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第一位在這場疫情中死去的患者,但不屬於確診病例,也沒有出現在政府公布的死亡名單中,死亡證明上寫著「重症肺炎」。
今年67歲的王壯壯是一名普通退休工人,家族有心臟遺傳疾病,和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無任何關係。從懷疑感冒住院到「重症肺炎」死亡,只有14天。
2019年12月23日起,王壯壯先後在武漢協和腫瘤醫院、協和醫院、金銀潭醫院治療,但最終於2020年1月7日在金銀潭醫院不治身亡。病人去世後,院方曾要求家屬捐獻遺體供醫學解剖,遭家屬拒絕後遺體於當天火化。
醫生告訴家屬,王壯壯是這場疫情中的第一個死亡病例。
就醫
王壯壯究竟是怎麼被感染的,家屬到現在也不知道。
2019年12月20日,他感覺身體不適並一直打嗝,連著3天,停不下來。
王壯壯的愛人處於胰腺癌晚期,一直在武漢協和腫瘤醫院治療,每隔半個月要到醫院取藥。因此,王壯壯也來到該醫院檢查。
當時,對普通市民來說「新冠肺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王壯壯只是懷疑自己感冒了。在這家中西醫結合醫院,醫生給他把脈,並告知他心率不齊。
「我們家族確實有心臟方面的遺傳病。」王壯壯的妹妹王蘭告訴《中國慈善家》,但她並沒有把這一信息告訴醫生。
進一步聽診後,醫生建議王壯壯拍肺部CT,結果顯示肺部感染。醫生建議住院治療,王蘭於當天辦理了住院手續。
「醫院剛開始按肺氣腫來治療,用的是一些中藥。」王蘭說,由於自己住得離醫院遠,她經常在電話里和哥哥溝通病情,每次通話都感覺他的病情在加重。
「我怎麼感覺住院之後越來越難受了。」12月29日,王壯壯告訴王蘭。電話里,妹妹能聽出來他說話時在喘氣。
12月30日,王蘭花了一個小時坐地鐵來到腫瘤醫院,當時正是中午,她對值班護士提出想找主治大夫了解哥哥的病情,護士告訴她醫生兩點半上班。看到病情加重的哥哥,王蘭堅持要見主治醫生,情緒有些激動。護士通過電話將情況電話告訴了醫生。
隨後,王蘭見到醫生,問哥哥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見好反而加重了?雙方語言有衝突,醫生不滿王蘭對其「治療方案」的質疑。
「這個你要問X教授,方子是他開的。」醫生說。X教授出面沒有解釋太多,而是告訴家屬,如果對醫院不信任,今天就辦出院。
王壯壯在出院責任書上簽了字,他讓女兒王倩掛了第二天武漢協和醫院的普通內科號。由於已是晚上,他們沒有離開腫瘤醫院。
當天,坊間流出一份據稱是武漢市衛健委所發的《關於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緊急通知》。這份通知顯示,武漢市部分醫療機構陸續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要求各有關醫療機構做好醫療救治工作。這是「新冠肺炎」出現的最早的一個信號。
第二天,武漢市衛健委發布了第一則通報:近期部分醫療機構發現接診的多例肺炎病例與華南海鮮城有關聯,已發現27例病例,其中7例病情嚴重,其餘病例病情穩定可控,有2例病情好轉,擬於近期出院。
這是首次對於「新冠肺炎」的認知——「病毒性肺炎」,通報明確,此時病毒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
王壯壯在家屬的陪同下來到協和醫院,此時的他走路需要有人攙扶,而且走兩步就大喘氣。「你這病我們普通內科治不了,你現在必須去掛急診。」醫生看完後告訴他們。
急診科醫生要求拍肺部CT。結果出來後,家屬將23日拍的CT片一同給醫生看,時隔僅一周,醫生竟不敢相信這是同一人:肺已經全變白了。
醫生懷疑是愛滋病,肺部形態幾乎和愛滋病晚期病人是一致的。王壯壯又被安排做了甲流、梅毒、愛滋檢測,結果均呈陰性。隨後,醫生給家屬下了病危通知單,並告訴家屬:如果治療的話很可能人財兩空,治還是放棄?
