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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患者:難以預想的傳染與未被確診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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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患者:難以預想的傳染與未被確診的感染

2020-01-2422:36

自1月21日起,記者在同濟醫院、武漢金銀潭醫院、漢口醫院等地走訪發現,多家醫院內均存在以‌‌「病毒性肺炎‌‌」名義收治的患者。多名家屬稱,患者起初出現發熱、乏力等症狀,年長的則行走艱難,高燒持續不退。

2020年1月6日,上海的王佳接到居住在武漢的母親劉睿的電話,母親抱怨身體不舒服,‌‌「發燒、頭痛,像抽筋一樣痛。‌‌」後來,她先被診斷為病毒性感冒,後來被轉至武漢同濟醫院發熱門診,胸部CT顯示,雙肺‌‌「考慮感染性病變‌‌」。

約十天後,65歲的劉睿不幸離世。在她的死亡證明上,致死疾病名稱一欄寫著‌‌「重度肺炎‌‌」。直到去世,她都未等到武漢市疾控中心的進一步檢查,以確診是否感染了新型肺炎。

1月7日,67歲的李順在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去世了。在李順的死亡證明上,直接死亡原因是‌‌「重症肺炎‌‌」,從發病到死亡的大概間隔時間為18天。

自1月21日起,記者在同濟醫院、武漢金銀潭醫院、漢口醫院等地走訪發現,多家醫院內均存在以‌‌「病毒性肺炎‌‌」名義收治的患者。多名家屬稱,患者起初出現發熱、乏力等症狀,年長的則行走艱難,高燒持續不退。

1月22日下午,金銀潭醫院一名患者家屬說,自己的父親就是患了‌‌「病毒性肺炎‌‌」。他說金銀潭醫院住院部南樓、北樓都住著感染患者,只有醫療人員可以接觸,‌‌「現在是什麼病,吃的什麼藥,我們都不清楚。‌‌」

1月22日,湖北省副省長楊雲彥表示,為應對目前發熱病人因無序就醫可能帶來的交叉感染和疾病傳播,武漢市實行發熱病人集中就診的‌‌「7+7‌‌」新模式。

雙肺感染

李順的症狀出現在2019年12月底。

當時,他在距離華南海鮮市場600米,只有一街之隔的武漢協和醫院腫瘤中心中醫科陪妻子做腫瘤治療,最初只是身體不適:打嗝、腹部不舒服。他在中醫科掛了號,醫生為他摸脈問診,建議住院觀察。李順當天辦理了住院手續。

從2019年12月24日開始,李順在腫瘤中心住了8天,同在那裡進行腫瘤治療的妻子始終陪床。起初李順沒有任何反應,李連清去探望時,看到身高169厘米、體重170多斤的父親能吃能睡,精神也很好。只是胸部X片顯示,李順有輕微肺部感染,醫生判斷是輕微肺氣腫,不需要治療,為他開的藥、打的吊針都是保護心臟和肝的。

與李順相比,61歲的武漢市民劉睿發現身體不適的時間略晚。

那是2020年1月6日,遠在上海的王佳和父親王光華接到劉睿的電話,抱怨身體不舒服,‌‌「發燒、頭痛,像抽筋一樣痛。‌‌」

劉睿的病歷顯示,6日當天,劉睿曾到武漢協和醫院西院就診,診斷結果為病毒性感冒,醫生開具了布洛芬與頭孢類藥物。但吃了兩天藥,劉睿病情不見好轉,甚至一度高燒到40攝氏度。王光華不放心,當晚便坐高鐵回了武漢。

1月8日晚,劉睿在王光華的陪同下來到武漢市中醫醫院漢陽院區就診。醫生給出的診斷與上次相同:病毒性感冒。除了相似的藥物外,醫院還為她進行了一次腦部CT掃描,希望發現頭痛的原因,但CT報告‌‌「未見明顯異常‌‌」。

兩次遵醫囑服藥後,劉睿的發熱、頭痛等症狀沒有得到絲毫緩解。1月11日,劉睿又來到武漢市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下稱‌‌「同濟醫院‌‌」)。病歷報告顯示,她當天的體溫已達到39.8攝氏度。

公開信息顯示,持續發燒是新型肺炎的症狀之一,但劉睿是高燒、低燒交替出現。劉睿1月11日的病歷顯示,除‌‌「發熱一周‌‌」‌‌「伴頭痛‌‌」外,她還存在少許白痰、白細胞偏低、C反應蛋白升高等體徵,無咳嗽跡象;依據同濟醫院1月22日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快速指南》,除沒有咳嗽外,其餘皆符合病徵描述。

