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清華園的不眠之夜

作者:

清華二校門被拉倒的一瞬間

1966年8月24日夜,京城幾千名中學紅衛兵「血洗清華園」。

見證了清華大學半個多世紀榮辱興衰的二校門在「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掃黑幫」的歌聲中轟然倒下。

當上百名年老體衰的大學教授和校系領導在紅衛兵的皮帶抽打和驅趕下,背著二校門倒塌後的殘磚斷石在地上匍伏時,當紅衛兵在被傷者的鮮血染紅的水泥地上用墨汁書寫「狗血」兩字時,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文明的毀滅呵!

那桐,光緒年間舉人,清末朝廷重臣。潔白的二校門上鐫刻著他書寫的清華園三個擘窠大字。1925年,這位經歷了民國變故的滿清遺老尚能在北京金魚胡同家中壽終正寢。然而,他興辦的東安市場和題額的清華校門在文革中卻不得安寧。在1966年紅八月紅衛兵破四舊時,一個被改名,一個被推倒。二校門雖因那桐的題額被紅衛兵判定為封資修而難逃厄運,但血洗清華園事件卻與那桐無關,而是起因於劉少奇被黜。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身穿軍裝,神采奕奕地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百萬紅衛兵。國家主席劉少奇雖然依舊隨侍在側,但神情呆滯,見報的排名從黨內第二號人物降為第八號。在中國的政治上空中,這無異是一個驚天駭雷。大概是因為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在文革初親臨清華園指導運動的緣故,對政治十分敏感,或被斥之為十分投機的清華學生聞風而動,紛紛貼出炮打王光美和劉少奇的大字報。

8月19日,唐偉和陳育延這對在清華園裡嶄露頭角的「金童玉女」打響了第一槍,貼出大字報《王光美是清華園第一號大扒手》。聳人聽聞的標題取得了爆炸性的效果。

文革初期曾左右清華運動方向的一批高幹子弟也不甘落後。同一天,賀鵬飛、李黎風、喬宗淮、雷蓉、王曉平、袁塞風和王新民等七人緊隨唐偉和陳育延其後,聯名貼出《三問王光美》。

8月21日,劉少奇的女兒,自動控制系學生劉濤不得不站出來表態,貼出《誓死跟著毛主席干一輩子革命》,上演了大義滅親的一幕。

毛澤東在中南海親自寫的那張置劉少奇於死地的大字報《炮打司令部》也不知從什麼渠道泄露出來,被轉抄於清華園中。文中並未點名,寥寥數百字,但言簡意賅,其中「自以為得意,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一句,讓人吃驚,也讓人感覺出毛對劉少奇的憤恨躍在紙上。

當然,也有很多人不敢或不肯相信這是真的。轉抄的大字報貼出後,迅即被人撕掉或覆蓋,於是又重貼。如此反反覆覆,撕了貼,貼了撕,一定讓毛澤東深感在中國言論自由之不易。

一時間,清華園裡人頭簇擁,熱鬧非凡,儼然成了得天下風氣之先的聖地,吸引著北京市和全國各地的革命群眾前來朝拜、取經。那幾天,涌到清華園看炮打劉少奇大字報的校外群眾,每天都有十萬人之多。

迄今為止,尚無人出來證明清華學生這次炮打劉少奇的行動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如果文革中的每件大事都需要找出一個幕後黑手的話,我看只有請毛澤東他老人家出來承擔責任了,就像兩年後他向蒯大富坦陳他就是幾萬名工人進入清華制止武鬥一事後面的「黑手」。

在歷史大變革中,異常的喧鬧往往暗含殺機。

三百多年前的甲申年間,李自成進京,崇禎皇帝自縊於煤山。當流氓氣未除的農民軍將領勝利沖昏頭腦地「綁吳襄而追求陳圓圓」(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大鬧京城時,他們未曾料到山海關外遼東大地上崛起的女真族正在虎視眈眈。

當書生氣十足的清華學生虛張聲勢地嚷嚷「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紅樓夢》裡王熙鳳的名言),大鬧清華園時,他們也沒有注意到僅一牆之隔的清華附中校園裡崛起的紅衛兵正在虎視眈眈。

1966年初夏,深受蘇聯文學影響和薰陶的清華附中學生沿用俄國十月革命中使用過的「紅衛兵」一詞作為他們的造反組織名稱。成立之初,他們恐怕未曾料到這橫空出世的紅衛兵日後會像進關的清兵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向全國。

這早期的以高幹子弟和紅五類為主體的北京中學生紅衛兵除了幾篇受到毛澤東讚賞的鼓吹造反有理的文章外,日後更多地是靠銅頭皮帶名垂青史的。他們在紅八月中用銅頭皮帶製造的紅色恐怖曾讓老百姓們聞風喪膽。

