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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關心自己飛得高不高,可曾想過父母過得好不好

  三天前,和家鄉一位少女時代的好友聊天,方知她80多歲的父親,由於長期照顧臥床的母親,心力交瘁,兩次服毒自殺。最後被搶救回來了,但身體虛弱了許多。

故鄉的秋。(林世鈺攝於2019年11月)

這幾天心裡頗為沉重。

三天前,和家鄉一位少女時代的好友聊天,方知她80多歲的父親,由於長期照顧臥床的母親,心力交瘁,兩次服毒自殺。最後被搶救回來了,但身體虛弱了許多。

我去年回國時去看過他。當他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從昏暗的樓梯走下來時,我發現幾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一頂黑色的老人帽下面,是一張被歲月之鹽醃過的臉,溝壑縱橫。他的笑容顯得那麼吃力,似乎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對外人展顏一笑。

進了房間,好友的母親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她也老了許多,當年那個喜歡打麻將、總是笑眯眯的中年婦人,如今身上瀰漫著藥味和衰老夾雜著的濃濃的味道。

我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三十多年過去,房間的擺設與當初無異,似乎還是以前的白色窗簾,但是已經發黑。蒙塵的書桌上堆滿了藥品,不再是當年小女生的香膏以及發卡了。

當年,我和好友一起躺在窗下的這張床上,互訴少女時代的煩惱和秘密,分享理想的理想,嚮往遠方的遠方。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這兩個善良的老人。在青春期那段清苦的日子裡,他們以豐富的食物和溫暖的愛接納了我,把我看成自己的另一個女兒。如今他們老去,我卻無能為力。

好友告訴我,自從她母親生病之後,父親天天照顧她,須臾不離。他壓力很大,患了嚴重的抑鬱症。去年夏天,他服了大量安眠藥,後來被救回。9月,抑鬱症再度發作,又服藥一次,幸好被發現了。這之後,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以前性格開朗的他,天天把自己關在家裡,門都不出。

此外,這些年他的老朋友一個接一個離世,對他打擊很大。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到了盡頭,沒有任何希望,活著對子女是個負擔。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想到了自己已經步入老年的父母,也想到了在不遠處等待我的老年。

2019年11月,我和父親在家鄉的石橋上。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似乎只有在中年以後,才會感受到死亡惘惘的威脅。而這些體驗,多半是從父母的衰老和疾病中獲得的。

2020年之前,我一直專注於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採訪一個又一個人,寫一本又一本書,去一個又一個地方旅行,買一件又一件民間工藝品。我漸行漸遠,直至到了大洋彼岸。

到美國幾年後,我甚至不顧自己43歲「高齡」,去家附近的一所大學讀非營利機構管理專業,成為班裡年紀最大、也是唯一的亞洲學生。我每天寫作業和論文直到凌晨一兩點,大部分科目的成績都是A。

彼時,我覺得這樣雞血淋漓的人生才值得過,我只關心自己飛得高不高,很少想過父母過得好不好。

我總覺得,父母永遠都會在家鄉小城等著我,他們身體健康,吃穿不愁,有自己的朋友,有菜園可以打理,生活還算幸福。我的陪伴於他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因為他們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

可是,2020年母親突然病倒後,一下子打破了歲月靜好的假象。原來,疾病和死亡一直潛伏在我們周圍,隨時都可能跳出來撕咬我們。生活的悶棍,隨時都可能當頭落下,讓你猝不及防。

我知道,這兩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終有一天會離開我。可是,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從來不敢想像父母離開以後,我的人生是何種光景。那種生命來處被切斷的虛空,該用什麼東西來填補?

