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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 「聽于丹演講, 我差點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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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華人文學研討會」是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召開,舉辦單位暨南大學還是挺重視挺熱情的,兩天的會議最重的戲是開幕式後請于丹做主題演講,她談中國文化。

這是我第一次聽于丹演講,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于丹的想法。以前沒有看過她的任何文字,但我並不反感她,一個教授能夠弄得全國皆知,一定有其特長,這是任何多元社會都允許並鼓勵的。

即便她講的有不符合學術甚至錯誤的地方,你也去講,去糾正過來就行了,沒有必要對她太過學術、太過刻薄。這是我以前對她的基本看法。那次,她演講起來如滔滔長江之水,唐詩宋詞信口道來,旁徵博引,這一講,就是將近兩個小時。也徹底破壞了我對她的看法。

難倒沒人聽出來于丹是在瞎胡扯?

我聽了不到五十句就開始感到不安,並且這不安越來越嚴重。于丹的演講如果針對中小學生,單單尋求娛樂的電視觀眾,或者一些發了點財的中小企業主與暴發戶,應該還是一篇能自圓其說的東西。

可是,她這次是對來自世界33個國家的300位華文作家講「中國文化」。其中有些會好幾門語言,在海外取得博士學位的都有幾十個,不乏專家教授。在于丹演講的過程中,我觀察周圍的華人華僑,看到他們大多面無表情,我不禁感到有點迷惑,難道他們沒有聽出來于丹是在瞎胡扯?

于丹為了突出中國文化優越而對西方文化與宗教的不以為然,把中國的倫理抬出來同西方的宗教抗衡(好像西方就沒有倫理似的),還有她洋洋自得地宣稱自己就是看武俠小說長大,武俠里就有豐富的中國文化,並以武林高手練到最高境界可以以氣當劍、殺人於無形來說明中國文化之高深,讓我聽著都覺得臉紅。

為了教育她碰到的一個不懂得高深中國文化的外國人,她用大段講述一個禪的故事。她說,古代一位混混買了三匹八吊錢一匹的布,付款時聲稱「三八二十三」而不是「三八二十四」,這位混混竟然以頸上人頭作擔保說自己是對的,只肯付二十三吊錢。一位小和尚打抱不平,說如果「三八二十三」是對的,他願意輸掉頭上的帽子。眾人相持不下,於是來到小和尚的師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處,請他作主。

沒想到,老和尚沉思了一會,竟然說「三八就是二十三」,小混混是對的。小混混不但用二十三吊錢拿走了三匹布,還得了小和尚的一頂帽子,高興而去。老和尚卻因此受到鎮上眾人的鄙視與驅逐。小和尚一路上都憤憤不平,最後還是忍不住質問老和尚為何說「三八二十三」。老和尚說,你說那小混混的頭重要,還是你頭上的帽子重要?他用頭來和你的帽子打賭,我能說「三八二十四」嗎?

小和尚明白過來,我們大概也都能夠理解那位宅心仁厚、救人一命的老和尚。這是一個很不錯的「禪機」故事,加上于丹講得聲情並茂,成為整場演講中的亮點。可亮點幾乎馬上變成污點,因為于丹說當時他對外國人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要告訴外國人關於中國文化的高深之處:外國人弄不懂中國文化,說我們不講原則,是人情社會……但這故事就說明了我們中國文化的高深和美妙之處,我們的中國文化有時就可以是「三八二十三」,而不是「三八二十四」,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精華啊!

我聽到這裡差一點閉過氣去!

這竟然是我們的于丹大師對一位外國人,以及來自33個國家300位華語作家宣講的中國文化之精華?

我的上帝、我的老天爺啊,這個故事沒錯,可如果把這個故事上升到中國文化的層面,這恰恰是整個中國文化揮之不去的糟粕與夢魘啊。

世界上有哪一個高深的文化可以靈活到「三八二十三」?這樣的文化可能走出人治與人情的死結嗎?嚴謹的科學與法治的現代社會能夠在「三八二十三」的潛規則中誕生?但這就是我們于丹理解的中國文化,就是讓她向外國人炫耀的中國文化?

我對于丹的看法依然沒有改變,對她沒有任何惡意,也不想對這種很努力與成功的人士求全責備,但讓我不解的問題是:一個堂堂的中國大學,竟然請一個娛樂人物來給300位海外華人講演中國文化?是你們找不到更適合的人?還是你們自己也搞不明白什麼是中國文化?什麼是文化?

思想被限制和閹割,文化能夠繁榮?

由於這件事,我在接下來的「走遍中國」旅途上,常常同身邊人交流對中國文化的看法,以及在周圍尋求中國文化的蹤跡。在福建的旅程是由華僑大學負責的。招待文化人,自然要去這些地方最著名的文化景點參觀,少不了去土樓、「集美」,我們在陳嘉庚墓前緬懷他對祖國文化發展與教育事業的傑出貢獻。之後還去了漳州的林語堂紀念館,我特地在林先生那句「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對聯前拍照留念。

據說是當地政府改變我們行程,安排我們去林語堂紀念館的。我想,當地官員很有心計,大概是希望我們這些海外作家能夠學習一下林語堂,也出一兩個大家。面對這位「兩腳踏中西文化」的文化大家,我不知道當天來訪的幾百位華人作家有何感想,反正我是有些慚愧的,土樓是古人的智慧結晶,陳嘉庚是傳統中國教育的產物,林語堂也是1949年前培養出來的大師,我們這個時代呢?

不過,我們也可以自我安慰,當今的中國出不了林語堂,責任可不全在我們這些作家哦。想一下林語堂當時處於比較動盪的時代,卻能夠四平八穩出版了60本著作,而我個人的創作勁頭一點也不比他低,可出版一兩本書,幾乎耗盡了精血——不是寫不出書,而是出版不容易!別說沒有林語堂,就是有,也肯定被當今的出版制度折磨瘋。——不知道建議我們參訪林語堂紀念館的官員是否意識到,當今中國出不了林語堂,他們的責任一點也不比我們輕。

就拿這群華語作家來說,有好幾位私下告訴我,得到大會邀請到大陸開會研討華文文學,他們激動得夜不能寐,準備了精彩的研究論文要發言與發表,作為海外遊子對祖國的貢獻。可是,他們的「貢獻」幾乎都由於內容敏感或者不適合在有領導參加的場合宣讀而被婉拒。

結果剩下的那些發言,無論從學術還是思想上,幾乎連文化人于丹的演講都不如。——我這才發現,問題不在于丹是否能夠講中國文化,而是其他人是否能夠像于丹一樣講中國文化。如果只有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可以自由發揮,稍微有思想的就被限制甚至閹割,文化能夠繁榮?民族還有希望嗎?

到台灣後,我還是忍不住和周圍的好幾位華人華僑討論起于丹的演講,沒想到,那些當時一言不發像大媽大嬸的「作家們」馬上告訴我,人家大陸那麼窮,還如此奢華地招待我們,據說還高價請了于丹來演講,我們有吃有喝,管那麼多幹啥?你別沒良心了。再說,大陸也就這個水平,人家喜歡于丹,你就讓他們喜歡,你的子孫又不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你緊張什麼?我們儘量把親戚朋友移民到海外吧。你老抱怨,小心他們下次不邀請你回來……

責任編輯: 李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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