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曾獲得「中國電影世紀獎最佳男演員獎」的趙丹,如今上了年紀的中國人幾乎無人不知。
從1932年參演個人首部電影《琵琶春怨》起,在幾十年的電影生涯中,趙丹主演了許多中國電影史上的著名電影,如《十字街頭》、《中華兒女》、《清明前後》、《烏鴉與麻雀》、《武訓傳》、《海魂》、《林則徐》等,塑造了李時珍、武訓、林則徐等一大批為人們所熟知的熒幕形象。
那麼畢其一生,趙丹演的最好的戲究竟是什麼呢?
今天看了一篇幾天前才去世的趙丹夫人黃宗英生前所寫的文章,題目是「趙丹演的最精彩的戲,是他的死」。
此話怎講?
且容我做回文抄公,讓大家看看黃宗英文中是怎麼說的。
「黨中央的一些領導人和他們的秘書子女,都先後來探望。病房裡擺滿鮮花和花籃。鄧穎超同志住在三樓病房,送來自己種的梔子花,並勸慰我要想開些。過後,中央電影局局長陳荒煤來看望趙丹,問他有什麼要求。趙丹說:『有些話想和喬木談。』荒煤說:『我來聯繫。』
於是,阿丹每日和我說要和喬木說什麼,我簡記了下來。他斷斷續續出口成章,連南通腔也沒了。
某日下午,胡喬木和賀敬之來到病房。我對他們說:『《人民日報》文藝版專欄討論電影問題。阿丹有話要說。他很弱,由我代說,有不對的,他來補充改正。』喬木說:『有什麼說什麼,我洗耳恭聽。』
我說:『第一個問題,是關於黨對文藝的領導問題。對具體的文藝創作,黨究竟怎樣來領導,黨領導國民經濟的制訂,領導工業、農業制度的制訂和貫徹執行,但黨不會領導怎樣種田、怎樣做板凳、怎麼裁褲子、怎麼炒菜,所以,大可不必領導作家怎麼寫文章、演員怎麼演戲。文藝,是文藝家自己的事,如果黨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幫管文藝管得最具體,連身上一塊補丁、一根腰帶都要管,管得八億人只剩下八個戲,難道還不能從反面給我們以教訓嗎?』喬木聽後,說:『很難得,趙丹在重病期間還思考問題,不簡單。宗英整理出文字吧。』
我笑說:『還有第二個問題呢!給領導者以欣賞藝術的自由。』他們也笑了。
『我是說電影和話劇的審查排演問題。咱們別麻稈打狼兩頭害怕。台上怕,台下更怕,該笑的地方不敢笑,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生怕表錯了態。其他領導也瞄著第一領導,簡直活受罪。生怕把毒草誇成鮮花,上台來握手,只說辛苦了,不敢說好也不敢說孬。建議取消審排。領導來看戲,鼓掌也好,拂袖而去也好,都無所謂,有意見,形成文字由文件表達,這樣雙方都解放了,都訴諸理性了。一個戲,豈止十月懷胎,有時是若干年的積累而成,一搖頭就否了,豈不遺憾。』
喬木和賀敬之都沒表態。
我固執地說:『第三個問題,是要重視北京電影廠創作大師室的成立和發展。北影成立了謝鐵驪創作室、成蔭創作室、崔嵬創作室。創作室配備了固定的攝影、錄音、美工、剪輯、編劇,以求創作默契,是值得重視的探索。沒有默契便沒有藝術嘛。我的話完了。』
喬木說:『不簡單,整理成文字吧。』他們走了。我打電話給《人民日報》文藝版的老友袁鷹同志。袁鷹把我早已整理好的第一部分稿子取走了。
和喬木說完話後,趙丹像辦成一件大事,鬆弛了下來,呼呼睡去。
夜裡,他把我叫醒,清晰地說:『我不開追悼會。』嚇我一跳,我忙說:『不開,不開。』丹又說:『我不要哀樂,要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我說:『我記住了。』他又說:『一個人活著或死了都不要給人以悲痛,要給人以美以真……我祝願天下都樂。』『我都記住了,你放心吧。才三點多,你再踏踏實實歇歇吧。』
10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了趙丹的《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一文。
也是10月8日,趙丹到閻王殿逛了一趟。他全身冰涼,沒有一絲生的氣息。醫生搶救無效。楊護士長為趙丹導尿,尿撒出來了,人也緩過來了。我和孩子們為他全身按摩捏搓,像擺弄一隻停泊的船。我跟他說:『文章發表了,許多朋友打電話來,都說你寫得好。』他的眼珠動了一下,這是他最後的欣慰。
1980年10月10日午夜2時10分,趙丹在睡夢中逝世。
也是10月10日,上午黃苗子、郁風來到北京醫院,給趙丹送來中國美術家協會的會員證。
我忙張羅著阿丹喪事事宜。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宗英你別緊張。』我說:『我還有什麼值得緊張的呢。』他說:『上頭有人說話了,說有個演員臨死還放個屁,這句話要傳達到縣團級,要組織批判,你要挺住,要堅強。』我思索著說:『謝謝你告訴我,我驕傲,趙丹是死在火線上。』
…………
我挺著活了下來,直到如今。
有人問:你一生中最難演的角色是哪個?
答:難為趙丹妻。
又問:趙丹演的最精彩的戲,是哪一出?
答:是他的死。」
黃宗英說的沒錯,趙丹是死在火線上的。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拼盡力氣,終於喊出了多年來憋在自己心底的話——「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這句話矛頭直指中共,是對中共長期霸占文壇,鉗制文藝的控訴和批判。這不僅是趙丹一個人的心聲,也是他那一代文藝工作者的心聲。
讀完黃宗英的回憶,再回想她說的「趙丹演的最精彩的戲,是他的死」,可謂一語中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