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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仲維光:仰望活在天界的人

—讀趙翼「論詩」雜感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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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五四,竟然在我這一代人中出現了一種非常典型的屁話,認為中國沒有「史詩」,認為中國詩歌無法和西方詩歌相比。事實上恰好相反,就豐富性、多彩性,西方無論詩歌及詩論都無法和中文詩歌同日而語。中國詩歌從來都是史詩,不是論首,而是句句甚至詞詞都充滿典據、世故人情。西方詩歌,儘管中文我們現在稱它們是「史詩」,究其實卻不過是「事詩」——講一件事情、一個故事而已。

3.

然而,在詩歌及文化帶來的絕望且痛哭之後,余卻也應感到生而有幸,因為父母還是給了我很多生物及文化的基因,它使得我身體有細膩的感覺,運用的是豐富複雜的語言,學習了包容著無限想像力的圖畫般的文字。這一切使我們有了鵲橋,能夠得以去窺測和去相會我們的先人。

我不是詩人,亦非研究中國文學及詩歌的專家,儘管五四後讓我們這幾代人和中國文化傳統、文字傳統絕了緣,但是還是有去不掉的文化、文學基因,古詩詞是天生於父母、社會,神州大地給的愛好。所以對於趙翼的論詩、杜甫的論詩,依然天生有著自己的感覺及認知。

這五首詩在大陸,在我那個年代只有第二首的後兩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因為共產黨領導人為了歌頌自己而引用過,使得它在社會中有所流傳。其它對我們這兩代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我讀趙詩,最深地引起反響的卻是三、四、五首。為了準確理解,我查了一下所謂專家們的注釋。但是這一查,卻讓我十分困惑。難道我們連理解古人、古文的能力都在飛速地退化?

「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亦有作「詩解窮人我未窮」的),對此,幾乎所有在網頁上找到的註解都是:

「作詩可以紓解窮困而有才華的怨恨,但是我還沒到達窮困的地步,恐怕因為作詩讓自己陷入窮困的地步所以還沒專致去研究作詩。」(取自網路原文)

為此我帶著懷疑擴展了我的搜尋。因為「窮而後工」,這其實早已經成為寫好詩的一個重要看法。

由於五四,竟然在我這一代人中出現了一種非常典型的屁話,認為中國沒有「史詩」,認為中國詩歌無法和西方詩歌相比。事實上恰好相反,就豐富性、多彩性,西方無論詩歌及詩論都無法和中文詩歌同日而語。中國詩歌從來都是史詩,不是論首,而是句句甚至詞詞都充滿典據、世故人情。西方詩歌,儘管中文我們現在稱它們是「史詩」,究其實卻不過是「事詩」——講一件事情、一個故事而已。

「窮而後工」是早趙翼七百年,北宋的歐陽修(1007-1072)首先提出的。他在《梅聖俞詩集序》一文的開篇中說: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編輯《古文觀止》的吳楚材在書中的這篇文章之後評述說:「『窮而後工』四字,是歐公獨創之言,實為千古不易之論。」

吳楚材所言是因為,早於趙翼一千九百年、歐陽修一千二百年的司馬遷(大約前145年-前86年)對詩之所以為詩,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看法是,「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而所為作也」——「發憤而作」。

對於詩及詩人,長於趙翼大約千年的韓愈(768~824)則在他的《送孟東野序》一文中提出另外一種看法。他認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為此,詩歌是由於「不平則鳴」而生。

對比這三個看法,我們可以看到,詩歌的發生,無論「發憤而作」還是「不平則鳴」,亦或是「窮而後工」,說的都不是人的金錢地位、物質狀況、社會存在,而是人的性、人的感、人的行、人的思!把「窮而後工」解釋為窮了才能夠寫好詩,寫好詩就會窮——情何以堪!

由於趙翼和歐陽修無法親自來告訴我:他們說的窮是窮人,是人沒有了錢,但是我還是想要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他們來如是對我說,我也不接受。因為這其實也是中文奧妙之處,廣袤之處——四通八達之處。詩不達詁,我覺得如此理解這些文字會更雋永。

「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這個「窮」字一定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的窮;而歐陽修用的那個「達」字,我也更願意理解為:詩寫的好的人不是通曉事理的人,而更多的是窮盡一種感覺,一種追求的人。為此,趙翼的這句論詩照我的理解是:

要寫好詩,追求就要窮盡到極致,我沒有做到窮盡,所以我的詩也無法達到極致。

2019.5.20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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