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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魚:年度最佳中國故事 可惜拍了也過不了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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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故事中走出來以後,魚叔又想起了《南方周末》1999年的新年獻詞: 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正義的號角。當你面對蒙冤無助的弱者,當你面對專橫跋扈的惡人,當你面對足以影響人們一生的社會不公,你就明白正義需要多少代價,正義需要多少勇氣。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內心的愛。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前進的腳步……希望正義下回能夠準點,別再遲到了。

等待了27年,9778天。張玉環,回家了。他坐在鏡前望去,綠苔牆根紅字落,物是人非。連續占據數天熱搜,讓無數人落淚。有網友說,‌‌‌‌「生活永遠是最高級的編劇,這件事值得被拍成電影。‌‌‌‌」那會是一個堪比《活著》的故事。但又怕過不了審。

魚叔從頭說起——1993年10月,江西南昌市。進賢縣張家村的兩名男童,莫名失蹤。一天後,他們的屍體,在水庫被發現。警察調查了全村所有人。然後將時年26歲的張玉環,鎖定為犯罪嫌疑人。證據是其手背上的抓傷,疑為被害者所致。還在他的家中發現作案用的繩索。1995年,南昌市中院一審。判處張玉環死刑,緩期兩年執行。2001年再審,維持原判。入獄後的張玉環,沒有認命。在他的哥哥、前妻、代理律師的齊力幫助下,二十多年來堅持申訴。2019年3月1日,江西省高院決定,再審‌‌‌‌「張玉環案‌‌‌‌」。終於。今年的8月4日,張玉環重審被判無罪

在被羈押了9778天後,他回到了江西省進賢縣老家。他也是截至目前,公開報導中被羈押時間最長的申冤者。重回故地,悲傷和疑惑,多過喜悅。張玉環先是感慨了一句,‌‌‌‌「我的家,怎麼成這樣了?‌‌‌‌」當記者問他:‌‌‌‌「你對這個時代感到陌生嗎?‌‌‌‌」他回答得很乾脆:‌‌‌‌「相當陌生。感覺我就像從深山老林走出來的。‌‌‌‌」

這讓魚叔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布魯克斯。老布在監獄了度過了大半生,擔任著圖書管理員。直到垂暮之年,得知自己被保釋了。他感到困惑,矛盾,甚至不惜傷害他人,以換取留在監獄裡的機會。因為外面的世界,於他而言,是全新的,是陌生的。在公共汽車上,他雙手緊緊抓住座椅扶手,局促不安;走在馬路上,他恍惚失神,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汽車;他被安排在超市裡幹活,卻總是犯錯。老布還未做好融入社會的心理準備。在監獄裡是囚禁,是懲罰。可讓他重回社會,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酷刑。張玉環何嘗不是如此,‌‌‌‌「人生能有幾個27年?‌‌‌‌

村子的鄰里鄉親,一個都認不出來;他想炒菜煮飯,發現自己不會用煤氣灶;他從沒見過冰箱,對智慧型手機一竅不通;他聽說現在,幾乎沒人使用現金了…從26歲的壯志青年,到53歲的躊躇中年。被偷走的27年,讓他與這個時代徹底脫節。談及未來的規劃,張玉環更是一臉茫然,毫無頭緒。眼下最實際的願望,只是想擁有幾畝田地,好讓自己可以務農度日。至於原因,張玉環解釋說:‌‌‌‌「我這個年紀,已經被社會淘汰了,到城裡做不了什麼事。‌‌‌‌」

這質樸的回答,更加令人心酸。張玉環在家中翻出了一張當年的全家福,大兒子在背面曾寫下這麼一段話:‌‌‌‌「爸爸我這次照相,沒照好,請原諒,等你回家我們再一起照相。‌‌‌‌」誰能想到,下一張全家福,要等這麼久。

說完張玉環,下面該說說幫助他的人。

畢竟在‌‌‌‌「張玉環事件‌‌‌‌」中,他是被拯救的那一位。

所以,真正的主角並不是他。

故事的‌‌‌‌「正片‌‌‌‌」,屬於那些為他奔走,推動重審的人。首先是張玉環的代理律師,王飛尚滿慶。2001年終審後,張玉環沒有請律師,因為支付不起費用。直到2017年,王飛和尚滿慶律師聽說了他的案子。

