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媒體爆出消息,安徽淮南一喜歡畫漫畫的22歲女孩張冬寧,就因在漫畫中把人物畫成豬頭人身,被定義為「精日分子」,「罪行」是因其作品「辱華」,「嚴重傷害中華民族感情,踐踏我民族尊嚴」,因此,在今年五月,已被當地警方刑事拘留。
消息一出,網民熱議,輿論譁然:喜歡日本,就是「精日分子」,那麼喜歡朝鮮的是什麼分子?喜歡俄羅斯的又是什麼分子?
想不承認都難:十幾億大國仍是一野蠻的國家。八年前一個小悅悅之死即足以證明,現在抓捕一個畫漫畫女孩不過是再一次證明。所謂「辱華」,不過是文明落後乃至野蠻的藉口。只要承認新聞、言論、出版自由,承認幽默自由、諷刺自由,不論她畫什麼,只要僅僅是畫以及發表畫,即使真的「嚴重傷害中華民族感情,踐踏我民族尊嚴」,也構不成犯罪。而況,如何證明女孩畫個漫畫就「嚴重傷害中華民族感情,踐踏我民族尊嚴」了呢?如果真的像當地公安機關說的那麼邪乎那麼嚴重,這女孩還活得了嗎——早被「愛國者」打死了。生活在我們這樣一個民粹主義盛行的國家,開個日系車,車主的財產生命都有危險,你說還有哪個中國人有膽量「嚴重傷害中華民族感情,踐踏我民族尊嚴」?
說到漫畫女孩被捕,讓人不免想起四年多前的法國。2005年1月初,法國發生《查理周刊》遭襲擊事件,一些漫畫藝術家遭到恐怖屠殺,當時給人的感覺是:漫畫人只是諷刺他們信仰的偶像,他們卻要漫畫人消失。類似情形在別國當然也有:你只是要批評他們,他們卻要幹掉你;或者,你只是詛咒他們,他們卻要活埋你。
上面說的當然都是極端野蠻行為,也有「好一點」的,不是幹掉或活埋,而是把你抓起來,讓你為你的正當行為付出失去自由的代價。可即使如此,這對那些高度文明國家而言,同樣不可理解。比如,《查理周刊》的慘案發生後,全球震驚。即使遭此劫難,即使對《查理周刊》的「冒犯」做法有爭議,法國政府仍表示堅決維護和支持國民的言論自由、幽默自由、諷刺自由,而法國領導人以及西方一些國家的政要和法國成千上萬民眾更是走上街頭譴責這種野蠻血腥的暴力行徑。
既然是全球震驚,自然也包括中國。查理周刊事件出來後,1月9日騰訊【今日話題】(第3033期)的題目是《批評諷刺的自由不能向恐怖分子低頭》,「導言」是這麼說的:「法國恐襲震驚世界,全球許多漫畫家、許多民眾都發出了對《查理周刊》的聲援。但相比槍聲給人們帶來的恐懼,這種聲援還遠遠不夠。人們需要形成一種共識:批評諷刺的自由不能向恐怖分子低頭,否則將威脅整個文明的進步。」
說到這裡,很想說,這個星球上95%的衝突,都是文明理念的衝突。如果文明理念同步,衝突一定會大大減少。若干年後,我們如果看到這個世界變得十分和諧,那一定是因為這個星球上各個地區的文明理念差異已經很小的緣故。
一個人,不怕藝術醜化,表明這個人內心很強大。群體也一樣。一個群體不怕藝術醜化,這個群體也一定很強大。相反,只有弱者包括內心孱弱的群體,才害怕醜化,包括藝術醜化——有時越是藝術醜化,似乎越害怕。
因為,一旦藝術化,被「醜化」的對象就成了「藝術品」,傳播快,影響大,這對那些特別害怕醜化者,簡直就是要命的事。像我們一些地方,但凡出了「糗事」,地方長官趕忙「救火」,目的不是別的,只是不想讓它傳播,儘快消除影響。只要沒有引起「輿論譁然」,那裡官員的烏紗帽就有可能保住,好官他可繼續為之。不過也正因此,那地方「糗事」還會照樣出,因為官員從來都不會在如何防止出「糗事」上下功夫。
不怕被醜化,也需要訓練,需要適應,甚至需要法律保護「醜化」者,同時也強迫被醜化者要適應醜化。大家知道,那本《查理周刊》並非只諷刺某些宗教領袖,它對現任法國總統同樣進行諷刺,然而法國總統還是要維護那些漫畫家的諷刺自由。
至於美國總統「形象」,簡直就是美國民眾搞笑的對象,美國人想怎麼蹂躪總統形象就怎麼蹂躪,這種行為受美國法律保護。即使把總統做成「尿池子」,天天「張著嘴」接尿,總統也都只能忍著。當然,不能不說,美國沒有人站出來維護總統形象,國民普遍認為就應該這麼對待他們的領導人。這情形如果出現在某種國家,估計不用領導人發話,就會有很多愛護國家領導人的國民挺身而出,為國家領導人打抱不平,他們要「維護國家領導人形象」。這兩種國民,誰理念更文明,一目了然。你能把這些說成只是「國情不同」的緣故嗎?
