願在外租房,「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一年多,直到2010年全部村民搬到了安置區。」

記者獲取的一份鳳台縣官方材料稱,鳳台縣採煤沉陷涉及該縣8個鄉鎮、189個自然村,塌陷土地中70%是耕地,塌陷區面積占縣域總面積的10.2%,煤礦開採已導致該縣11.4萬畝土地「大面積」快速塌陷。

記者的走訪過程中,一些村民的說法印證了該材料中提及的「快速」一詞。

去年,王秀蓮租了大李家莊其他村民的10餘畝地,種稻和紅薯,當時,這些地都還未被水淹沒。「眼看著就快要收成了,5畝紅薯全都淹了,一分錢沒掙到;稻子也一樣,頭幾天,地里的水才淹到腿上,等過幾天去收割時,稻子已經全在水裡了。」

「水上得快呀!」王秀蓮說。水面看不到稻了,但她不願放棄一年的收成,就在水裡摸索著割稻。

淮南沉陷辦主任王均昌告訴記者,截至去年,在整個淮南地區,「據不完全統計」,因採煤而形成的沉陷區面積達298.6平方公里,且在逐年擴大,「實際上每年都在沉。」

2011年,淮南市政府制定的《淮南市採煤塌陷區土地綜合整治規劃(2009-2020年)》中指出,2008年,淮南市沉陷總面積為139.82平方公里。十年之後,沉陷區的面積擴大了一倍有餘。

▲淮南市2010年採煤塌陷區分布狀況示意圖

該《規劃》同時指出,預計到2020年,全市沉陷區總面積將達369.08平方公里,達到2008年沉陷面積的2.6倍以上;預計至目前所有礦區開採結束,全市沉陷區面積將達到700.78平方公里,全市將有27%以上的土地成為沉陷區,最終將影響623個自然村。

▲淮南市2020年採煤塌陷區分布狀況示意圖

關停小煤礦,留下當地政府管不了的大煤礦

淮南有名揚四海的「淮南牛肉湯」,也有名揚四海的黑色煤炭。

公開資料顯示,地處安徽省中北部的淮南市,是全國14個億噸級煤炭基地之一,全市煤炭遠景儲量444億噸,探明儲量153億噸,擁有大型礦井14對,煤炭產能7710萬噸。

▲淮南市境內礦井位置示意圖

「淮南煤礦儲量比較大,開採的歷史也比較長。」淮南沉陷辦主任王均昌對記者表示,淮南採煤作出了很大貢獻,同時,也出現了採煤沉陷區的問題,採煤沉陷速度快、穩沉慢、深度深,沉陷區的綜合治理面臨「三大三難」突出問題。

王均昌說,淮南的採煤沉陷區分為三大塊,東部採煤沉陷區開採歷史非常長,業已停止採礦,「完全穩沉了」;西部採煤沉陷區「基本是城市中心地帶,也基本穩沉了」。

「淮河以北地區,是正在開採的礦,包括潘集、鳳台等區域。」淮南市持續增加的沉陷區,即集中於這片仍在開採之中的礦區。相關資料顯示,截至2018年9月,鳳台縣採煤沉陷區面積占全市沉陷總面積的32%。

鳳台縣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辦公室副主任邱拓良告訴記者,鳳台縣最早的沉陷出現在上世紀90年代初,縣裡有張集礦和新集礦,但都是小煤礦,產量低,造成沉陷的面積還很小;2005年後,丁集礦、顧北礦、顧橋礦等幾個大型煤礦陸續建礦,沉陷面積逐年增加,直到2009年,開始出現大規模沉陷搬遷,「平均每年有一萬戶要搬遷。」

邱拓良提供的相關資料中稱,至今,鳳台縣擁有7對國家級大型礦井,煤炭年產量3600多萬噸,「按照受損現狀估算,採煤沉陷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約83.6億元。」