發現如此重大的案件,僅憑現有的證據便草草結案,已經觸碰到他們的底線了。王飛律師曾說代理冤假錯案申訴的初心是:‌‌‌‌「我不想看到絕望的靈魂,我想拉他一把。‌‌‌‌所以,他們決定拉張玉環一把,接下了這個案子。無償提供幫助。這種信念,和《辯護人》中的宋佑碩律師是一樣的:‌‌‌‌「因為國民不富裕就不能受法律保護,這種說法我是無法接受的。‌‌‌‌

他們很快指出了案件的漏洞。張玉環提供的六份筆錄,其中兩份有罪。這兩份有罪的筆錄,從作案手法到作案地點,前後自相矛盾。且現有證據,根本沒辦法證明張玉環是兇手。比如沒有DNA鑑定,無法確定張玉環手上的傷是否為被害者所致;也無法證明張玉環家的繩索就是作案工具。而張玉環當年之所以認罪,背後真相更是細思極恐——張玉環說當年被嚴刑逼供,在牢裡審了六天六夜,還放狼狗威脅他。在兩位律師的不懈努力下,直接推動了江西高院對該案的再審。

其次,張玉環得以挺到律師介入,多虧了他哥哥張民強。事發之後,張民強始終堅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二十多年,一直為其奔走申訴。平均每個月要跑6趟法院。一周一趟是雷打不動的。他說這件事如果自己不去做的話,就沒有人做了。在監獄裡的張玉環,配合著哥哥寫申訴材料。前前後後共寫了五六百份。因為張玉環問心無愧,只求一個清白。他的訴求很明確:無罪釋放。其實,哪怕沒有這次重審,張玉環的刑期到今年年底也結束了。但,哪怕只是早出來一天,意義也會完全不一樣。

張民強和《定罪》中希拉蕊·斯萬克飾演的貝蒂很像。貝蒂的哥哥因為被控謀殺入獄。但貝蒂相信哥哥是無辜的。所以一定要證明他的清白。貝蒂一邊照顧兩個孩子,一邊自學法律。頂著生活和社會的雙重壓力,終於在12年後獲得了法學學位。她有能力為哥哥辯護,也如願證明了他確實是無罪的。這是親情的力量,讓人願意賭上整個人生。

最後,終於該輪到‌‌‌‌「張玉環案‌‌‌‌」事件中壓軸的主人公——

張玉環的前妻,宋小女。1993年,張玉環離家入獄。留下了兩個兒子,一個三歲,一個四歲。

宋小女和張玉環的哥哥一樣,相信他絕不會做出這種事,因為她太了解張玉環了。兩人相識於微時。對內,張玉環是頂樑柱,雖不富裕,也將一家人照料得妥帖;對外,他又是熱心腸,時常幫村民們免費做木工。出事後,為張玉環申訴的念頭,一刻也未曾在宋小女心中消失。她遠赴深圳打工,一邊帶孩子,一邊攢錢。再拿著攢下的錢,回到南昌為張玉環申訴。

在這個過程中,宋小女經歷了喪父之痛,也被查出子宮肌瘤。

但她不敢接受手術。

因為有兩個顧忌——

一,她還要繼續為張玉環申訴,步履不停;

二、萬一手術失敗,兩個兒子該怎麼辦?

重病在身的時候,宋小女在探望時最後問了張玉環一次:

‌‌‌‌「你不要騙一個快要死的人。你告訴我,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張玉環說:‌‌‌‌「小女你放心,我真沒做。‌‌‌‌」

這更加堅定了宋小女的決心:

‌‌‌‌「他都能挺過來,我不想死了,我要活過來。‌‌‌‌

然而,心有餘而卻力不足。

從1993年熬到1999年,宋小女終於撐不下去了。

為了兩個孩子著想,她選擇了重新嫁人。

在探望張玉環的時候,向他坦白了這個決定。

張玉環哭著說:‌‌‌‌「我是冤枉的,你要等我。‌‌‌‌」

宋小女也跟著哭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幸運的是,宋小女找到了一個好丈夫。

讓這個故事不至於太壞。

改嫁的時候,宋小女向現任丈夫提了三個條件:

她會把張玉環放在心裡;

必須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好;