了解到劉睿有發熱症狀後,同濟醫院讓劉睿從內科門診轉至發熱門診,還做了胸部CT掃描。診斷報告稱,劉睿‌‌「雙肺多發片狀高密度影及磨玻璃密度影,考慮感染性病變‌‌」。

李順的情況也不好。

住院四五天後,母親告訴李連清,父親晚上總是說夢話。轉院之後,協和醫院的醫生告訴她李連清,這是缺氧的表現,‌‌「說鼻子呼吸已經不能滿足需要,張嘴呼吸時會發出聲音。‌‌」

李順的食慾也越來越差,每天只喝一點稀飯。說話也變得長吁短嘆,不知道是喘不上氣,還是對自己的病情不太樂觀。

李順生前在醫院接受治療。受訪者供圖

2020年1月1日,病床上的李順已無法坐直,口中的臭氣遠遠就能聞見。當天,家人為李順辦理了出院手續。他們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下車之後,李順的女婿和妹妹一人一邊攙扶著,把老人架到了距離腫瘤中心3.5公里的武漢協和醫院總部就診。

武漢協和醫院總部的醫生比對了李順在腫瘤中心拍的兩張胸部CT片——僅8天,他肺部的輕微感染就蔓延開了,雙肺均已嚴重感染。‌‌「CT片裡肺部全是白色的,前後就像兩個人的片子。‌‌」李連清說。

病因不明

在武漢協和醫院住院的兩天,醫生先後為李順進行了愛滋、梅毒、SARS、MERS等檢測,均無果。

1月3日,家屬被叫到醫院,‌‌「醫生說所有可能的病都做了篩查,全是陰性。‌‌」李連清記得,醫生表示協和醫院已經無能為力,建議李順轉到武漢金銀潭醫院,‌‌「那裡有傳染病方面最好的醫生,說不定還有救。‌‌」

劉睿雙肺感染的原因也不清楚,在隨後進行的血液、咽拭子等測試中,各項抗體皆呈陰性,甲流、乙流病毒核酸亦未檢出。

這一看似樂觀結果讓醫生更為緊張。‌‌「當時我父親就問門診醫生,說都是陰性不是挺好嗎?但醫生說,就是因為都是陰性,你們又是這個症狀,那肯定有還沒檢測出來的病毒,需要留院觀察。‌‌」王佳說。

不過,當時同濟醫院的發熱門診只有10張床位,全部住滿,劉睿只好帶著阿斯美(可用於治療呼吸系統疾病引起的咳嗽、咳痰、喘息等)、樂松(一種非甾體抗炎藥)等七八種常見藥物回家觀察。

李順打點滴的藥物,包括利他韋林和五水頭孢唑林鈉等。受訪者供圖

1月13日,劉睿終於住進了同濟醫院發熱門診。

據王光華回憶,當時的發熱門診人滿為患:打點滴的病人拿著吊瓶,一排三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有病人趴在護士的工作檯上打點滴,輸著輸著就睡著了,護士只能站著辦公;劉睿所在的住院病房10張床位全滿,臨近的一名患者說,自己的床位‌‌「是托關係找人批條才住上的‌‌」。

更讓王光華擔心的是,發熱門診病房的醫生全部身穿白色連體式防護服,戴著口罩、手套、防護靴、護目鏡,從上到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前來就診的患者也都戴上了淺藍色的醫用口罩。但包括劉睿在內的所有病人未被隔離,患者可以在發熱門診隨意進出,住院病人的家屬也可以陪床。

1月4日晚,李順從武漢協和醫院向金銀潭醫院轉院時,救護車上也坐著穿戴了防護服、口罩、手套的醫護人員,沒有一寸肌膚裸露在外。李順打了安定,睡著了,身上什麼都沒穿,只裹著一層被子,肩膀和腳都露在外面。救護車裡溫度很低,李連清穿著棉襖都覺得渾身發抖。她把外套的帽子摘下來蓋在父親肩上,一手為他擦拭額頭上冒出的冷汗,一手不住地抹眼淚。

