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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白左們為什麼要沒完沒了的自虐?

恐怖分子炸了你家高樓,殺了你家百姓,依常理,你撫屍慟哭都還來不及。可是偏偏就有這樣討厭的知識分子,硝煙尚未散盡,瓦礫還沒清理,便已經積極主動地自我檢討起來了。在不恰當的時間,作不恰當的自我批評,這種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被法國作家帕斯卡·布魯克納(Pascal Bruckner)稱為西方的「自我鞭撻」(self-flagellation)。

01

2010年版2001年9月24日出版的《紐約客》,刊登了幾位名家寫的命題作文。這些短文每篇七百字上下,談論的都是剛剛發生的「9·11」恐怖襲擊事件。

作家們有表達義憤的,也有表達悲悼之情的,只有蘇珊·桑塔格一如既往,猛烈批判了一番。她批判的不是炸毀世貿中心雙塔的劫機者,而是「公共人物和電視評論員在沿街叫賣的偽善的胡扯和十足的欺騙」。

據桑塔格說,這些騙子信誓旦旦地告訴大眾,這場襲擊的對象是「文明」、「自由」、「人類」和「自由世界」。但是桑塔格卻認為,攻擊的目標並沒有那麼崇高,不過是當今世界上自以為是的超級霸權,而襲擊的原因則是美國特定的聯盟和軍事外交政策。

這篇短文當時引起了廣泛的爭議。桑塔格的火力雖然集中在美國官方和媒體所謂的「偽善、欺瞞的修辭」,但讓美國大眾憤怒的是,三千多位罹難者屍骨未寒,誰讓你批評自己的國家來著?

這種不合時宜的批判並不少見。

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後來這樣評論「9·11」事件:「是體制本身創造了這場殘酷報復行動的客觀條件。它把所有的牌抓在自己手上,迫使他者改變了遊戲規則……以恐怖對付恐怖,這一切背後不復有任何意識形態。」

這裡的所謂「體制」就指美國,或者廣義的西方,而「他者」自然就是基地組織。

四年之後,2005年7月,倫敦發生了炸彈襲擊,將近六十位平民死亡。第二天,法國《巴黎人》(Le Parisien)日報的頭版標題為《基地組織懲罰倫敦》,立場和語氣都讓英國人大為光火。而當時的倫敦市長接受採訪時,竟然也胳膊肘往外拐,說:「如果西方政權在一戰之後,讓阿拉伯國家自己管理自己,那麼現在恐怕就不會出現自殺式炸彈襲擊了。」(這段中的例子全部引自下面要評論的書。)

如果場景換成中國,這些為西方的敵人而辯護的西方人,早就會獲贈叛徒、漢奸的稱號,早就會被網上的口水所匯成的汪洋大海徹底淹沒。

恐怖分子炸了你家高樓,殺了你家百姓,依常理,你撫屍慟哭都還來不及。可是偏偏就有這樣討厭的知識分子,硝煙尚未散盡,瓦礫還沒清理,便已經積極主動地自我檢討起來了。

在不恰當的時間,作不恰當的自我批評,這種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被法國作家帕斯卡·布魯克納(Pascal Bruckner)稱為西方的「自我鞭撻」(self-flagellation)。

02

過度懺悔

布魯克納在2006年出版一書,書名按照法文硬譯,大約可譯為《悔罪之暴政:試論西方的受虐癖》(La tyrannie de la pénitence: essai sur le masochisme occidental)。

這部書在2010年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了英譯本,英文標題就直譯為:The Tyranny of Guilt: An Essay on Western Masochism。

單看這題目,頗為搶眼和香艷。有悔罪(自然也就先有犯罪),有暴政,又有受虐。但論題本身其實非常嚴肅。

標題中的tyranny一詞代表獨裁專制,在書中特指西方知識界不停地懺悔,像著了魔、得了強迫症一樣,要沒日沒夜地譴責自己、批判自己、凌虐自己。正因如此,新聞記者出身的布魯克納要故意使用讓人呼吸急促的「受虐」一字。

西方究竟在譴責自己什麼?具體說來,西方左翼知識分子為什麼要像中世紀苦修的修士一樣鞭撻自己呢?

