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初,記者從河北高院獲悉,法院正在審理一系列礦井殺人騙賠案件,共涉及河北境內8起事故。這些案件都源自5年前的一個線索。
2016年,公安部掛牌督辦的內蒙古系列礦難騙賠案件,也被稱為「1·02」專案。該案中,74名案犯被指控故意殺害17人。此外,警方還在偵辦過程中發現了35條新線索,這些線索後被分到各省市公安機關繼續偵辦。
線索中,一條火化信息曾引起警方的注意。2012年5月24日,一位雲南省巧家縣男子在河北沙河市殯儀館被火化後,其身份證登記的住宿信息仍頻繁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警方調查發現,火化信息登記的男人並沒有死亡,多年前,他把自己的身份提供給一伙人,對方在礦井內殺害一名礦工後,以他的身份火化,他也因此分到了17萬元的賠償金。
沿著這條線索向上調查,河北警方查出來8起相關的礦難騙賠案。2020年1月,邯鄲市檢察院對這一系列案件提起公訴,因為有被告人上訴,案件經歷一審、二審、重審一審後,進入重審二審程序,截至2021年5月,仍沒有最終判決。
隨著案件的審理,發生在2008年至2013年間的8起「盲井」案浮出水面。這六年間,超過31名嫌疑人涉嫌參與作案,共有8名礦工在河北武安、永年、沙河、遵化的礦井下被殘忍殺害。
有點傻的「沙雄」死了
武安位於河北南部,是晉冀豫三省交界地帶,地處太行山東麓,境內煤、鐵礦產資源豐富。二十一世紀初,當地大小礦場林立。
玉石窪鐵礦位於武安市礦山鎮北尖山村南,曾在礦上做過工的老人還能記得,興盛時期,上百人在此工作,外地人不算少數。
記者梳理判決材料發現,此次河北高院審理的騙賠案件最早發生在2008年。
時間倒回2008年10月,在玉石窪鐵礦上班的礦工張偉蘭,正和楊聲福、楊家位等工友,謀劃殺害一名雲南籍礦工,以此來騙取礦方的賠償金。
這名雲南籍礦工,是他們精心挑選的對象,三十歲上下,有點傻。2008年9月,楊家位以介紹高薪工作為由,把這個雲南小伙子誘騙到河北武安打工。他們給雲南小伙子安上了一個新的身份——「沙雄」。
身份提供者是一個剛剛離婚不久的女人,沙雄是她的前夫,她把沙雄的戶口本提供給張偉蘭等人,希望事成之後得到分成。
經張偉蘭介紹,這個雲南籍男子以「沙雄」的身份進入玉石窪鐵礦工作,登記身份信息後,與張偉蘭、楊家位分在同一個小組工作。
在案材料顯示,他們動手的時間安排在2008年10月17日下午。當天,三人一起在礦井下幹活時,張、楊兩人趁「沙雄」不備,用鋤頭撬動礦井巷道頂部礦石,致礦石坍塌壓住「沙雄」頭部。「沙雄」被救出送醫時,已無生命體徵,醫院出具證明顯示「搶救無效死亡」。
案卷材料顯示,事發前三天,他們已經在「沙雄」經常幹活位置,把礦洞頂部挖鬆動。礦石坍塌下來時,只埋住了「沙雄」頭部,後來,他們一起又挖了礦石將「沙雄」的身體埋住。一個小時後,他們才跑去告訴班長。
得知「沙雄」死亡的消息後,玉石窪鐵礦當時的負責人安排同事把遺體送到了沙河市殯儀館,並通過礦工通知家屬來談賠償。他們將楊聲福的電話告訴礦方,謊稱是死者家屬的手機號。
判決材料顯示,接到礦方電話時,楊聲福已在鐵礦附近的賓館裡等待了三天。一同來處理後事的還有「沙雄」身份的提供人,她以戶口本和結婚證偽裝,冒充死者的妻子來談判。根據涉案人員供述,前後共有6個人冒充死者的「親戚朋友」,在事發三天內來到武安匯合與礦方談賠償。
「親友」趕到武安時,「沙雄」的遺體已經被放進一口恆溫棺材裡,面部發黑。「妻子」到達武安後便不再吃飯,她見到礦方的人就哭。其他幾人有的負責勸說,有的負責與礦方談賠償。
礦方看到戶口本和結婚證後信以為真,最終談定賠償20萬元。2008年10月21日,拿到賠償款的一伙人簽字同意火化遺體,後將「沙雄」的骨灰盒埋在邯鄲一個郊區。
直到2016年該案被警方倒查,現實生活里真正的沙雄才從警方嘴裡知道,前妻曾拿自己的身份去害了人,此前,他對於「自己」已經被「火化」一事毫不知情。
由於線索有限,那個真正死去的雲南籍男子,警方已無法核實他的真實身份。
火化兩次「楊家忠」
2008年,楊聲福分到「沙雄」的死亡賠償金後沒有離開武安,而是伺機繼續夥同其他人作案。
在案材料顯示,2008年11月上旬,楊聲福又接到了張偉蘭電話,對方讓他再找個工人送到玉石窪鐵礦。
幾經輾轉,楊聲福的四川老鄉陳紹金找來了一個50來歲的男子。礦上的老員工記得,這個男人身材一般,有四川一帶的口音,智力有些問題,「看上去有點傻」。
到礦上報到時,這個四川男人冒用了「楊家忠」的身份進行登記。後來警方調查發現,身份信息的提供人是楊家忠的兒子,也是這起騙賠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案發前,他將父親的身份信息給了楊聲福。礦上員工記得,2008年11月20日,「楊家忠」和另外兩名礦工下井工作後便出了事。