公眾人物可以「醜化」,群體也不在話下。這裡先不說漫畫,只說文字。迄今為止,據說這個世界上出版「醜化」群體的文字,不僅有《醜陋的中國人》,還有《醜陋的日本人》、《醜陋的美國人》、《醜陋的韓國人》(當然書名不全這麼簡單,但內容肯定都是批判或叫「醜化」),這些書的作者實際上都是在醜化群體,然而他們的際遇卻不同。
《醜陋的美國人》、《醜陋的韓國人》都大受歡迎。周有光先生在他的《見聞隨筆·前言》中就談到「韓國不怕罵」。一個在韓國寄居了26年的日本人寫了一本大罵韓國的書,他做好被韓國人打死至少受到批判的準備。可沒想到,書一出版,在韓國大受歡迎,成了暢銷書,一下子賣出幾十萬本。韓國人感謝他在21世紀來臨時,給韓國人提出了別人都不肯說的忠告。之後,韓國人還舉行了許多次罵韓國人的聚會,最後請那個日本作者出席,繼續罵,可他卻說,韓國人已經覺悟,不必再罵了。對此,中國上海的《解放日報》上有評論家說道:一個有新聞自由而不怕罵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
再說我們。寫《醜陋中國人》的柏楊,生活在台灣。十幾年前去世時大陸央視還專門做了報導,提到他曾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迫害,提到他出版的這著作那著作,可就是不願意提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也是他名聲最大的一本著作:《醜陋的中國人》。現在有些人不知認識到沒,只從這一點,即可分出中韓強弱:韓國國民內心強大,中國人內心孱弱。連自己國民有理有據的批判都不能接受,還會做「自我批評」嗎?
現在幾十年過去,大家看看,現在中國大陸書店裡如果還能買到柏楊這本書,那就是你的萬幸。而這本書大約也還是三十年前出版的,至少這六年多來不可能出版這種書。
在人類進入資訊時代、智能時代的今天,判斷一個社會是否足夠文明進步,是否有自我糾錯能力,只看它如何對待人們對它的批判這一條,就足夠了。
估計今天中國大陸有很多「愛國者」,一讀《醜陋的中國人》就會火冒三丈,就會大罵作者。問題是作者說的都是事實,而且司空見慣,你怎麼可以就因你很愛國,就可以對事實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並且仇恨那講出事實的人呢?魯迅早就指出中國人有一種「劣根性」非常壞,那就是:只厭寫出,不厭事實。這種現象在那些民主國家肯定也有,但一定很少。
越落後、越愚昧的國家,這種現象越普遍。
讓人們把不文明當成「愛國」,對真正文明行為非但不接受,反而進行指責,這種國家還怎麼提高文明程度?只要群體害怕藝術醜化,就一定是個沒出息的群體。
說到漫畫,大家一定看過「漫像」,即人的變形畫像。這類藝術品,從小人物到大人物都有。如果較真,這就是一種「藝術醜化」,只是這種「醜化」,早已被文明社會以及不文明社會中緊跟人類文明進步者普遍接受,並把這種漫畫看作藝術品。記憶中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有畫家為鄧小平、胡耀邦畫過藝術漫像,當時連文摘類報紙都轉載了。那是一個好的開端。如果順著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步步文明起來,中國的文明程度一定比現在高得多。
可惜,雖有好的開端,大約由於國情緣故,卻沒能堅持下來。試想,如果從國家領導人開始,都能接受「醜化藝術」,接受別人畫自己漫像,然後緊跟現代人類文明腳步,接受現代人類更加先進文明,那麼監督、批評各級官員包括國家領導人,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說起來,也已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人仍很難批評高級官員,這與很多國人,尤其是高官,不能接受「藝術醜化」,不肯接受批評,有很大關係。
不客氣說,中國在很多方面非但沒能與人類現代文明同步,且不斷拉大差距,而這種差距,最終反映在國家制度管理包括文化理念上。我們一直不能實行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共就大力宣揚和倡導的自由民主,為什麼?用「國情」二字難以解釋,也沒有人還會相信。如果我們在文化理念上一直不能跟上人類現代文明腳步,那麼中國的現代化與整體文明程度都會大打折扣,折扣到一定時候,就會讓國民感到難以忍受。
現在不是四十年前,人類科學技術的進步,特別是資訊化和智能化,不可能再讓自己的國民「蒙在鼓裡」,或者說,他們很容易就了解世界,然後進行對比:自己國家的文明程度有多高,在世界上處在什麼位置,誰也騙不了他們。
如果法國《查理周刊》在漫畫中把法國人畫成豬頭人身,法國警方會不會抓捕那作者,會不會讓雜誌停刊?顯然不會。諷刺總統尚不會抓,諷刺民眾(即使整體)就更不可能抓了。
國家進步還是落後,文明還是野蠻,首先就體現在這國人的思想理念上;沒有思想理念上的文明,別的文明都只是器具上的文明。器具文明只是技術文明、硬體文明,不能等於更不能代替思想理念文明。19世紀下半頁,特別是最後二三十年裡,滿清就已強調要學習西方技術,但就是不想學習西方的思想理念包括文化制度,此後一百多年間,由於種種緣故,直到今日,我們還是只想要西方的技術,不想學習他們的思想理念和先進位度。現在的中美貿易戰其實也是一個例證。
所以,我想,我們不要再做別的夢了,要做,就要做思想理念和制度文明進步的夢,否則,只能是自欺欺人:再過一百年,那時的中國人會發現,他們離人類高度文明仍很遠很遠。
20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