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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謙:六四親歷的兩個殺人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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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軍車急駛而過,在經過前面的沙灘路口時,看見路障,不得不減速。當時天已經大亮了,有不少北京市民站在路旁議論紛紛。車上計程車兵先向人群施放催淚瓦斯彈,發出一聲很悶的響聲,冒著嗆人的黃煙,然後就是幾梭子子彈,當場就有人倒在血泊中。人群驚叫著四處散去。

六四血腥鎮壓已經過去30年,許多往事已經淡忘了,但6月4日當天親歷的兩個殺人場面卻一直刻骨銘心,揮之不去。現在把它寫出來,以紀念六四國殤日——中國現代史上那個令人心悸的日子。。

1989年6月3日晚飯後,我和妻子來到天安門廣場。當時風聲已經很緊,廣播裡反覆播出北京市政府的緊急通告,顯然當局要動手了,晚上要出大事,空氣里都可以聞出血腥的味道。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本來我想留下來,見證這一幕,但妻子死活不同意,說服我回了家。

當時我住在寬街,在天安門廣場的北面。回家後,我一直惦記著廣場的情況,不斷地收聽美國之音和BBC。入夜後,我站在涼台上,望著天安門那個方向。那一夜,基本上沒怎麼睡,到了下半夜,看到廣場方向火光沖天,令人揪心的槍聲伴隨著人群的吶喊聲隱約可聞。

清晨5點左右,美國之音報導戒嚴部隊已經占領了天安門廣場。天一亮,我就騎車去天安門廣場,沿途像戰場一樣,一片狼藉,水泥樁子、無軌電車堵在街上的十字路口。快到沙灘路口時,聽到後面有車高速開過來,我就踩在路邊的馬路牙子停下來。一對軍車急駛而過,在經過前面的沙灘路口時,看見路障,不得不減速。當時天已經大亮了,有不少北京市民站在路旁議論紛紛。車上計程車兵先向人群施放催淚瓦斯彈,發出一聲很悶的響聲,冒著嗆人的黃煙,然後就是幾梭子子彈,當場就有人倒在血泊中。人群驚叫著四處散去。

軍車走遠後,我騎車過去,人們又重新聚集起來,七手八腳地把中彈的人用平板車送到附近的隆福寺醫院。其中一個肩部中彈,血染紅了圓領汗衫;另一個打中腿部,倒在地上呻吟。路口的一家印尼華僑餐廳的牆上留下個雞蛋大的彈孔。戒嚴部隊這樣毫無緣由地殺人,人們既驚恐又憤怒。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跺著腳,用顫抖聲音說:「真是傷天害理啊!大白天的,就這樣殺人,以後說什麼也不讓我孫子參軍!」

後來我繼續往天安門方向騎去。途中看到人們圍著一個頭上繫著紅色布帶的大學生,看樣子是從廣場撤下來的,他滿臉悲憤,痛不欲生,搖著頭說:「中國完了,中國完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騎車北去。隨後,又看到人們圍住一個穿白袍的醫護人員,她大概是剛從醫院下班回來,白袍和褲腳上染的血跡已經凝固,變成黑紫色。她含著眼淚講述了值班時看到的情況,連說:「太慘了!」

大約八點鐘的時候,我到了南河沿路口。當時戒嚴部隊已經占領天安門廣場,用三排坦克封鎖了廣場東側。坦克前面站著三排士兵,後兩排端著衝鋒鎗,前面一排拿著三角鐵。在公安部門口,數百名北京市民與列陣計程車兵對峙,其中有不少是用血肉之軀與戒嚴部隊抗爭了一晚上的人,他們面容疲憊,嗓子嘶啞,痛斥戒嚴部隊是「法西斯、劊子手」,高喊「絞死李鵬」,「血債要用血來還!」

當時,我站在人群的後面。在雙方的對峙中,前排拿角鐵計程車兵不時地衝出來恐嚇民眾。不久兩輛小麵包車,一前一後開過來,要進廣場。人們攔住車,問幹什麼去?他們開始支支吾吾,後來承認要給戒嚴部隊送麵包和汽水。這一下,把在場的人們氣壞了,把前面那輛車的人拉出來,揍了一頓。後面那輛車趁亂衝進廣場。就在這時,槍聲響起來,前面有人當即中彈倒下,人們四處逃散。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見士兵端著槍沖了上來。我和十幾個人跑到南河沿路口的歐美同學會,看門的大爺不讓我們進去,說「他們會追進來的」。一個黑臉的中年人對他說:「如果我們死在門口,你一輩子都安生不了!」老大爺嘆了口氣,放我們進來。

進院子後,我們一幫人蹲在靠街那面牆下。街上衝鋒鎗的點射聲越來越近,顯然,殺紅了眼計程車兵已經拐進南河沿大街追殺逃散的市民。記得當時在一起的有兩個復員軍人,一個是39軍的,另一個是40軍的。他們說起頭天晚上阻擋戒嚴部隊進城的經歷,其中一個擼起袖子,露出紅腫的臂膀,說是扔便道上的水泥磚扔的,還說:「我他媽的就是沒有搶,要是有槍,我一個頂他們十個!」後來我在中央電視台播出的平暴節目中見過這位老兄,背景是火光沖天的廣場。當時真為他捏把汗,不知他逃過這一劫沒有?

槍聲漸漸停下來後,我們走出歐美同學會大門。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天氣也變得燥熱起來。人們正在搶救剛才中彈的人。一個小伙子借來當時常見的家用三輪腳踏車,把他送到附近的協和醫院。他蹬得飛快,邊蹬邊喊「讓路,讓路!」車上是一個中年人,頭仰在車靠背上,由於失血過多,在陽光下,臉已經變成黃綠色,估計已是凶多吉少。多少年過去了,這張臉我一直忘卻不了。

後來,我回到住在南河沿的岳父家。剛消停一會兒,街面上的槍聲又響起來。出去買菜的妻子沒回來,岳父很著急,讓我趕緊下樓去找。我剛走到街上,就看見戒嚴部隊士兵端著槍,三人一組,沿南河沿大街兩側的人行便道齊頭並進,時不時朝人開槍,街上的人四處躲逃。我隨著人群跑到一個小胡同,蹲在牆根底下。大街上傳來一陣陣令人揪心的槍聲。和我蹲一起的是一個蹬平板車的老大爺,年紀有六七十歲的樣子,他氣得渾身發抖,說:「真是造孽啊!當年小日本進北京城,也沒有這麼殺人啊,共產黨缺了祖宗八輩子大德了!」

當天下午,我騎車繞了半個北京城,回到我媽媽家。一路上所到之處,滿目屠城後的景象,整個京城遭受了一場戰禍的洗劫。幾天後,我回到自己的小家,桌上的檯曆還停留在6月4日這一天。我把它撕下來,把這幾天的經歷和感受濃縮成下面這句話:「國殤日——共和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寫在這天的檯曆上,然後把它縫進被子裡,準備迎接單位即將開始的清查整肅。

我的人生道路也從此發生轉折。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中國人權雙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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