淮南市採煤塌陷區土地綜合整治規劃(2009-2020年)》的數據顯示,2011年,淮南市有礦井總數為53個,其中大中型18個,小型35個。王德獎說,近年來,淮南當地政府陸續關停小煤礦,「私人煤礦和小煤礦全部關停了,繼續開採的是幾家大型國有礦業集團。」

▲採煤造成地面下沉後,地下水露出地表,就形成了水域

傅圩村村民傅報石指著架在田地上的那些管道,告訴記者:「這些管道是用來抽瓦斯的,管道架到哪裡,礦就挖到哪裡。」傅報石曾在顧北煤礦工作7年,「地下什麼事我都知道」,他說,前些年煤炭價格低,附近的煤礦裁了不少員工,也放緩了採煤的腳步,「如果不是這樣,現在我們村沒準也已經沉在水下了。」

協調對村民的搬遷安置,是各級沉陷辦的主要工作。相關工作人員介紹,2009年以前,當地政策是應急搬遷,哪裡塌了搬哪裡;2009年以後,政策調整為「先搬後采」,按照國家批准的採煤量和範圍,礦井要做出長期規劃,規劃之後要反饋給沉陷辦,再由沉陷辦著手協調搬遷工作。

村民遷至安置區,沉陷耕地「以租代征」

煤礦開,土地陷;村難居,百姓遷。毫無辦法又勢在必行,淮南採煤沉陷區內,搬遷安置是頭等大事。

顧橋煤礦採區內,那些塌陷的、東倒西歪的、浸入水中的八里村、北樊廟村、張童村、童郢村、黃灣村,如今成了十公里外的「八里新村」、「北樊廟新村」、「張童新村」、「童郢新村」、「黃灣新村」。樓房是新的,村莊的名字是新的,人還是從前村裡的那群人。

2011年,村民鄭瑞龍從顧橋鎮黃灣村搬到了現在的「黃灣新村」,還是在同一個鎮。老家出現塌陷已有10餘年了,最早也是地面下沉,後來屋子出現裂縫。在搬遷之前,鄭瑞龍已經不敢在原來的屋子裡住了。一年中的多數時間,他在外打工,偶爾回來,寧可花錢住在鎮上的旅館裡,也不回那棟牆體開裂的「危房」。

後來住進了安置區,鄭瑞龍的感受是:很失落。「世代居住的村子說沒就沒了,心裏面還是有很多不舍,很懷念那種在院子裡種果樹、種菜的時光,現在,沒有院子了。」

故土難離。有人一輩子種地,習慣了,還經常回到那些尚未被水淹沒的土地上,接著種地,「能累一天是一天」;有人回去上墳,只見一片「汪洋大海」,墓地已淹沒不見,就在「大陸」邊遙遙望著墓地所在的方向,直掉眼淚。

很多村民都覺得,搬到新區後,「不像是自己的家,不能算回事兒。」耐不住的人們,珍惜土地,珍惜在土地上耕作的農村傳統,安置區內,只要是片空地,就會被村民們種上果蔬。

▲搬遷安置區內,只要是片空地,就會被村民們種上果蔬。

不管村民怎麼想,搬,還是得搬。王均昌介紹,2009年以來,全市安置採煤沉陷區居民16.3萬人。

邱拓良向記者出示的相關材料顯示,2009年9月後,淮南市政府出台了《淮南市採煤沉陷區農村集體土地居民搬遷安置補償暫行辦法》,鳳台縣的補償政策由據實補償變為人口補償,且每兩年作一次調整。自2009年至2014年,人均補償面積由28平方米調整為30平方米,單位面積補償標準由每平方米530元調整為每平方米820元。

