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初,史丹福大學社會學系的周雪光教授接受媒體BBC訪問,提到了當時 COVID-19所反映的中國「剛性組織」的問題。他指出:中國剛性的組織削弱了地方的權力,以至於地方形成被動,許多訊息不願、不敢上報中央。當一個決策需要由下而上資訊回饋的時候,這種疏於回饋的體制就容易產生決策扭曲。以 COVID-19肺炎為例:在疫情發生的初期,地方沒有回報中央,等到疫情擴大遮掩不了才開始防疫,遂使得病毒大幅擴散,演變成今天的全球大流行。
社會學科研究要看大面向,而非小餖飣
周雪光的分析不能說錯,但是視野狹窄,只見餖飣,缺少看問題的洞見。他也像許多做「田野研究」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容易迷失在「田野」的科學狹隘視角,專注於因果連結、邏輯推理,推論出一個「正確但是極為片面」的答案。這種「片面」之誤對於分析共產極權之弊極為重要,非得講清楚才行。以下我分點陳述之。
首先,就傳染病防治而言,它防治最重要的手段,就是隔離。隔離甚至比治療更重要,因為只有隔離才能防止擴散,而一旦病毒擴散,全世界沒有國家能夠同時照顧治療數以萬計的病患。四百年前全球人口死亡率開始大幅下降,就是因為人類逐漸了解隔離與消毒等公共衛生的重要。
上段說明有兩個關鍵環節:一、啟動防疫必須要及早;越晚啟動則病人散布越廣,傳染病防治越困難,社會成本越高。二、一旦啟動防疫,就必須要有效隔離、檢測、分配醫療資源⋯⋯周雪光所描述的中國剛性體制缺點是:因地方不敢、不便上傳訊息,使得防疫啟動太晚,造成重大損失。台灣媒體在這方面的討論非常多,也都是對的。
中國極權體制,防疫弱隔離強
但是若純粹看效率面,一個極權體制雖然有上述「訊息上傳受限」的缺點,卻也有它超級有效率的地方。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極權體制對於「隔離」一事,卻是比其他民主國家厲害許多。所以,中國啟動防疫太晚,絕對是混蛋級的沒效率,但是一旦啟動防疫隔離,民主國家如義大利、法國、美國,恐怕都很難做到像中國那樣徹底。
極權體制對於「隔離」一事,卻是比其他民主國家厲害許多。
像法國那麼浪漫、熱情的國家,連防疫影片也拍得超級可愛,幾乎沒有什麼效果。任何民主國家也不可能「集中調動全國數千醫師赴武漢支援」、「每個村裡有像紅衛兵一樣的義工在街道巡邏,禁人上街、盤詢路人」。這些,都是只有「剛性體制」才能做到。周雪光教授只分析了「發掘疫情錯失先機」,卻沒有分析中國「隔離控制」的手段。前者,中國絕對非常爛;但是後者,連《紐約時報》都不得不承認,中國的封鎖隔離,執行得極為徹底。所以純粹從周雪光著重的「組織效率」面來看,中國未必失分。
極權體制能徹底執行封鎖隔離,我們驚訝嗎?一點也不會。所謂「隔離」,就是限制人的居住遷徙自由。在民主體制,國家限制人民自由有一大堆綁手綁腳的規範;要遵循正當程序、守緊比例原則、要有法律明文授權、時機有諸多限制等一大堆框架。但是在極權國家,哪有這麼囉嗦?中國連幾百萬維吾爾族都能在完全健康的情況下予以「隔離」,要中國共產黨在疫病情況下限制人民移動,簡直就是小菜一碟。至於菲律賓,媒體報導違反隔離的可以就地射殺,讓此人「永久與社會隔離」。他們的效率怎麼可能差?
