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製作一個京劇微視系列,於是有了一個發現——伶人演戲不止在舞台。他們台上演,台下也演,甚而,台下比台上演得更精彩。
伶人的世界裡,更吸引我的不是戲劇本身,而是大時代背景下,伶人與時代的關係。
最引我關注的是兩個名字如雷貫耳的人,一個是馬連良,一個是李少春。同為伶人,他們是兩個不同時代的兩種人,卻有著同樣的一個歸宿。
先說馬連良。
就伶技而言,馬連良是天才,其造詣不僅俯視後人,甚而不被他俯視的前人也不多。前後「四大鬚生」,他都位列其中。1930年代起,南麒北馬,各領老生行風騷半邊江山。
上世紀整個上半葉,藝人們見多了政權的更替,所以,對政局大多不關心,馬連良就是其一。
做老闆,他很優秀,走南闖北,遊刃有餘。但是,縱觀各個時期,在大時代政治面前,他的人生抉擇,幾乎就沒有對過。
中國全面抗戰,他應邀前往關外,到當時滿洲國的地界去走穴。可同時期,程硯秋在北京種地,梅蘭芳在上海蓄鬚。
內戰即將結束,人在香港的馬連良,同時接獲台灣和北京兩方面的邀約,二選一,他選擇了北京。
1952年,他參加京劇界慰問團赴朝演出,按市價索要演出費,令同行者咋舌。同時期,河南伶人常香玉捐了一架飛機。
這樣一個政治上極不開眼的人,當政治風暴來臨,下場也就不言而喻了。
藝人普遍堅信「玩意兒」無敵天下,馬連良怎麼也不會想到,60年代,排練現代戲《杜鵑山》時,分派給他的角色竟然是一個五號配角——赤衛隊員鄭老萬。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損的招數,能比這樣更羞辱一個一代宗師。
這個不關心政治,並遠離政治的人,最終沒能逃過政治,作為十年「艱辛探索」的開場戲,新編京劇《海瑞罷官》把他卷進政治漩渦。第一批被抄家的就有他。
他哀求紅衛兵不要損壞一個價值連城的玉雕,並要獻給國家,卻最終被紅衛兵摔碎在地,他當即暈倒,從那一刻起,他的生命進入倒數計時。
23歲就挑班的馬連良,講究吃穿,出入氣派。在當時梨園界,論行膳排場,且精於飲饌者,首推馬連良。而政治風暴中的馬連良,完全沒了往日神采。據一個見過他生命最後時刻的人說,馬連良提著一隻暖瓶去鍋爐房打水,步履艱難,神態遲緩。他對熟人傾訴:都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現在鞋都穿不上,是不是要死了?
1966年12月16日,馬連良病歿於心臟病,享年65歲。他不屑政治,但還是死於政治。
再說李少春。
做京劇微視之前,李少春的戲,我既沒聽過,也沒看過,但這個名字早有耳聞。聽說這個有「李神仙」之謂的人,是百年才出一個的文武老生奇才,才氣僅次於楊小樓。
前些年去霸州,看到氣勢恢宏的李少春大劇院和紀念館,才知道這個冀中小城是他的故鄉。
如果說馬連良的人生輝煌屬於上世紀上半葉,那李少春的應該屬於下半葉。
生於1919年的李少春,比馬連良晚18年,年齡上,差不多就是一代人的差距。
人們認為,正是這樣的差距,使得李少春失去了創立京劇門派的歷史機遇,因為,當他30歲可以創立門派之時,時間來到了1949——這是一個人民藝術的時代,不鼓勵個人成名成家。
而李少春也就此走上了和馬連良截然不同的道路——名伶馬連良與人民藝術家李少春。
政治上,馬連良不開竅,李少春可絕對有慧根。
1952年,李少春加入中國實驗京劇團,1955年加入中國京劇院,成為京劇一團團長。
李少春要求進步從積極參與京劇改革創新開始。今天,幾個京劇史上可以留下一筆的人物形象,最初的創造者都是李少春,如:《白毛女》中的楊白勞、《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
當然,他進步的表現還是體現在政治本身。
1957年,反右運動,他成為伶界積極響應者,而鬥爭的靶子是舊時代的伶界大腕葉盛蘭。李少春依自己對葉盛蘭過去的了解,對葉盛蘭展開揭露和質問,最具鋒芒的質問莫過於:「我們誰能保險演員不反黨?」(章詒和《李少春在「政治壓力」下的「政治表現」》)
對伶界過往及人事極為熟悉的章詒和先生說「李少春聽從了黨的指示和安排,對葉盛蘭做了比較系統的揭發和批判。因為在毛澤東所領導的政治運動里,於個人而言,狡詐、殘忍、背叛都不是罪惡,是政治性的姿態展示,並成為中國人一項新的求生技能。」
一年後,李少春以反右運動中的進步表現,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京劇界的黨員骨幹。
政治上要求進步是認識問題,運動中整人是人品問題。有人說,李少春經受住了歷史對他人品的考驗,但也有人說,他的那些揭發批判,也足以打斷一個心高氣傲的名角兒的精神脊樑。
1958年之後,以脾氣大著稱的葉盛蘭再也沒了脾氣。
1960年代初的李少春,戲紅思想更紅,但是,「艱辛探索」來了,第一個黑掉的就是業務、思想雙紅的李少春。
黑,就是當時所說的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紅得發紫的人民藝術家李少春歸於哪一類?
比之於馬連良和葉盛蘭,李少春的境遇更慘,如果說前者遭受的是精神折磨,李少春還要加上肉體的摧殘。
「艱辛探索」一開始,他就被揪鬥並挨打,據說,像造反派專打劉詩昆手指一樣,李少春挨打最多的是腰,打人的是內行,這是存心要廢掉他。
當他的徒弟因扮演李玉和(錢浩梁)、郭建光(譚元壽)而走紅,他卻只能蝸居一隅,被控制使用。
遠離政治的馬連良和熱衷政治的李少春,卻最終走向一個結局。
這是每一個舊時代走來的伶人的宿命,不管是遠離政治還是熱衷政治,走進上世紀下半葉,命中注定,他們的戲碼結局只有一個。
2019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