王德獎進一步介紹,在搬遷安置領域,採煤企業是出資主體,政府是責任主體,鄉鎮是實施主體。

邱拓良說,前些年,部分沉陷區村民搬遷到了縣城,「一步就到城裡來了」,現在,縣城已經很難徵到地了,此後的搬遷安置均為在附近鄉鎮就近安置。

「煤炭企業確實給地方和老百姓帶來了實惠,但是『後遺症』也確實比較大,問題比較多。」邱拓良說。

損失的耕地,則由涉及鄉鎮和煤礦企業簽訂協議,採用「青苗費」補償的辦法對失地農民進行補償。目前,「青苗費」是1800元/畝/年。邱拓良說,目前為止,「青苗費」都是按時發放。

在他看來,「青苗費」補償方法,實際上是「以租代征」的形式。他更佳希望煤礦能以征地的形式來進行補償,「這樣能為老百姓購買失地養老保險」,同時他又承認,若要一次性徵收土地,採煤企業肯定出不起這個錢。

沉陷區治理,1平方公里平均花費1億元

前些年,安徽省持續推進小煤礦關閉退出工作,淮南地區的數十座小煤礦悉數關停,此後,幾家大型國有礦業集團掌握著當地的煤礦開採。

由於當地政府無力對這些礦業集團的開採進行干預,加上「支持國家能源建設」的必需性,淮南陷入了「邊采邊沉,邊沉邊采」的治理困境。

相關工作人員介紹,2009年之前,對於沉陷區的治理都是採煤企業的自主行為,「而且都是口號性的、原則性的」:2009年,安徽省政府在淮南設立了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辦公室,淮南市才開始對沉陷區進行系統性的修復。

王均昌說,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的難度很大,近年來,淮南把沉陷區綜合治理作為全市的重要民生工程和發展工程來抓,積極作為、先行先試,努力把採煤沉陷區建成開發區、生態區和希望區。

記者獲取的相關數據顯示,自2009年以來,淮南投入生態修復資金26.4億元,僅治理沉陷區26平方公里,平均每平方公里的治理費用超1億元。

淮南沉陷辦生態修復科科長張代海告訴記者,地下礦井徹底結束開採前,沉陷區無法穩沉,不具備生態修復的條件,「大面積修復可能要等到三四十年之後才能進行,現在只能進行準備期的事情。」

張代海同時稱,「淮南採煤沉陷區進行復墾的難度很大,沉陷面積大、深度深,一下子塌陷一大片,有的地方塌陷深度十幾米。去哪兒找資源復墾?這是不具備條件的。」

正在治理的區域,主要位於穩沉區和基本穩沉區。

淮南東辰生態園所處的地區,原來是潘集礦區,地下的煤采空後,形成了3.2萬畝沉陷區。很長時間裡,這裡都是一片湖泊。

2007年,一家國企開始對其中200公頃的採煤沉陷區進行科學治理改造,開展土地復墾、水產、禽畜養殖、林業種植,在修復礦區生態環境基礎上,加大休閒旅遊開發。生態修復採用「深挖淺填」的方式,水層淺的地方,用採煤過程中產生的矸石進行填埋;深的水區,就修整成湖泊。用了十一年,花費超過一個億,才修復了其中的一部分。

▲淮南東辰生態園,原是採煤沉陷區,自2007年開展生態修復。圖為生態修復後復墾的土地。

始建於1903年的大通煤礦,則是淮南歷史最悠久的煤礦。2007年徹底閉坑後,淮南政府有機利用廢棄礦區、沉陷區、沼澤地、山坡地及原有樹木,重建受損的礦山生態系統,新建園林生態景觀,打造了舜耕山濕地公園。

但其他大部分採煤沉陷區尚未穩沉,無法進行綜合治理,「沒有穩沉,治了也白治」,政府和村民只能利用現有的條件,開展光伏發電、養殖等,「製造一點效益。」

從張童村搬到張童新村,八年了,王廣勇已過六旬。他說,做夢也想不到地下會被挖空,做夢也想不到會搬到這裡來。

▲過去的村莊變成一片水域,圖為一名村民回到被地下水淹沒的村莊打漁。

責任編輯: 秦瑞  來源:紅星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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