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你爆了嗎?」成為年輕人之間打招呼的最新方式。光是今年下半年,「爆雷」的長租公寓超過20家,公司有大有小,散落在全國各地。在這背後,一批年輕人在被房東「貼條」、斷水斷電的驚魂未定中,一邊搬家,一邊維權。
對他們來說,租住的房子「爆雷」,攪亂的不僅是生活的秩序,還有客居他鄉的安全感。
「你爆了嗎?」
北京蛋殼公寓的租客秋秋在上周接到了房東的「逐客令」。害怕房子被蛋殼收回,房東換掉大門的電子鎖和密碼。沒幾天,就有新仲介帶著新房客前來看房。
這天早上,秋秋還在睡覺,兩個陌生的面孔突然到來,打量著房子的每個角落。他們似乎不知道秋秋在家,其中一個人走進了洗手間。馬桶抽水聲響起時,秋秋有一種自己的空間「被侵入」的感覺。
看完房子,仲介坐在客廳里抽起煙,煙霧瀰漫了整個房子,嗆得她呼吸不過來。她突然感到,房子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同時,她的尊嚴也一併失去了。
仲介終於起身離開,秋秋鼓起了勇氣,追到了電梯口,對仲介說:「能不能以後不要在家裡抽菸,看完房子就趕緊走行不行?」
用眼下流行的詞語來解釋,秋秋租住的長租公寓疑似「爆雷」了。平台現金流斷裂、失聯甚至跑路,無法兌付租金和押金。為了自身利益,房東就會趕走租客,收回自己的房子,儘管這麼做,並不合法。
相比於這種明晃晃的闖入,另一種「驅逐」的方式反而顯得含蓄。
上海蛋殼公寓的租客張琳琳是在下班回家後發現了問題:家裡的網斷了。她聯繫蛋殼管家,沒有得到回覆。跟她一起回來的男朋友有些著急,他做審計工作,正要臨時處理一份公司的重要文件。小區里信號不好,手機熱點也開不了。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面面相覷,沒有網,就仿佛與世隔絕。
海南城城找房的一名租客則遭遇了斷水和斷電。那天他請朋友來家裡吃飯,兩個人去超市採購了一大包食材,有魚,還有蝦,拎到廚房想要清理時才發現,沒水了。他走進洗手間,打開燈,燈沒亮;擰開水龍頭,水沒有流出來。他想上廁所,想到無法沖水,只好忍著。
儘管種種跡象顯示還沒有身陷「雷區」,從8月份開始,北京的租客陳小婭,就不斷收到朋友轉發給她的「長租公寓爆雷」的新聞連結,還問她,「你爆了嗎?」她沒有當回事,直到11月17號,她收到微眾銀行發來的簡訊。
簡訊里說:「如果遇到強制清退、斷水、斷電等情況,建議您通過法律途徑維護您的正當權益;如果已經被迫搬離,則可以進行信息登記。」微眾銀行綁定蛋殼,為租客提供「租金貸」。
租客向租賃平台支付一年的租金,而平台再按月給房東兌付租金,這種「長租短付」就是所謂的「槓桿」。而相當一部分租客在平台的引導下,使用了租金貸,每月向銀行還貸,感覺像是月付,實際上已經預付一年房租。
當晚,陳小婭一晚沒睡安生,翻來覆去,安慰自己:「住到被房東趕走的那一天。」
2020年,「你爆了嗎?」成為年輕人之間打招呼的最新方式。光是今年下半年,涉及「爆雷」的長租公寓超過20家,公司有大有小,散落在全國各地。在這背後,一批年輕人在被房東「貼條」、斷水斷電的驚魂未定中,一邊搬家,一邊維權。
對他們來說,租住的房子「爆雷」,攪亂的不僅是生活的秩序,還有客居他鄉的安全感。
「還蠻體面的」
租房,是剛畢業的年輕人踏入社會的第一課。
95後女生張琳琳是東北人,今年6月畢業後,她來到了完全陌生的上海,找了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做營運工作。最初,她租了一個15平方米的房間,跟室友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夏天,小蟲子從垃圾桶里飛出來。
張琳琳覺得這些沒什麼,但有一次跟父母視頻時,媽媽哭了:「20多年在家裡,爸媽當個寶一樣照顧的,去外鄉受氣去了。」媽媽覺得大城市生活辛苦,賺得不多,住得還不好,想讓她回家發展。
但張琳琳認為東北經濟不景氣,上海的工作前景顯然更好,她想「爭取一下」,留在上海。為了不讓媽媽擔心,8月,她跟男朋友在蛋殼公寓整租了一套房子,空間變大了,房子也更整潔。
簽合同時,管家向她介紹,保潔阿姨會每月上門打掃兩次,房間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在蛋殼公寓APP報修。辦好租金貸,每月給微眾銀行還款4000元就可以了。
這個房子短暫地說服了媽媽——周圍有菜市場,小公園,不遠處還有一個湖,夏天的傍晚,她可以跟男朋友去湖邊散散步。住在這裡,她逐漸感受到了宛如「家」的生活氛圍,大城市的懷抱正在向一個外鄉女孩張開。
但現在,這種感覺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和動盪——雖然房東依然沒有出現,但網斷了,接下來似乎就是停水和停電。她主動解約,管家通知她立刻搬走,第二天就要收房。
陳小婭至今還殘留著一絲希望,她的房東沒有出現,房間沒有出現問題。她猜測,或許房東還沒有察覺出異常。
今年6月,陳小婭碩士畢業,在北京一家新媒體公司做內容編輯。畢業後第一次租房,她選擇了蛋殼公寓:零仲介費、「押一付一」,讓剛剛畢業、沒辦法一下子付一季度房租的她十分心動。
她看中了一個高檔小區裡的房間,不止採光好,有地暖,地段更好,離商圈和公司只有10分鐘的路程。
在「管家」的指導下,她獲得一個16平方米、早上醒來會有陽光穿過窗子照在被子上的房間,和12個月的「租金貸」。
她自覺是個「有常識」的人,小平台、小公司絕對不會碰,畢竟之前長租公寓出事的新聞頻出。蛋殼公寓被描述為「管理房間數量接近40萬間」「服務客戶超過100萬」,今年初還在紐交所上市。在她的想像里,這麼大的公司怎麼可能說倒就倒呢?
