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啃老與棄老 我們時代的楢山節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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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靖邊棄老案宣判了,試圖活埋老娘的兒子判了十二年。也是不久前,因為醫院取消現場掛號,不會用二維碼預約的老人大喊不能把我們拒之門外。兩件事,一起把老這個沉重的話題又帶進了我們的視野

這兩件事的本質其實一樣,棄老。中國是一個傳統尊老的社會,也正因此,這兩件事才會引起整個社會巨大的震動。但尊老和棄老,確實是當代中國的兩面。一面是中國人尊老的傳統,政策,輿論,道德,資源都默認向長者傾斜。另一面是現實的經濟壓力和社會巨變,老人們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被時代拋棄的憂懼。前者的政治正確終究無法掩飾後者的實際存在。

靖邊險些被活埋的老人和城市裡掛不上號的老人,他們其實分別代表了當代中國老人的兩大類。兩者的區別涇渭分明,前者在失去勞動力後,只能依靠子女養老,而後者則有著穩定的退休收入和社會保障。與前者的辛酸苦楚相比,後者則享受著中國發展的福利。但在時代的浪潮之前,他們一樣衰老而脆弱,面臨著被拋棄的憂慮。

靖邊的棄老是一個極端事件,年輕時拋棄家庭的老太太,年老後遇到了一個滿懷怨氣走極端的兒子。但廣大農村老人的生活遠沒有田園詩那麼美好。他們最主要的收入,一般是半強制地按最低標準補交社保後,每個月能拿到一兩百元的收入。對很多人來說,這可能就是一頓飯錢,而在鄉村就有即使腿腳不便,每個月也要拄著拐杖,走十二公里路,到鎮上信用社,取走定時打來的一百多快錢的老人。大部分的農村老人,對公家談不上信任,靠子女養老才是常態。而棄老在今天的中國城鄉要比大多數人想像地廣泛的多。

像靖邊那樣極端的情形,當然是極少的。但在農村,子女不肯盡贍養義務,多個子女相互推諉卻並不少見。在我的基層經歷中,遭遇兒子不孝是一個幾乎完全沒解的難題。在農村,養老既是一種現實經濟的壓力,也是一種當代家庭生活的困境。傳統的大家庭解體,即使在農村,老人和子女組建的新家庭也未必能很好的相處。而對於農村老人來說,疾病不僅意味是久病床前無孝子,還有更低的生活水準和醫療水平,更脆弱的經濟條件。病重後進醫院對很多老人來說不過是最後的盡人事,還有很多人則選擇在家裡走完最後一程。

實際上,在農村,大量老人正伴隨著逐步空心化的鄉村一點點消失,這何嘗不是一種拋棄。很多時候,只有在老人老去的那天,你才會發現這家還有這麼多人。而在老人走了之後,這棟或新或舊的房子也就徹底沉寂了。

與之相比,那些吃上了公家飯的老人是幸福的。他們有穩定的退休金,越來越完善的社會保障。但他們一樣面臨著一切老人都會有的壓力。社會的節奏,發展如此之快,劇烈的變化,讓老人們越來越力不從心。

我們自然對老人掛不上號表示同情,可站在另一個角度想,年輕人去看個病容易嗎?現在的年輕人,哪個不是實在扛不住了,才能在加班之餘擠出一天來掛號看病。其實,當代的很多年輕人還真在醫療資源上搶不過老人。誰排隊的時候沒遇上過前面一群老人家,比起老人,年輕人才更沒有時間去等待。

老人們因陌生的技術而茫然,但哪個醫院的好醫生不是門庭若市,給有錢有閒,看個慢性病的老人開一條綠色通道,那麼號從哪裡來?而如今多少年輕人的身體恐怕還不如他們的父母。我們的社會資源長期緊張,一切都需要激烈的競爭,年輕人與老人爭奪已經初現,而越來越力不從心的老人們又要怎麼辦?是無奈的被拋棄還是站在道德的高點來倚老賣老呢?

於此同時,當代隨處可見的城市空巢老人,又何嘗不是遭遇了一種拋棄。而老人就算和子女生活在一起,也越來越缺少共同的話題。老人忙碌了一天的家務,上了一天班的孩子回家吃完飯就關起門來玩手機,彼此到底還有多少交集?病痛和孤獨,還有衰老帶來的無力化,衰老是肉體和精神同步的,這些都不是靠有限的退休金和社保能解決的。

即使我們退一萬步,真的全社會團結起來,千方百計為老人們構築了一座幸福的溫室,他們就能無牽無掛了嗎?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裡的,老人們在艱難適應這個陌生時代的同時,往往還要繼續替子女分擔肩頭的重擔,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啃老。在當代,啃老是一種普遍現象。一套房掏空三代人的六個錢包如今是一種理所當然。更魔幻現實主義的是,很多年輕人最後發現自己辛苦上班賺的工資居然不如父母的退休金來得多,來的穩定。在當代,由於巨額財政轉移支付和穩定的退休金增長等原因,工資不如退休金,也是一種廣泛存在的情形,這種情形是足以叫人感到灰心喪氣的。

正在通往老齡化和少子化的當代中國,其實很少有人對本就先天不足,又寅吃卯糧的社保還維持足夠的信心。大家更多把希望賭在持續發展的國家最終兜底。老難為繼,已經是懸在所有人頭上的隱憂,而在這樣沉重的陰影里,年輕人對老人的情感也正在變得複雜起來。

越來越發達的市場經濟之下,一面是更富裕便捷的生活,一面是很多人比起他們的父輩要承擔更重的壓力,需要拼盡全力蹬水才能保證自己不沉底。三十五歲就開始面臨淘汰危機,多人在生活的重壓下,根本沒有撐到六十五歲退休的奢望。

日本有部著名的電影楢山節考,諷刺的是,在現實的重壓下,許多當代的年輕人並不介意把自己丟進那個被拋棄的背簍里,不結婚,不社交,孤獨的一個人走向終點。而資本則毫不留情地把他們從背簍里抓出了,要他們繼續工作下去,並創造出更多的韭菜來。

中國人有句老話,殷鑑不遠。遙想三千多年前的武王伐紂,今天很難想像,西周能勝利,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周善養老,因此四方賢人願意投周。在當時,善於養老其實是代表了一個文明發達的程度,只有在一個充裕而文明的社會裡,老人才能得到善待,這才是周人強大最好的證明。

商周革命轉眼三千年,但老這個話題依然值得我們深思。一個社會總有生老病死,老人值得尊重,年輕人則創造未來,努力工作一生後應該得到幸福的晚年。但貪婪的資本能把人壓榨到沒有一絲餘裕,毫不留情的拋棄一切落伍者,乃至於抑制了人之本能,異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樣一種嚴酷的社會,無論是老人還是年輕人,帶上再多脈脈溫情的偽裝,都是不幸福的。

有刪減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新潮沉思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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