一個好友的母親2018年冬天去世。她說,看著母親的棺木被黃土完全掩埋的那一刻,她覺得世間一切毫無意義,甚至生命本身。好在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靠著神話語的力量以及對永生的盼望,心理慢慢調試過來。

母親生病以後,我漸漸感覺到她對我的依戀。通常是國內時間凌晨兩三點,微信上出現母親的視頻通話要求。點開一看,母親總是斜靠在床頭,和我聊東聊西。有時候,母親會說,今天沒啥說的,就是想看你一眼。我說,我挺好的。她就放心地掛斷了電話。

而父親,十年前還豪氣地對我說,你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可是自去年始,他就開始默默計算我的歸期了。

美國大選期間,他信心百倍地說:「川普肯定會連任!」我問為什麼,他笑得有點「狡黠」:川普上任後,肯定和中國關係搞不好,這樣你們在美國待不住,就會早點回來!

這是愛的本能,根本不是事實的邏輯。我潸然淚下,但還是告訴他,這次川普贏不了,因為美國被他折騰了四年,大家想換一個溫和的總統。

後來川普敗選,拜登上台。父親知道後沉默了一會,說,看來你是對的。我聽出來,他有點失望。

去年在國內的時候,我和父親一起去看鄉下的老房子。站在「苔痕上階綠」的廳堂上,我告訴父親,等三年後女兒上大學了,我會回來修繕這棟土樓。廊下種花,屋頂支個太陽傘,可以會友喝茶、眺望遠山和原野。到時給他修個夢寐以求的書房,可以在裡面看書、練字。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田野採摘秋菊,回來做香噴噴的秋菊粿。等秋天涼爽了,帶他們去旅行。

父親聽了,眼睛倏然發亮。我知道,他一直期待我回國,只是因為我還要照顧女兒,他不好說什麼。

我對父親說的那番話是認真的。人生行至中年,突然明白什麼是最值得珍視的。那就是愛。

年輕時,我總覺得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滿心嚮往遠方。遠方有更繁華的城市,更美好的生活,更濃烈的美酒,更壯觀的人生。

可是繞了一圈後發現,其實世界上最大的城是老家的縣城。因為那裡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一根一節,你都是熟悉的,親切的。走在大街上,你認識的人遠比在大城市的多。他們都曾以某種方式切入(而不是滑過)你的生活,見證過你生命最初的、最本真的狀態,與你有本質的聯繫。

比如我的舅婆,她說我小時候很害羞,每次給我盛多少飯,就吃多少,不管碗大碗小,從不添飯;比如我的初中同學,她說初一時學校冬天只給寄宿生提供冷水,是我給校長寫了一封信,此後才有了熱水。我從她們的回憶中,看到了自己的成長軌跡。這些都是我遺忘的部分,她們給我補上了。

前幾天,我聽了一個陳曉卿和張立憲的聊天音頻,同樣從縣城出來的陳曉卿和我的觀點基本一致。我想,如果沒有大城市的生活經驗,我們可能永遠都意識不到這一點。

世界很大,但和我們有本質聯繫的其實只有那麼一點點。好比你扯三尺布給裁縫做衣服,衣服做完了,其餘的布料都是邊角料,都是多餘的。

走了很長的路,不經意回首,才發現父母突然老了。他們面對日益衰朽的身體無可奈何,開始對兒女產生依戀。他們像孩子一樣需要被人哄,洗碗洗不乾淨,忘記自己是否吃過藥,邊看電視邊睡覺,不知道如何從銀行的ATM機取錢。甚至,打個噴嚏都能把肋骨給鎮疼了。

他們坐在水流湍急的時代河岸邊,像兩個離開句子的句號,不知所措。

中國大陸老人的生活狀態到底如何,好友父親的事情促使我查了一下資料。原來,在大陸,老人抑鬱和自殺已經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了。

幾年前,中共社科院曾在東北、華北、華中等全國七大區域,對老年人抑鬱狀況展開研究,發現城市社區中老者的抑鬱情緒檢出率高達39.86%,嚴重的會發展成自殺;中國老人的自殺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4-5倍,排到全球前三!