1月4日入住金銀潭醫院的當晚,醫院就向李順的家屬發出了病危通知書。李順的診斷結果之一為‌‌「病毒性肺炎‌‌」,李連清在上面簽了字,隨後又簽署了入住ICU知情同意書和特殊檢查(治療)同意書,同意進行深靜脈穿刺,

自那之後,父親在ICU就診,李連清不能探視。

‌‌「重症肺炎‌‌」

直到1月7日早上8點半,李連清接到金銀潭醫院的電話,稱父親心跳停止,還在搶救。

然而,李連清的父親還是去世了。

在金銀潭醫院某位領導的辦公室,院領導和兩位專家告訴李連清父親得的是‌‌「傳染病‌‌」,必須立即火化,不能等,也不能見最後一面。

4小時後,李順看到父親被包在殮屍袋裡,被救護車送到了殯儀館。當天下午,她就拿到了父親的骨灰。

在李順的死亡證明上,直接死亡原因是‌‌「重症肺炎‌‌」,引發肺炎的原因是‌‌「侵入性肺麴黴病‌‌」。

對此,1月23日,山西省某三甲醫院呼吸科主治醫生告訴記者,死亡證明上的‌‌「侵入性肺麴黴病‌‌」或許只是治療中出現的併發症。因為麴黴菌是一種細菌,是空氣中常見的真菌,難免被吸入人體。一般情況下,免疫力正常的人可以抵擋這種真菌的攻擊;但對於免疫系統出現問題的人,它可能是致命的。

看過李順的病歷後,這名醫生表示金銀潭醫院確診的‌‌「病毒性肺炎‌‌」或許才是李順病危的起因,而治療過程中大量使用的激素、抗生素破壞了他的免疫系統,於是真菌趁虛而入,‌‌「這在2003年的SARS中也是常見現象。‌‌」

但李順得的是哪種病毒性肺炎,這名醫生無法給出答案。因為SARS、MERS等不少病毒性肺炎都有較強的傳播性,但這些可能都在武漢協和醫院被一一排除。

李順過世的那天是2020年1月7日。當晚9點,武漢市衛健委發布消息,稱實驗室檢出一種新型冠狀病毒,並獲得了該病毒的全基因體序列。專家組認為,本次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的病原體初步判定為新型冠狀病毒。

在同濟醫院,劉睿的情況也是急轉直下。

1月14日一早,劉睿似乎很有活力,自己下床走動、洗漱,還吃了豆沙包和一大碗皮蛋粥,直到11時左右才上床休息。但王光華發現妻子的狀態不太對,‌‌「感覺她身體的姿態很游離,說話不清楚,差不多失去意識了。‌‌」

醫生當即決定對她進行胸部CT複查。王光華將已經不能行動的劉睿抬上輪椅,推到CT室,又在儀器前將她架起來,聽從醫生指令拿起她的手接受掃描,‌‌「因為現場的看護都不願意碰‌‌」。

複查結果是‌‌「大白肺‌‌」,王光華說,在30幅CT影像中,妻子胸腔中的白色部分面積擴大、密度更高,逐漸連到了一起。CT診斷報告稱,劉睿雙肺多發片狀高密度影,考慮感染性病變,較1月11日的情況‌‌「進展明顯‌‌」。醫生在當天的病歷中寫道:患者神志模糊,給予面罩給氧,遵醫囑給予呼吸機輔助通氣。

據王光華回憶,他當晚就問了發熱門診的醫生,劉睿是不是得了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引發的肺炎,醫生答‌‌「可能是‌‌」。王光華又問醫生,是否需要轉院到金銀潭醫院,醫生說轉過去也是一樣,‌‌「金銀潭的治療方案就是給你的治療方案‌‌」。

1月15日上午,發熱門診醫生查房時決定將劉睿轉到傳染病科。傳染病科的醫生表示,劉睿病情非常嚴重,詢問家屬是否有意願繼續治療。‌‌「我爸當時就急了,說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要治。‌‌」醫生們說,如果繼續治療,藥物的效果和副作用都會更加猛烈,‌‌「各種有可能有用的沒用的方法都要嘗試了‌‌」,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16時許,王光華在家屬知情同意書上簽了字,之後在醫院附近吃了頓晚飯,準備坐地鐵回家。但剛坐了一站,他就接到了傳染病科的簡訊,請他速來醫院。