布魯克納說,答案顯而易見,原因就是過去五百年間西方對西方之外的人民所犯下的罪行。從導致上百萬人非正常死亡的奴隸貿易,到對美洲印第安人的種族屠殺,從鴉片戰爭,到世界範圍的殖民擴張,文藝復興之後走向強盛的歐元巴,在他們「大國崛起」的進程中,犧牲的是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以及千百萬人的性命。

布魯克納說,二戰之後,歐美有識之士便不斷反省、自責,不斷為這種強國的原罪而懺悔。

即使殖民時代已經終結,亞非拉人民已紛紛獨立,西方政府已經有選擇地向過去的殖民地道歉,但左翼知識分子仍舊在持續地反躬自省,仍舊沉迷於自我懲罰當中。

如果這部書要談西方的悔恨,那麼作者在政治上要算正確得不能再正確了。但是,布魯克納和桑塔格一個樣,都故意要觸知識界的逆鱗。他要寫的恰恰是一部非常「反動」、政治上徹底不正確的書。

西方這種無窮無盡、沒完沒了的悔恨,正是他要口誅筆伐的。

在他看來,歐洲早已是懺悔的好榜樣、道歉的急先鋒了。歐洲為了展示懊悔的誠意,幾乎可算是三日一道歉,五日一鞠躬,並且已經持續了太長時間。如今,歉也道了,錯也認了,悔也懺了,罪也謝了,歷史這一頁應該翻過去了,歐洲應該挺起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但是,作者發現,在悔罪中沉溺太久的歐洲,已經患上了不可救藥的自虐症。

不僅僅第三世界的貧困和落後,而且世界上所有的麻煩、問題、衝突和罪責,歐洲左派知識分子都大包大攬,一古腦擔在自己肩上。

這種負罪感一旦深植於人們的無意識,按照精神分析的心靈戲法,悔罪者便會漸漸迷戀自己的負罪感,將自己迅速變為職業受害者,不僅津津樂道於自己的罪與罰,更千方百計為自己想像、編織出更多的罪責。

作者為歐洲人的心理病變作出了診斷,病症就是:越負疚,越快樂;不道歉,不舒服。結果,負疚感如同專制的暴君一般牢牢控制所有人,讓所有人在自責中達到自虐的快樂。這就是本書標題的含義。

03

懦弱的歐洲

如果只是單純自虐,還不打緊。作者為西方把脈之後,發現這種負疚的遊戲已產生了嚴重後果——歐洲已經偏癱,喪失了行動能力,特別是匡扶正義、干預世界的政治行動能力。

打個比方,比如你聞聽得盧安達發生了種族屠殺,不免心急如焚,急忙勒兵前去阻止胡圖族人砍圖西族人。但你尚未出城,早有過去被你欺負過的大國、小國堵在城門口。大家齊心協力,對你指指點點,歷數過去五百年間你犯下的罪行,警告你懺悔期仍未結束,還鄙視你的輕舉妄動。過去的罪孽壓在你身上,你只好灰頭土臉地退回禁閉室,把自己繼續浸泡在悔恨的藥液中。

布魯克納要做的,就是要給歐洲吹響行動的號角。他在書中不斷高喊:西方已經厭倦了悔恨,聽膩了懺悔!過去的罪孽不應該永遠捆縛住我們的手腳,遏制我們正義的行動。布魯克納號召歐洲從懺悔室、禁閉室里勇敢地走出來,恢復行動的自由、干預的自由、伸張正義的自由。他在全書開篇,就用先知般的語調,發出了這樣的曠野呼聲:

西方永遠負罪,因此悔過的責任禁止西方陣營去評判、抗擊其他制度、其他國家、其他宗教。我們往昔的罪行迫使我們閉嘴。我們唯一的權利就是保持沉默。其次,悔過的責任給那些悔罪的人帶來拯救的安慰,以為克制和中立就會給我們帶來救贖。不要再參與,不要再捲入當前的事務,唯有一個例外:從前我們壓迫過的,現在我們一定要支持。

作者對歐洲的前景非常擔心,因為他感覺,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非洲、亞洲、近東、全世界都在歐洲門前叩關,他們都想趁歐元巴在羞恥和自我仇恨中沉溺之時,在歐洲占一席之地」。

還是在全書開篇,作者已然指出,西方已分化成「好西方」和「壞西方」。前者指謙退、不言不語的歐洲,後者自然就指干預一切、插手一切的美國。到了全書最後一章,作者不無嫉恨地將歐洲和美國再次作了對比。他說,歐洲處理國際事務時,滿腦子理想主義。

過度的反思和悔恨,已讓這塊舊大陸喪失了行動能力和冒險精神。而美國則不然:負罪、懺悔沒有演變為全民運動,只局限於某些校園和民主黨左派,政治正確、多元文化也沒有從根本上顛覆美國冒險、干預的國策。