入住後,她十分滿意,在微信群里向朋友展示自己的新住處:「Super Big!」「在高端小區里我好快樂。」
陳小婭「不會把自己代入北漂的故事」,她堅信「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剛工作時,她就拿出3380元——三分之一的薪水來付房租,覺得很值得。
她買了新的、柔軟的床墊,兩條毛茸茸的地毯,還有新的書架、新的掛畫,甚至還有一架電鋼琴,讓這個空間看起來更像一個「家」。而自己「就還蠻體面的」,避免了新聞里北漂們「睡地下室」「隔斷被拆」的悽慘。
收到微眾銀行簡訊時,陳小婭心裡咯噔一下,如果搬家,自己的鋼琴要怎麼辦,貨拉拉能裝得下嗎?
維權群里只剩下「發小廣告的」
被房東趕走之前,秋秋在微博上看到租客到蛋殼總部排隊登記退押金的新聞。第二天早上8點半,她從五環外趕到了二環里,跟著排隊,想看能否在解約的同時解除貸款。
1個小時後,工作人員上班了,告訴她:貸款解除不了,但如果房東上門趕人可以報警,「派出所會配合蛋殼的」。
3天後的下午,秋秋和室友兩個人在家,房東夫妻二人帶著物業和新仲介來了,5個人敲門半個小時。秋秋不想開門,但對方沒有要走的意思。「咚咚」的聲響穿透牆壁,從未停止,她越發煩躁,開始感到害怕。最終,她報了警。
衝突暫時平息,但秋秋不堪其擾,還是決定搬走。
早在4月,武漢的「優客逸家」就有爆雷的新聞傳出。許磊鑫未雨綢繆,進了維權群。進群時有200人,到了4月中旬變成370人。後續的幾個月里,受害者越來越多,到現在,3個群里共有約1300餘人。
據他觀察,大多數的長租公寓維權群都是一樣的。
在長租公寓剛疑似爆雷時,大量受害者湧入,大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在群里分享遭遇,商量維權措施。有人說,自己已經與平台解約,顯示退款成功,但租金和押金並沒有打回自己的銀行卡。也有人與秋秋一樣,人已經搬走,但貸款還在。
但用不了多久,大家就會發現,聯繫平台的客服,一直是機器人回復;打投訴電話,電話也被立即掛斷。維權群漸漸冷寂下來。再過幾個月,群里只剩下「發小廣告的」了。
而維權群里不僅有租客,消失的管家和保潔阿姨在這裡相會,房東與長租公寓的員工狹路相逢。
有保潔阿姨表示,自己已經有2個月沒有收到工資,還有供應商稱自己被平台欠了幾千萬。
「城城找房」疑似爆雷時,HR蘇雪已經被拖欠4個月工資,加起來接近2萬元。她2016年畢業,工作了4年,手裡沒有什麼存款。為了維持這幾個月的生活,她的信用卡、花唄、借唄,欠了1萬多元。每天中午點外賣的預算降到了10元以下,雙十一什麼東西都沒買。
8月以來,她所在的武漢分公司的各個總監相繼消失,公司的釘釘群「架構還在」,數量龐大的小群也都還在,「但如果有人在小群里討論工資的問題,群馬上就被解散」。她曾跟公司同事一起去西安總部維權,但討薪無果,被門口的保全趕走。
回想10月下旬,大家還沒有放棄希望。公司的領導層告訴管家們,先安撫房主,讓房主給租客停水、停電,或者換鎖,變相把租客逼走。租客「屬於弱勢群體,他們每天都忙於工作,也沒有時間去搞這些事情」。等到租客來公司維權,就向他們承諾,「6個月給他們把租金打過去」。
但蘇雪發現,租金並沒有退回,這只是「暫時穩住租客的一個策略」,平台把自己與房東的矛盾、自己與租客的矛盾,轉變成房東與租客的矛盾。
房東搬走馬桶
房東想要趕走租客,主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是斷水、斷電、斷網;第二步是在房門上「貼條」,告訴租客在幾日內搬走;第三步是帶領新仲介上門趕人。
這三部曲,秋秋全都領教。最終,與房東的協商還算平和,對方同意寬限幾天,讓秋秋月底再搬走。房主表示,租客是受害者,「但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虧的是小部分,到月底我都1萬多的虧損了」,「都相互理解一下,儘快搬家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還還著房貸呢。」
秋秋有點委屈,自己2萬塊錢的貸款該怎麼還?