人類學家景軍在一次採訪中說,2012年的時候,75歲以上的中國老人自殺率已經達到了10萬分之40。在中國某些農村地區,老年人的自殺率甚至超過了已開發國家中自殺率最高的韓國(10萬分之100)。

在我的家鄉,這樣的空巢老人隨處可見。

我想起多年前父親說過的一樁舊事:村里一個老人患了重病,她害怕拖累孩子,自己喝農藥自殺了。

我小時候見過那個老人,衣衫潔淨,慈眉善目,手腳勤快。她的自殺讓我感到震驚和難過。

我童年時所經歷的傳統鄉土社會,雖然物質貧乏,但「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可是隨著鄉村的日益凋零,青壯年紛涌到城市,這副景象慢慢消失了。鄉村老人「老有所養、老有所終」的樸素願望淪落為「壽則多辱」。他們覺得自己無用了,沒有存在的價值了。為了不成為兒輩的負擔,默默選擇了自絕。

去年回國時,我到家鄉轉了一圈。只見舊街的牆邊,一大堆老人無聲地枯坐著,眼神空洞,像一群冬天雪地里的烏鴉。他們的孩子,有的留在本鄉本土,多數到城裡當官、做生意、打工,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看望他們。幾天後又回到城裡,留下寂寥的空巢老人和空心的鄉村。

人老了多麼難啊,雖然不用和世界相處了,但要學會與自己日益衰朽的身體相處,學會如何從容面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

去年陪伴了父母兩個多月,我才深切體會到這一點。於是我明白了自己將來的選擇——回到他們身邊,回到生命的起點,陪伴和照顧他們。

2017年,作家龍應台辭了在香港的教職,回到家鄉陪伴失智失語的母親。2018年,她推出了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記下了照顧母親的種種感悟。那年夏天我回國,買了一本,坐在北京東四環邊的一片樹蔭下,讀得淚眼朦朧。

那雙曾經握過如椽巨筆、在華語世界點燃一片「野火」的雙手,如今推著母親的輪椅過馬路,把兩朵清新的雞蛋花插在母親的草帽上。這是一個人拋開世俗纏累、回到生命起點的明心見性,讓我感動得無以復加。

可能是人到中年、血氣漸淡的緣故,我現在對壯懷激烈的激揚文字幾乎無感,而對觸及生死詰問的清淡文字情有獨鍾。

一個享譽華語世界的作家,竟然願意舍了世上的聲名,回到家鄉照顧患病的母親。如果對人生本質的認識沒有達到相當通透的境界,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對大部分人來說,那麼多的錢沒有掙完,那麼高的官職沒有爬到,那麼多的美色沒有享用,如何捨得離開這活色生香的名利場呢?

龍應台說,曾經,母親溫柔體貼地給她打電話,卻被工作繁忙的她一聲暴喝:沒空!而當她終於有時間轉身回頭看看父母時,父親已經離去,母親已經遁入失智的虛無。「人生的聚,有定額,人生的散,有期程,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

龍應台往母親的草帽上插雞蛋花。(圖片來自網絡)

欲望是沒有盡頭的。我們不管爬到哪座高峰,總會發現前面有人坐在更高的山峰,於是喘口氣後接著攀登。最後爬到山頂的時候,不是累死,就是哀嘆一聲:原來不過如此。

我們終有「窮途而哭」的時刻。魏國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我想,他的痛哭部分緣於當時對司馬氏政治黑暗的絕望,更多的是對人生幻象的徹悟。「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阮籍《詠懷詩》)。

每個人短暫的一生,皆如「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只有把人生真相看穿的人,才會窮途而哭。一場痛哭之後,天宇澄明,方知如何向死而生,度過自己在地上窄窄的日子。

不管你在多高的位置,取得多大程度上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生老病死始終是唯一的宿命,不二的選擇,必然的路徑。就像「花自飄零水自流」一樣自然,我們無法蒙上眼睛,假裝它不存在。

所以,不要只顧埋頭趕路,奔赴那必然的死亡終點,而應偶爾停下來,觀察花骨朵如何在春天綻放,風如何刮過林梢,孩子的第一顆牙何時「破土」,母親的第一縷白髮何時冒出。

你只關心自己(或兒女)飛得高不高,可曾想過父母過得好不好?

珍惜光陰吧,因為死亡像鳥兒一樣,隨時都可能撲棱著翅膀飛過來。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一葦杭之渡彼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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