死亡通知書顯示,劉睿的死亡時間為1月15日19時10分,直接死亡原因為‌‌「呼吸循環衰竭‌‌」,引起的疾病為‌‌「重症肺炎‌‌」。

家人被確診為‌‌「病毒性肺炎‌‌」

李順的過世,沒能讓肺炎的陰影離開他的家人。

2020年1月1日,李順的妹妹李梅開始感到疲倦。她家在武昌,腫瘤中心和協和醫院都在漢口,她每天都要乘坐地鐵兩邊往返,她以為是自己太累了。

直到1月4日,她才在兒子的陪同下到廣州軍區武漢總醫院(下稱‌‌「軍區總醫院‌‌」)就診,胸部X光片顯示,她和哥哥一樣雙肺感染。

她開始回憶與哥哥的接觸:李順轉往武漢協和醫院時,她架著他的肩膀,將他送進了急診室;哥哥在協和醫院急診部里,她曾近距離聞到過他嘴中呼出的臭氣,兩人還喝過同一瓶礦泉水。

向醫生說明情況後,李梅被迅速隔離,並先後在軍區總醫院、金銀潭醫院治療。但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肺怎麼了,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官方通報的新型肺炎感染病例中。

‌‌「那幾天太虛弱了,醫生來叫我簽字我就簽,要打點滴我就輸,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李梅告訴記者,她不記得治療方案,更不記得自己是否用過核酸測試盒檢測、確診。由於她目前所在的金銀潭醫院不允許探視,她的兒子已經18天沒有見過母親了,更沒接到醫院的任何告知、通知。

李連清是在父親去世後發現身體不對勁的。起初,她總是在夜裡醒來,一夜醒四五次,嘴巴里又干又苦,吃東西嘗不出味道。後來,她慢慢覺得自己很容易疲憊,走平路還行,一上樓梯就氣喘。

1月17日、18日,她和丈夫先後到武漢市中心醫院(下稱‌‌「中心醫院‌‌」)就診,夫妻倆都是雙肺感染。但二人未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她要求自己和丈夫接受核酸檢測盒檢測,但醫生拒絕了。

‌‌「醫生說檢測盒不是每個醫院都有,不是誰都能用。‌‌」李連清稱,醫生表示需要院領導批准才能使用,‌‌「所以不能給我們檢測。‌‌」

從1月17日開始,李連清和丈夫每天都要在中心醫院打點滴——利巴韋林和五水頭孢唑林鈉,這兩種抗生素都常用於呼吸道病毒感染。

在1月22日的病歷中,她被確診為‌‌「呼吸道感染和病毒性肺炎‌‌」,有‌‌「不明肺炎患者接觸史‌‌」。

但直到現在,李連清和丈夫仍然未被隔離,兩人向單位請了病假,開始了每天從家到醫院、再回家的兩點一線生活。‌‌「在路上都躲著人,怕別人嫌棄自己,也怕傳染別人。‌‌」兩人甚至不敢出門買菜,每天一小量杯大米下鍋煮成稀飯,就著榨菜就是一頓飯。

在中心醫院,李連清感覺那裡每天都變得更加擁擠。1月22日,她凌晨5點、天還沒亮就到醫院打點滴,還是排到了100多號。能容納100人左右的打點滴室不夠用了,李連清跟著人群擠在大堂里,直到中午11點才完成注射。

李連清發現,打點滴的人群病情大同小異——肺部感染、病毒性肺炎,打的吊針基本都是利巴韋林和五水頭孢唑林鈉。

與李連清每日往返於醫院和家中相比,李梅幸運一些。截至1月8日,她已在軍區總醫院治療了5天。與哥哥曾經接受的治療一樣,醫生對她使用了頭孢、利他韋林等大量抗生素,她的腸胃出現了劇烈反應:胃痙攣,上吐下瀉。

1月7日,李梅得到哥哥過世的消息後,決定轉到金銀潭醫院。‌‌「我當時想,他們如果從我哥哥身上取樣,多少都會有些經驗,對我的治療會有好處。‌‌」李梅說。

轉到金銀潭醫院的3天後,李梅夜裡開始發低燒,醫生則對她使用了激素、輸了血漿。幾天後,燒退了,激素也停了,醫院又為李梅拍了胸片。胸片顯示,肺部的病灶控制住了,甚至有轉好的趨勢。

截至發稿時,李梅仍在金銀潭醫院住院治療。她表示病情目前已經得到控制,未來幾天可能出院。

(李順、李梅、李連清、劉睿、王光華、王佳為化名)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新京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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