如果我們用擬人法,那麼歐洲像一位穩重的老人,不斷以內省和反思來折磨自己,因而變得優柔寡斷。而美國仍然是精力旺盛的小青年,不斷出擊,不斷生事,他最關心的不是正義,而是自己的權益。布魯克納用更加簡潔的語言加以概括:「美國伸張自己的權利,歐洲則檢討自己;美國說:我要;歐洲問:我是誰?」

作者提出的解決方案,不難預測:歐洲無窮的悔恨實際上是作繭自縛,現在當務之急是破繭而出,恢復活力和信心,和美國緊密協作,徹底擺缺貨蝕自己活力的悔恨和檢討。

布魯克納開出了一份非常辯證的藥方:「以歐洲的清醒制衡美國的熱情,以美國的活力制衡歐洲的理性。」翻譯成大白話,就是:美國悠著點兒,歐洲猛一點兒。

《罪孽壓身》這本書有理論探討,又有時政分析,文采飛揚,宛如一部哲學詩。這裡面有後殖民,有弗洛伊德,有尼采,有國際政治,滿篇飄灑著法國式的格言警句。批評理論和時政評論水乳交融,文字又酣暢淋漓,這樣的書實不多見。作者不滿意看到一個謙退、謙卑,在懺悔室里虛度時光的歐洲,所以《罪孽壓身》實際上是為歐洲唱的一曲哀歌。它悲悼的是那個謹小慎微、纖細敏感的歐洲,呼喚一個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新歐洲。

04

自我治癒

對一部政治如此不正確的書,要作出政治正確的回應,實在太容易、也太廉價了。作為一名中國讀者,我的讀後感會更加複雜。

首先,我覺得作者刺耳的吶喊自有他的道理。從前的大戶人家,如今家道中落,還免不了牢騷滿腹,更何況從前的世界霸主,現在眼見著從統治的高位滑落,表達怨艾、自責,就算誇張些,也都在情理之中。抱怨是人家的權利,中國可以不高興,歐洲自然也可以不高興。作為旁觀者,我甚至不厚道地希望多聽到這樣的怨怒之聲,至少更能讓人相信世界格局正發生實質的變化。作者為2010年的英譯本寫了一個跋,裡面對歐洲衰落的現實有清醒的認識:「西方長期的霸主地位始自歐洲的文藝復興,在新大陸得以延續,如今這個地位已經終結。正在開啟的歷史,我們不再是唯一的玩家,這歷史也不再聽憑我們的擺布。」

作者對歐洲的疲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是,歐洲究竟有多不幸,如何計算歐洲的不幸,歐洲的「悔恨強迫症」和其他前殖民地國家的不幸擺在一起應如何計量,這些當由歷史學家和國際政治和戰略專家作更深入的研究。我更感興趣的是布魯克納提出的兩個比較寬泛的論點,姑且稱之為「自我治癒」和「共同懺悔」,想在這裡提出來稍作討論。

所謂「自我治癒」,是作者為歐洲所作的一項主要辯護。首先,作者坦承歐洲在歷史上製造過種種災難,這是他光明磊落的地方。但是,作者還強調,歐洲雖然犯了錯、犯了罪,但沒有一走了之,反而從自身當中孕育出補救的手段。

就拿販奴來說,「歐洲建立了跨大西洋的奴隸貿易,但它也產生了廢奴主義,並且先於其他國家結束了奴隸制。歐洲犯下了最可恥的罪行,但也賦予自己消除罪行的手段」。作者隨即打了一個奇怪的比方:「歐洲就像一個獄卒,把你投入監獄,還把打開監獄的鑰匙塞給你。它既給世界帶來專制,也帶來解放。它派遣士兵、商賈和傳教士去征服和剝削遙遠的異國,但它也發明了一種人類學(an anthropology),提供從他人眼光觀察自己的方法,在我中看到他,在他中看到我……」這裡的邏輯就很有些古怪。

把鑰匙悄然塞給囚犯,固然顯示捕快知錯就改、尚有悔悟之心,可憑什麼要先抓人家下獄呢?按照我未經反思的樸素理解,要檢討的恐怕應當是先抓人這件事的原委。武力征服、通商、傳教,這其間所牽扯的一系列災難,僅僅用觀察不同文化、深化自我理解,還不能如此輕巧地抵消掉。

作者之意,在於指出「反西方主義」(anti-Occidentalism)是從蒙田一直延續到薩特的歐洲傳統。換言之,反歐洲的思想恰恰是歐洲自己開啟的。歐洲人犯錯之後,不憚改錯,隨即發明了懷疑自己、批判自己的思想武器,比如後殖民理論、反西方中心論等等。而這些寫在紙上、掛在嘴邊的理論就是作者所說的歐洲消除罪惡的手段。其他一向受欺負的國家接過這些「歐洲製造」的理論利器,來反抗這些批判理論的供應商,才得以完成了擺脫西方的歷史使命。