看效率,就是畫錯重點
綜合而言,如果只從「防疫效率」的角度檢視中國的極權體制,是沒有意義的。純粹就效率面而言,極權絕對有利有弊。也許訊息管制不利問題揭露,但是人家鐵腕隔離,卻是民主體制難以做到的。兩個角度加權相消,我們恐怕難獲結論。
周雪光對極權體制分析真正的缺點,是其視野缺失。一個組織架構除了「效率」面,還有本質面、目的面等更基本的問題要關照。就像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沈恩所說,「要不要為經濟政策效率而犧牲自由」是個錯誤的問題,因為「經濟政策的目的就是幫助人民實踐自由」;實踐自由是目的,發展經濟其實是手段。如果我們問民主國家的領導人:為什麼要防疫隔離?他們的答案一定是:維護國民健康、提升人民福祉。民主國家的政府與官員,都是為了人民而存在;他們的權力來自於人民、政策要受人民檢視、施政要得到人民的認可。
可是中國共產黨不是這個邏輯。在那個周雪光所謂的「剛性體制」里,人民不可以質疑政府的政策,否則會被抓去檢討、寫悔過書,如李文亮。周雪光說這是「資訊無法往上傳遞」,這就好像說「左腳是右腳左邊那隻腳」一樣,只描述現象,不觸碰根本。中國人民發送訊息受限,是因為有一個黨的集體意志,凌駕於個人之上。這哪裡是什麼「訊息傳遞」問題?這是極權體制的根本問題!
學者評論,不可以誤導方向
在那個周雪光所謂的「剛性體制」里,人民不可以說習近平領導得不好,叫他下台。有人這麼說了,要坐牢十五年,例如許志永。如果說話的人在中國之外,會被取消退休金,例如蔡霞。所以,政府大官是不容許人民評論的、皺眉頭的,黨的領導不是要服務人民的,而是在人民之上的。這種高壓政策,又哪裡是什麼「訊息傳遞」的枝節現象所能涵蓋?
民主國家隔離防疫,是為了提升人民福祉。但是中國的防疫,是為了「維穩」。所謂「維穩」,又是一個與人民福祉無關的假目標,其實是維持統治者權力、利益的穩定。新疆維吾爾族沒病毒、沒疫情、沒暴動、沒天災,有什麼必要隔離?維吾爾族人民的利益,哪裡是中國共產黨的考量。維族、藏族的反對聲音完全出不來,難道這又是周雪光教授所說的「訊息傳遞」問題?這是極權體制的根本問題!
武漢等地封城,隔離雷厲風行,外界完全不知道裡面死了多少人、病了多少人、所有訊息全由「黨」統一口徑。民主國家的防疫源自人民的授權,其過程與結果,都要向人民報告,得到人民的認可。像武漢這樣搞法,封城還加上封鎖消息,就像是六四天安門一樣,人民完全無法以「比例原則」檢視政府政策,完全由政府「單向」決定訊息釋出。難道這也是周雪光教授描述的「訊息傳遞」問題?這是極權體制的根本問題!
學者要研究組織形態、組織運作,很好。但是,千萬別把中國共產黨的極權統治,用「剛性體制」這麼無害無辜的字去形容。要分析傳染病防治之效率,很好。但是千萬別把中國共產黨的極權統治,簡化為一個「訊息傳遞」的效率問題。最糟糕的研究,不是推論錯誤、邏輯謬誤,而是誤導讀者!我認為周雪光的受訪言論,恐怕會誤導不少讀者。
台灣學界也有搽脂抹粉之輩
除了前述周雪光,中央研究院的朱雲漢先生,也常發表極端歌頌中國共產黨的言論,也非常嚴重地誤導讀者。朱雲漢二○一二年在台灣大學的一場演講中,高度讚揚中國的經濟成長,認為其經濟模式在美國式資本主義和西歐式民主社會主義(福利國家)之外,開創出了第三條道路。「它會逼著第三世界所有國家的政治菁英重新去思考,怎麼樣去平衡正當程式、維持國家治理能力、取得最好發展結果」。關於中國在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後的經濟成長速度是否能持續,我在其他章已有評論,以下我著重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九年之間中國的三十年發展歷程。
中國的防疫,是為了「維穩」,是一個與人民福祉無關的假目標,其實是維持統治者權力、利益的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