在中國歷史上,學生運動從來都是由大學生們搞起來的,唯獨這次紅衛兵運動是由中學生帶的頭。因為少讀了幾年書,用銅頭皮帶代替鋼筆墨水也就毫不奇怪了。

無論如何,文革讓中國人民享受了一次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結社自由的權利。不僅可以有組織,有綱領,在兩年後行將退出舞台前,一些紅衛兵組織居然還擁有了武裝。

又因為是以高幹子弟和紅五類為主體,這早期的中學紅衛兵將革命的目標限定於地富反壞右和他們的「狗崽子」,以及他門眼中那些對狗崽子們溫情脈脈的中學校長和教師。當清華園中的大學生將大字報的矛頭指向劉少奇時,他們敏銳地感到這場運動將危及他們處於高位的父母,或說得漂亮一點,將危及紅色江山。

歷史在這裡出現了一個頗值得玩味的奇點:毛澤東親自支持的紅衛兵竟然違背他打倒劉少奇的旨意。在毛澤東接見百萬紅衛兵並帶上紅衛兵袖章後僅僅六天,北京十幾所中學的紅衛兵卻決定血洗清華園,撕掉那些炮打劉少奇的大字報。

其實,這多少有點本末倒置。紅衛兵們應當先到中南海撕掉毛澤東寫的那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那絕對要比撕掉清華園裡成千上百張無足輕重的大字報更加有效。

倘能如此,他們的父母和自身都可以免除後來的苦難。

史書上說十萬清兵是被明朝的封疆大員吳三桂引入關內的。

幾千名中學紅衛兵也是由清華大學文革初期的幾個左派領袖引入校內的。

八月下旬,清華自動控制系學生,高幹子弟劉菊芬到清華附中上演了吳三桂乞兵一幕,懇請中學紅衛兵頭目「速選精兵,直入南門、西門,菊芬自率所部,合兵以抵二校門,滅右派於清華,示大義於中國」。

南門和西門是清華園兩個主要校門。

我不知道劉菊芬是如何情詞懇切地說動那些中學生的,這段話是我替她杜撰的,原文出自吳三桂致清攝政王多爾袞書:「速選精兵,直入中脅、西脅,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

信中提到的中脅、西脅是指喜峰口、龍井關諸處,長城的兩座大門。

雖是套用,同菊芬學長當年的陳情可以庶幾乎?

8月24日下午4時,幾千名中學紅衛兵在劉菊芬和賀鵬飛等人引領下殺入清華園。據清華附中當年的學生仲維光回憶,「那天黑壓壓的自行車隊集中在清華附中的大操場上,一色褪色軍裝,手提寬寬的軍用銅頭皮帶,浩浩蕩蕩殺向大學。」

賀鵬飛,清華機械系學生,其父為開國元勛賀龍,他在這幾天的行為耐人尋味。幾天前,他帶頭貼出《三問王光美》的大字報,而當許多崇拜他的學生跟著他N問王光美後,他又帶領紅衛兵去撕毀他們的大字報。

莫非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在劉和賀的統一指揮下,這來自十二所中學的幾千名紅衛兵如同正規部隊一樣對清華園實行了封鎖和分割包圍,形成關門打狗之勢,大有當年彭德懷搞百團大戰的氣派。當時在北京市和全國各地發生的小股紅衛兵的零星戰鬥和它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戰役的展開過程也顯示出指揮者們的軍事才能。不僅對需要攻占的軍事目標(黑幫分子,反動學術權威和大字報作者)有周密的部署,還有渙散敵方軍心,製造恐怖氣氛的戰地廣播。

先頭部隊進入清華後,立即占領廣播台,高音喇叭反覆播放《安民告示》:「你們不是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嗎?那就給你們一身剮!」和《造反歌》:

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掃黑幫。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

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你就滾他媽的蛋!

當時,我正在教室里寫大字報。殺氣騰騰的廣播聲讓人感到來者不善,我告誡自己:Don’t lose your heart tonight(今晚不要大意)。這一身剮和見閻王都不是好玩的。

我匆匆離開教室,騎車在校園裡轉了一下,只見已經進校的紅衛兵正在展開隊形,進入戰鬥位置。

在清華廣播台所在的明齋門口,我正好碰到賀鵬飛和幾個紅衛兵從裡面走出來。當賀看到我時,便停下腳步,用手指著我,對身旁的紅衛兵說了什麼。

8月22日,我曾貼出大字報《原北方局中的黑線必須肅清》,危言聳聽地說:在我們黨的歷史上發生過高崗饒漱石反黨集團事件,其成員大多來自原陝北紅軍。無獨有偶的是,劉少奇反黨集團的很多成員也都來自原北方局,如彭真、楊尚昆、劉瀾濤……等人。

這張大字報是我讀了太多的革命回憶錄,察覺了一點黨內山頭主義的蛛絲馬跡後借題發揮而成的,頗有文革中打擊一大片和株連九族的色彩。我少年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妄評黨內鬥爭,今日回顧,不勝汗顏。但當時因有毛澤東炮打劉少奇大字報在先,我的這張大字報貼出後不脛而走,竟也引起了一點小小的轟動。