先不論這些「自殺式」理論是否真有改天換地的魔力,作者的思路本身就有很濃的詭辯味道。按照這個想法,歐洲人先行不義,然後再提供批判理論讓人擺脫不義。這就好比你先痛毆別人,然後再傳授給受害者一套拳譜,希望對方照此修習,練成絕世的武功,再來討回公道。可是我覺得這實在不能算作「自我糾錯」,因為受害者並沒有得到足夠的補償,反而獲贈今後行動的綱領和指南,而施害者可以用「自我糾錯」來誇耀於世,獲得新一輪的道德優越感。作者本是痛感歐洲被人指責太多,所以想盡辦法為本洲同胞爭得一點道理,挽回一些顏面,心情之急迫可以理解,但自辯本身顯得自我美化太多,左支右絀。

05

共同懺悔

為減輕歐洲人的負罪感,布魯克納另有一法。歐洲(或者廣義的西方)既然已被迫壟斷了所有罪責,沒有喘息的餘地和反擊的空間,那麼或許可以將罪責重新分配。千鈞重擔如果有他人來分擔,自然可以達到減壓、減負的效果。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作者提出,應該趕緊終止歐洲的「單向懺悔」(one-way repentance,第40頁的小標題),好邀請更多人加入懺悔的大合唱。

受邀的是哪些人?自然就是歷史上受過壓迫和打擊的國家和地區。「非洲、近東和拉美很多國家缺乏自我批評,只靠尋找替罪羊來解釋自己所有的不幸:自己永遠沒錯;錯誤永遠出在別人身上,比如西方、全球化、資本主義。」

還是以奴隸制為例,作者一肚子怨言:為什麼只有西方為臭名昭著的奴隸制道歉?為什麼只有西方擔這個罵名?英國在1807年立法禁止販奴,而西方其他國家也聞風而動。但是布魯克納說,在葉門和沙特阿拉伯,販奴活動直到1962年才被宣布為非法,茅利塔尼亞則要遲至1980年才採取這一措施(第155頁)。橫跨大西洋的奴隸貿易致使將近一千一百萬人被販賣,這個罪行當然要算在西方人帳上。

但是作者直言,其實還有另外兩場曠日持久的奴隸貿易,卻一直無人願意道及,更無人公開懺悔。一個是從公元七世紀開始的東方奴隸貿易,另一個則是非洲人自己從本土向外的販奴活動。據統計,在這兩場貿易中,被販賣的人數都超過一千萬。

所以作者氣鼓鼓地說:「是西方獨家產生了廢奴主義的思想,然後這一思想才在非洲和東亞傳布開來。」

布魯克納想以亞非的販奴來消解西方的販奴,能否成功,還是未知數。他呼籲把懺悔的單行線改成雙向車道,把獨唱改成合唱,也很容易被看作減輕歐洲罪責的手腕。如果大家都有罪,大家都懺悔,那麼誰都沒有資格沖別人先扔石頭了。這樣一來,歐洲(或者西方)就不再是眾矢之的,不再被千夫所指。

原本指責歐洲、搶占了道德制高點的諸國,就都勢必要在自我批評上消耗相當的能量。而歐洲自然可以借共同懺悔之機來恢復元氣,挺直腰板。但是,如果拋開這種陰謀論,我覺得布魯克納的呼籲其實不無可資借鑑之處。

作者對西方的「懺悔強迫症」作了精彩的精神病理學和地緣政治學的分析,他發現,如果受害者永遠把自己當作受害者,那他就永遠擺脫不了受害者的角色,就會始終生活在無盡的悲情和控訴裡面,就永遠也走不出聲討別人罪行、標榜自己受害的怪圈。

按布魯克納的分析,歐洲先害了別人,欠下了債,然後被別人追債,最後連自己也都開始仇恨自己。

我們暫且不管歐洲的怨艾和失落,只來看看那些被傷害過的群體。那些曾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在討債之後,是否也應當有勇氣、有胸懷、有自信,來檢視一下自己的愚昧,檢討一下自家在歷史上所犯下的過失,甚至罪孽呢?

當別人忙不迭自我譴責時,我寧願冷眼旁觀;而當別人以自我批判來矜誇的時候,我就不免眼紅,因為實在不想讓人家最後連自我批評的美名也都全部掠去。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 萬維讀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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