在海南,「城城找房」的一些租客都與房東對壘。「城城找房」跑路後,房東過來收房,租客不願搬走,「鬧得特別僵」。
一名租客透露說,有一個房東趁租客上班,把家裡的鎖換掉,租客回來後直接報警,房東被拘留5天。還有的租客被斷水、斷電之後,依然咬著牙住下去。而有人就算最後搬離了房間,也拒絕退房,一有新租客就去鬧事。
還有的房東為了趕走租客,甚至把家裡的馬桶拆除搬走了。
房東與租客的戰爭仍在持續著。與此同時,傳聞會被我愛我家收購,蛋殼的股價一度還大漲。
在生活全面停滯之前,張琳琳跟男朋友在對面小區找到了房子,連夜搬家,搬到凌晨3點。兩個人推著行李箱和從菜鳥驛站借的推車往返搬運,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午夜的上海,他們感到自己孤立無援。
張琳琳感慨:「剛出社會就遭到重擊。」不僅心情受損,還背上4萬多元的貸款,按照她月薪4千左右的收入水平和消費習慣,「2年都存不了這麼多錢」。
她不敢求助父母,「我們家也不是很有錢,爸爸媽媽也是打工的,而且別的家庭可能還有些業餘生活,我爸媽是一年四季都沒有的。管父母要錢就能想到他們多辛苦,賺錢還要替我擦屁股。」
倉皇逃離的還有許磊鑫,他在同一個小區找到了另一個剛剛逐走同齡人的房間。
告別了「湖景房」,新住處的面積縮小了快一半。東西雜亂地堆放著,像個凌亂的雜貨鋪,中間擺著一張床。許磊鑫沒心情收拾,「環境差了,房租漲了,心態也變了。」
他第一次萌生了「買房很重要」的想法。
維權群里,有人退租後直接去買了一套二手房,拎包入住。但更多的是買不起房的年輕人,一邊羨慕,一邊繼續尋找新住處。
陳小婭對此也深有感觸。過去,她與朋友聊天,提到房子時會說:「北京房價這麼高,一直租也挺好的」,沒必要把房貸綁在自己身上。但現在她徹底明白了,有一套「房屋所有權狀上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子」為何是很多人的執念。租房的時候,購買的一切都是在購買想像。
有意味的是,長租公寓的誕生,原本是為了讓人們在買房之外,可以多一種有品質的居住選擇,尤其是為剛來城市打拼的年輕人提供穩定住所。如今,大量長租公寓被異化為租賃金融、槓桿遊戲,反而成了驚爆年輕人的「炸雷」。
眼下,徵信和利息問題依然沒有解決。上海的維權群里,有人說,會不會影響買房?會不會利滾利、貸款越來越多?
維權的那天,秋秋提到了微眾銀行的貸款,對方說,可以先把銀行卡跟微眾銀行解綁,防止自動扣款。雖然貸款還無法取消,但蛋殼公寓會在明年4月之前「把銀行的錢還上」。
微眾銀行也發來簡訊表示,「至少在2021年3月31日前,您的徵信將不受影響」。
解綁了銀行卡後,秋秋仍然感到不安。「說的是3月底之前不影響徵信,那3月31號之後呢?」
另一邊,11月中旬以來,蛋殼公寓在微博上持續發消息說「我們沒有破產,也不會跑路!請不要信謠傳謠!」「真愛無敵!謝謝各位!同在!」還不忘記提醒大家「天氣轉冷,疫情或有反覆,大家仍需注意防護」。
評論區里,網友們每日打卡。年輕人的心情複雜,既感到不快、慌張,又希望蛋殼公寓不出事,可以追回自己的損失。
有人說:「剛從總部回來,殼殼挺住啊。」也有人說:「昨天還交了水燃氣費,蛋仔仔挺住。」
這顆還沒有正式宣告爆炸的「雷」,儼然成了那些年輕人最後的希望。
(文中陳小婭、秋秋、許磊鑫、張琳琳、蘇雪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新文化商業:臥底5000人蛋殼公寓維權群,情況比預想中糟糕百倍
[2]證券日報:長租公寓排隊「爆雷」,頭部玩家三年虧損63億,總負債超過90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