賀鵬飛的指指點點讓我立即明白,我因這張大字報而被列為這次軍事行動的目標了。但我也明白他們的總攻時間未到,不會對我立刻下手。因此,我示威性地騎車在他們面前畫了一個圈,然後揚長而去。

公正地說,畢竟是將門出虎子,賀鵬飛對這次行動指揮得有聲有色,大有可圈可點之處。即以拉倒清華大學的標誌性建築二校門一事而言,一則可以掩人耳目,以砸爛舊清華來掩蓋撕毀大字報的真正用意,二則可以對敵人起到威懾作用,而且如同當年解放大軍將紅旗插上蔣介石的總統府一樣,成為取得勝利的標誌。

然而,歷史往往會同人們開玩笑。今天,清華二校門倒下瞬間的照片已經或將成為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中學紅衛兵在文革初期製造紅色恐怖的標誌性鏡頭。

平心而論,如果當年中學紅衛兵不以推倒封資修的二校門和對校中的所謂反動學術權威和黑幫分子肆虐來掩飾他們對抗毛澤東旨意撕毀炮打劉少奇大字報的行動,在劉少奇得到昭雪和文革被徹底否定的今天,歷史將會為他們對抗毛澤東旨意的反潮流精神寫下濃重的一筆。

文革的詭異之處在於當時的一切行為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清華大學的學生視炮打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為革命行動,而中學紅衛兵也以推倒封資修的二校門和對反動學術權威、黑幫分子肆虐為革命行動。

在塵埃落定後,當初的革命行動都受到了歷史的審判。

比那些在二校門的廢墟旁匍伏挨打的老教授、老幹部們幸運的是,我在紅色恐怖肆虐前逃離了清華園。當我離開明齋後,我估計南校門和西校門一定已被封鎖,但清華人稱之為西南校門的出入口可能還未布防。我便是從這條「華容道」溜走的。

多虧吳三桂致清攝政王多爾袞書中沒有提到直入西南脅。

記憶中那是一個很小的門,無一兵一卒看守,更無關雲長橫刀立馬。我先躲在附近的教師宿舍樓旁確認並無人把守後才毅然騎車飛速衝出去。

如今這舊門已經被封掉,成了圍牆的一部分,但還依稀可以辨認。因為門外的大路比門內小路高約1米,所以出西南門有一個約30度的急坡,這倒是有點華容道的味道。

當晚,據說有近百名紅衛兵先後到我的宿舍來抓我,說是要給我一身剮。但他們撲空了。倘若那天我被紅衛兵抓住,說不定我就有幸名列王友琴的《文革受難者》中了。

紅衛兵在清華園的肆虐伴隨著遊行隊伍中令人心驚肉跳的口號聲一直持續到清晨,躲在家中的「黑幫分子」和「反動學術權威」也不能倖免於難。紅衛兵逐家挨戶打掃戰場,除了就地處理的,很多人被毆打後集中關在生物館。

多麼名副其實的關押場所呵,失去了人的尊嚴後,難道不就是可以視他們為某種生物了嗎?

逃離清華後,我又作了一個明智的判斷。我沒有回家,而是混在幾百個外地來京串聯的學生中,在北京大學一個飯廳里,躺在鋪滿稻草的地上安然入睡了。

在我進入夢鄉時,另一股紅衛兵殺入文聯。老舍不堪凌辱,在北京太平湖投湖自盡。

那真是一個令許多人難以入眠的恐怖之夜。

第二天,紅衛兵果然又到我家裡搜捕我,但他們又一次撲空了。在京城一片紅色恐怖下,三天後我決定和動農系的學生姚永寧一起逃離北京去重慶。

因為人窮,無多餘衣物,必須回校取,差一點自投羅網。

深夜,我趁天黑溜到學生宿舍13號樓,見無人,便將自行車停在東側入口處,情急之中未鎖車。上樓後,我悄悄地潛入329室,只見門口和我的床上都是「絞死葉志江」的大標語,匆匆取了衣物後便原路返回。

至樓梯口,忽見「一高一矮」兩人正從樓下追來,急掉頭從西側下樓。取車時發現車已被鎖,但我有備用鑰匙,開鎖後飛身上車,溜之乎也。

三國演義里有名馬救主的故事。劉表手下欲殺皇叔劉備,劉皇叔急騎的盧馬奔出襄陽城。遇檀溪,河寬三丈,人馬俱陷。後有追兵,劉急呼「的盧」三聲,馬從水中一躍而起,飛到對岸,救了劉皇叔一命,世遂有三國之爭。

這輛我用數學通報的稿費購得的自行車也算是救了我的命。

亡命天涯返校後,我曾同「一高一矮」兩人復盤那晚對弈棋局。

我問:既有兩人,為何不留一人在車旁守株待兔。

答曰:因已將車鎖上,諒我插翅難逃。後見我開鎖騎車逃跑,已悔之晚矣。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0331/157517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