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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漫筆十則

你若愛,生活哪裡都可愛。

——豐子愷

01、

我似乎看見,人的心都有包皮。這包皮的質料與重數,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單層的紗布包的,略略遮蔽一點,然真而赤的心的玲瓏的姿態,隱約可見。有的人的心用紙包,驟見雖看不到,細細摸起來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時紙要破,露出緋紅的一點來。有的人的心用鐵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無論如何摸不出,不會破,而真的心的萎縮無論如何不會顯露了。

我家的三歲的瞻瞻的心,連一層紗布都不包,我看見常是赤裸裸而鮮紅的。

02、

黃昏時候,花貓追老鼠,爬上床頂,又從衣箱堆上跳下。孩子嚇得大哭,直奔投我的懷裡。兩手抱住我的項頸,回頭來看貓與老鼠在櫥頂大戰,面上顯出一種非常嚴肅而又萬分安心的表情。

我在世間,也時時逢到像貓與老鼠的大戰的恐嚇,也想找一個懷來奔投。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03、

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來。我把它們移種到一塊空地上,並且用竹竿搭一個棚,以扶植它們。每天清晨為它們整理枝葉,看它們欣欣向榮,自然發生一種興味。

那蔓好像一個觸手,具有可驚的攀緣力。但究竟因為不生眼睛,只管盲目地向上發展,有時會鑽進竹竿的裂縫裡,回不出來,看了令人發笑。有時一根長條獨自脫離了棚,顫裊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個摸不著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憐。這等時候便須我去扶助。扶助了一個月之後,滿棚枝葉婆娑,棚下已堪納涼閒話了。

有一天清晨,我發見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葉和許多軟垂的蔓,驚奇得很。仔細檢查,原來近地面處一支總干,被不知什麼東西傷害了。未曾全斷,但不絕如縷。根上的養分通不上去,凡屬這總乾的枝葉就全部枯萎,眼見得這一族快滅亡了。

這狀態非常悽慘,使我聯想起世間種種的不幸。

04、

散步中,在靜僻的路旁的雜草間拾得一個很大的鑰匙。製造非常精緻而堅牢,似是鞏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從何人的手中因何緣而落在這雜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遺」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來找,但也不願把這個東西藏進自己的袋裡去,就擎在手裡走路,好像採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滸》中五台山上挑酒擔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這兩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個牧童,拾得舊刀槍時定有無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槍的柄曾受過誰人的驅使?那刀槍的尖曾經吃過誰人的血肉?又不知在他們的活動之下,曾經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許我現在就同「牧童拾得舊刀槍」一樣。在這個大鑰匙塞在大洋箱的鍵孔中時的活動之下,也曾經害死過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05、

發開十年前堆塞著的一箱舊物來,一一檢視,每一件東西都告訴我一段舊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為主角的影戲。結果從這裡面取出一把油畫用的調色板刀,把其餘的照舊封閉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這調色板刀,並非想描油畫,是利用它來切芋艿,削蘿蔔吃。

這原是十餘年前我在東京的舊貨攤上買來的。它也許曾經跟隨名貴的畫家,指揮高價的油畫顏料,製作出帝展一等獎的作品來博得沸騰的榮譽。現在叫它切芋艿,削蘿蔔,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蘿蔔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讓它嘗嘗罷。

06、

孩子們對於生活的興味都濃。而這個孩子特甚。當他熱中於一種遊戲的時候,吃飯要叫到五六遍才來,吃了兩三口就走,遊戲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場,勒住褲腰,走回來參加一歇遊戲,再去放出後半場。

看書發見一個疑問,立刻捧了書來找我,毛坑間裡也會找尋過來。得了解答,拔腳便走,常常把一隻拖鞋遺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鏟襪走了七八步方才覺察,獨腳跳回來取鞋。

他有幾個星期熱衷於搭火車,幾個星期熱衷於著象棋,又有幾個星期熱衷於查《王雲五大詞典》,現在正熱衷於捉蟋蟀。但凡事興味一過,便置之不問。無可熱衷的時候,鎮日沒精打采,度日如年,口裡咒著「餓來!餓來!」其實他並不想吃東西。

07、

有一回我畫一個人牽兩隻羊,畫了兩根繩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繩子只要畫一根。牽了一隻羊,後面的都會跟來。」我恍悟自己閱歷太少。後來留心觀察,看見果然:前頭牽了一隻羊走,後面數十隻羊都會跟去。無論走向屠場,沒有一隻羊肯離群眾而另覓生路的。

後來看見鴨也如此。趕鴨的人把數百隻鴨放在河裡,不須用繩子系住,群鴨自能互相追隨,聚在一塊。上岸的時候,趕鴨的人只要趕上一二隻,其餘的都會跟了上岸。無論在四通八達的港口,沒有一隻鴨肯離群眾而走自己的路的。牧羊的和趕鴨的就利用它們這模仿性,以完成他們自己的事業。

08、

盛夏的某晚,天氣大熱,而且奇悶。院子裡納涼的人,每人隔開數丈,靜靜地坐著搖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發的呻吟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響。大家被炎威壓迫得動彈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這沉悶的靜默繼續了約半小時之久。牆外巷裡一個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聲,忽然來打破這靜默:

「今夜好熱!啊咦——好熱!」

院子裡的人不期地跟著他叫:「好熱!」接著便有人起來行動,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氣。炎威也似乎被這喊聲喝退了些。

09、

尊客降臨,我陪他們吃飯往往失禮。有的尊客吃起飯來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數進口去。我則吃兩碗飯只消五六分鐘,不能奉陪。

我吃飯快速的習慣,是小時在寄宿學校里養成的。那校中功課很忙,飯後的時間要練習彈琴。我每餐連盥洗只限十分鐘了事,養成了習慣。現在我早已出學校,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我常自比於牛的反芻:牛在山野中自由覓食,防猛獸迫害,先把草囫圇吞入胃中,回洞後再吐出來細細嚼食,養成了習慣。

現在牛已被人關在家裡餵養,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據我推想,牛也許是戀慕著野生時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習慣的。

10、

新點著一支煙,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盆上去敲菸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長長的一支大美麗香菸翻落在痰盂中,「嗤」地一聲響,溺死在污水裡了。

我向痰盂悵望,嗟嘆了兩聲,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覺得這比丟棄兩個銅板肉痛得多。因為香菸經過人工的製造,且直接有惠於我的生活。故我對於這東西本身自有感情,與價錢無關。

兩角錢可買二十包火柴。照理,丟掉兩角錢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樣。但丟掉兩角錢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別人不說暴殄天物,自己也對不起火柴。

本文選自豐子愷《率真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讀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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