得到家屬肯定回答後,協和醫院將呼吸科的專家請來會診。2020年1月1日,王壯壯轉到呼吸科ICU病房。醫生告訴家屬,王壯壯得的病只知道是病毒性感染,但查不到病毒是什麼,沒有辦法治療,只能把現有的抗生素全用上。
王壯壯在重症加護病房
「我們也表示理解,畢竟得了一種之前沒有見過的病,誰也沒有辦法。」不管是女兒王倩還是妹妹王蘭,都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親人好起來,哪怕只有1%的希望也要試試。
在各種方法和藥物都用完的情況下,1月3日,醫生建議家屬將病人轉到金銀潭醫院救治。在轉院問題上,王蘭和王倩商量後一致認為,只能聽醫生建議,沒有別的辦法。
這時,王壯壯要靠呼吸機續命,但神志清醒。王蘭問他:「插上呼吸機感覺好點了嗎?」,得到的回答是「一下子感覺從地獄上了天堂」。想不到的是,這竟成了王壯壯留給家屬的最後一句話。
家人感染
從1月1日來到協和醫院,到1月3日,王蘭一直在醫院陪著哥哥看病,3天幾乎沒有合眼。1月4日,疲憊不堪的王蘭感覺渾身乏力,她來到武漢陸軍總醫院就醫,體溫37.3度。根據醫院要求,王蘭拍了肺部CT,結果顯示雙肺感染,她隨後被隔離治療。
王蘭心裡充滿恐懼,她知道可能是被哥哥傳染了,因為哥哥是唯一的傳染源,自己沒有接觸過其他人。她特意叮囑王倩要格外注意。
「我不知道我的命最終能不能保住,但那時也想不了那麼多,就是配合醫生治療。」王蘭對《中國慈善家》說。武漢官方通報中「未發現人傳人」的說法,讓她不能確定就是哥哥傳染給她的。對於「肺部感染」,王蘭沒有任何概念,但從哥哥的痛苦中,她體會問題的嚴重性。
官方通報的口徑直到1月14日才有了變化。當天武漢衛健委發出第七則通報,除了通報感染和死亡病例外,「未見明顯的人傳人」變成了「不排除有限人傳人」。正因如此,在陪王壯壯看病的時候,王蘭和王倩都沒有採取任何防護措施。
在陸軍總醫院,王蘭由於長期服用頭孢抗生素出現嚴重腹瀉,在服用益生菌後情況有所好轉。1月8日,她被轉到金銀潭醫院。此時,所有醫院都沒有針對新型冠狀病毒的明確治療該案,所有治療都是和患者商議。
由於長時間腹瀉,醫生建議王蘭先吃一些護胃的藥物,讓身體恢復正常功能。用了護胃藥後,王蘭可以勉強進食,這讓她有了一點力氣,但血液指標仍不好,有感染越來越嚴重的跡象。主治醫生還告訴王蘭,其免疫力低下,建議注射血漿。從那之後,王蘭精神逐步好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月10日,王倩和愛人出現發燒症狀,到醫院去做了肺部CT,兩人雙肺感染。
1月24日,王蘭康復出院。和很多患者一樣,直到出院,王蘭也沒有被確診感染新型冠狀病毒。保住了一條命的她認為,是救治比較及時,病情才得以控制。
死亡
1月4日,就在王壯壯被轉到金銀潭醫院的當天,北京的部分專家已來到金銀潭醫院。
在轉院之前,協和醫院對王壯壯進行了生命體徵測試,評估出的死亡率為70%。而到金銀潭醫院後,評估數據竟高達90%。
此時的王壯壯已經神志不清,一直到1月7日死亡,家屬也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在此期間,家屬接到醫院的4通電話,其中兩次是催費,一次是下病危通知,另一次是通知死亡。
看到父親全身插滿管子、天天抽血化驗的苦痛,王倩曾想為他撥管放棄治療。她把這個想法告訴醫生,醫生向領導匯報後告訴王倩:「病人的生死不由家屬決定,我們還在做搶救措施」。
「當時我做這個決定,是下了好大決心,不管社會還是家裡人給我的壓力,我都一個人承擔,我就是不想讓我爸爸太難受,太可憐了。」王倩對《中國慈善家》說。
1月6日晚上,王倩徹夜未眠。7日一早,她和愛人來到超市,按照醫生的叮囑給父親買濕巾紙和護墊,就在排隊結貼時,她接到醫院電話:「病人剛剛心跳已經停止了。」
放下手裡的東西,兩人立即駕車前往金銀潭醫院。和往日不同的是,在醫院見到很多警察。由於保全把守無法上樓,直到下午1點多,醫院領導打來電話,讓她上7樓。
迎接他們的是三位穿著嚴實防護服的醫護人員,其中一人是剛才給電話給她的院領導,另兩位是北京來的專家。
「我們都盡力搶救了,但是確實沒辦法。我們也不希望是這個樣子,你們家屬要體諒一下。」院領導告訴王倩。
深入交談中,一位專家對王倩表示,希望她能把父親的遺體捐獻出來做醫學解剖,並拿出單子讓她簽署同意書。這個要求被憤怒的王倩一口回絕,在單子上寫下「不同意」三個大字。醫院告訴王倩,不同意的話,遺體當天就要火化。
王壯壯的遺體被120救護車運往火葬場
王倩要求見父親遺體一面。由於是傳染病,出於家屬安全考慮,醫院沒有同意。在她的再三要求下,醫生進去幫她拍了8秒鐘的視頻。看完視頻後王倩再也忍不住,癱坐到地上,愛人將她扶起,她放聲痛哭。
「真的是太可憐了,我爸爸的心臟那一塊已經塌陷下去了。」王倩說。遺體在死亡當天被火化,在給家屬的死亡證明上,直接死亡原因為「重症肺炎」。
死亡證明上,王壯壯的直接死亡原因為「重症肺炎」
女兒王倩拒絕在父親的屍體解剖告知書上簽署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