不阻攔她去探望張玉環的母親。

宋小女的丈夫也是有情有義的人。

不僅答應了這三個條件。

還支持她為張玉環申訴,給予了很多幫助。

2012年,宋小女在手術之後,最後一次探望了張玉環。

8年後,‌‌‌‌「張玉環案‌‌‌‌」轉機出現,宋小女看到了曙光。

今年的7月9日,‌‌‌‌「張玉環案‌‌‌‌」在江西省高院開庭再審。

得知這個消息後,宋小女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笑了,笑哭了。‌‌‌‌

她說:‌‌‌‌「張玉環,還欠我一個擁抱。‌‌‌‌

一個從1993年欠到現在的擁抱。

僅僅擁抱還不夠,‌‌‌‌「我非要讓他抱著我轉。‌‌‌‌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似有星星,像憶起戀人的少女那般開心。

只是她上一秒還在笑,說完就立刻掩面流淚。

整整27年

那份暗喜是藏不住的,那份壓抑已久的悲傷,同樣藏不住。

那一刻,宋小女的真情流露,是演技再精湛的演員都難以復現的。

‌‌‌‌「他應該抱我,我也應該抱他,要抱。‌‌‌‌

這完全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台詞和橋段,在現實里發生了。

結結實實地打動所有人。

這件事本是一個悲劇。

哪怕張玉環最終沉冤昭雪,仍是悲劇。

可因為宋小女的這句話,為這個傷痛故事,塗抹上最後的一筆浪漫色彩。

真等到和張玉環重逢那天,宋小女卻因情緒過於激動,出現了短暫暈厥。

因為改嫁,宋小女便不能再稱張玉環為‌‌‌‌「老公‌‌‌‌

可是在不經意間,還是脫口而出,隨後又自己糾正。

張玉環握著宋小女的手,淚眼婆娑。

他沒有補上那個27年的擁抱,因為擔心宋小女情緒再度失控。

《少年的你》當中,陳念可以寫下:陳念欠小北一次。

宋小女同樣可以對張玉環說上一句:‌‌‌‌「張玉環永遠欠宋小女一個擁抱。‌‌‌‌」

在張玉環回來後,宋小女終於告訴他這些年的真實情況:

‌‌‌‌「我每次去見你,都跟你說我過得好,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要跟你說,我過得真不好。‌‌‌‌

硬扛了二十多年,說完這句話,宋小女終於可以全都放下了。

如今,了卻平生最大的一樁心事,宋小女說自己要回到老公身邊了。

要加倍地對他好。

作家韓松落說,宋小女是會讓人產生‌‌‌‌「現世感‌‌‌‌的那種人。

是啊。

一想到有這樣的人存在,就會覺得是一種安慰,人間尚且值得。

她就像傳奇故事裡才會出現的女主角。

內心堅定地活著,不卑不亢,光芒萬丈,且保有浪漫。

她值得一切讚美。

故事至此,大抵如是。

從張玉環的哥哥張民強,到王飛和尚滿慶二位律師,再到宋小女和她的丈夫。

每個人都那樣鮮活,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27年,時間沉澱出了這個故事的厚重與深邃。

在細碎的情感,也足以被放大到令人動容。

在這次的‌‌‌‌「張玉環案‌‌‌‌」之前,還有呼格吉勒圖、佘祥林、聶樹斌等人。

他們和張玉環一樣,都遭受了不白之冤。

但他們的家人,卻沒能等到重新團聚的時刻。

我們總說:‌‌‌‌「正義或許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這句話似乎成了當代所有不公義之事的腳註。

但有個問題不可忽視——

正義,也是有時效的。

遲到的正義,還算是正義嗎?

況且‌‌‌‌「張玉環案‌‌‌‌」的真兇,仍然逍遙法外。

當年嚴刑逼供的相關人員,是否應該追責?

從這個故事中走出來以後,魚叔又想起了《南方周末》1999年的新年獻詞。

唯有用文中的這段話,與大家共勉:

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正義的號角。

當你面對蒙冤無助的弱者,當你面對專橫跋扈的惡人,當你面對足以影響人們一生的社會不公,你就明白正義需要多少代價,正義需要多少勇氣。

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內心的愛。

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把人打動,除了前進的腳步……

希望正義下回能夠準點,別再遲到了。

責任編輯: 江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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