診斷證明記載,當天17時35分,「楊家忠」被送往玉石窪鐵礦職工醫院,他頭部有外傷,心跳呼吸驟停,搶救無效後死亡。至於他在井下究竟經歷了什麼,在案材料里並沒有記錄。
出事後,楊聲福通知老鄉冒充家屬去談賠償,三天後,五六個「親朋好友」趕來處理後事,其中包括身份信息的提供者。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證明與死去的「楊家忠」是父子關係,並在火化通知單上簽字同意。
事發第四天,礦方拿出了18萬元進行賠償,「家屬」簽字按手印表示同意。死者的遺體在沙河市殯儀館火化後,骨灰被埋在了武安的荒地里。
多年後,警方才根據失蹤人口裡的信息比對,核實當年那個以「楊家忠」身份被害死的男人,是四川省寧南縣的另外一個男子,名叫陳選明,遇害時只有49歲。
2009年,已經被火化的「楊家忠」,其名字又出現在河北沙河市東下河二礦(後改名宏興煤礦)死者名單里。
這起案中的受害者也是通過陳紹金找來的,由一個外號叫「王八蛋」的礦工介紹進入東下河二礦。楊聲福在這次事件中,仍負責為「獵物」提供身份信息,他將「已經死過一次」的楊家忠的身份再次提供給礦上的人。
2009年11月4日下午6點左右,「楊家忠」與4名合謀的礦工一起下井幹活,四人分工,用鐵錘、石塊擊打他的頭部,造成「楊家忠」當場死亡。
一位參與者在後來的調查中提到,這起案件從2009年8月便開始籌劃,當時,他接到工友的電話,稱要在井下「殺個豬」,於是開始找人。
與此前的「談判套路」一樣,礦方賠償20餘萬元後,這位「楊家忠」的遺體在武安市殯儀館火化,骨灰被扔。由於當年火化信息尚未聯網,火化兩次楊家忠的事情沒有被發現。
陳紹金後來在供述中提到,這名死者40歲左右,姓李。沒有人知道他的籍貫,警方至今也沒能查到他的真實身份。
一年後的2010年10月,沙河市東下河二礦又發生另一起類似案件。一位年近六十的工人在礦井下口鼻被捂住、背部遭石擊死亡,施害者騙取礦方26萬死亡賠償金。警方後來查實,這起案件的死者也經由陳紹金介紹,從雲南來到河北打工,主要參與人與2009年那起案子的團伙基本重疊。
為了騙取賠償金,註銷真實戶籍
河北武安、沙河的4起案件,礦方都沒有過懷疑,也未報警,但河北唐山的一起類似事件中,礦方報了警。
2011年6月6日凌晨,唐山遵化市建明金昌採選廠6號井下,一個名叫「劉正科」的礦工被砸傷,搶救無效後死亡。
在案材料顯示,「劉正科」真實姓名叫王金堂,雲南巧家人,歿年30歲,「精神不正常」。王金堂的死與參與多起騙賠案的楊聲福、陳紹金也有著關係。
在案材料顯示,王金堂曾跟著陳紹金到四川西昌打工。被選定為殺害對象後,楊聲福托人找到了劉正科的親戚,準備把劉正科的戶籍信息安在王金堂身上,以便事後談賠償。
由於劉正科的戶口原本就缺失身份證,為解決身份證的問題,劉正科的親戚還帶著戶口本,去當地派出所為王金堂辦出了「劉正科」的身份證。
2011年4月12日,有了「劉正科」的身份證後,王金堂被陳紹金、楊聲福等人帶到河北武安的礦上做礦工。但在武安做工期間,楊聲福等人沒有找到合適的做案地點,於是轉站到了河北遵化。
案卷材料顯示,經過同謀者的安排,「劉正科」、楊聲福等人進入唐山遵化市建明金昌採選廠工作。2011年6月6日凌晨1點左右,在6號井下,楊聲福負責望風,其餘兩名礦工負責鐵錘擊打「劉正科」,並用鋼管撬動頂部礦石,致礦石坍塌砸在「劉正科」身上。
事發後,提供劉正科身份的親戚以家屬身份與礦方進行了6天的談判。由於礦方給工人購買了保險,為了配合保險公司的流程,礦方對事故做了報警處理。經法醫鑑定,「劉正科」的死因是「受鈍性外力作用致顱腦損傷」。因為劉正科親屬對死因無任何異議,警方沒有繼續偵查,家屬同意火化。
為了拿到礦方的賠償金,礦方要求他們配合,向保險公司提供理賠所需材料。王金堂以劉正科的身份被害後,劉正科的親戚不得不到派出所註銷了劉正科真正的戶籍。最終,參與者共計拿到50萬元的賠償金。
2011年6月13日,王金堂的遺體以「劉正科」的身份,在承德滿族自治縣殯葬管理所火化。時隔多年,涉案人員已記不起如何處理的骨灰。
死者王金堂的弟弟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到哥哥是在2010年春節後,2010年4月份王金堂與家裡人失去聯繫。直到警方2016年到家裡調查,家人才知道王金堂已經遇害的消息。
以戀愛為名,尋找「替死鬼」
2011年起,在河北武安、沙河的礦工圈子裡開始有流言,說「楊聲福在哪個礦上班,哪個礦就快要死人了」。
事實證明,礦工們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在案資料顯示,2011年12月17日,沙河市劉石崗煤礦曾發生一起殺人騙賠案件。一名礦工被以「介紹對象」為由騙到沙河,隨後在井下被害,參與人員共騙取58萬元賠償款,楊聲福正是這起案件的參與者之一。
此後,參與多起騙賠案的楊聲福並沒有罷手,案卷材料顯示,2012年年初他繼續尋找有意提供「身份」的人合夥騙賠。後來,他與雲南巧家的劉正有一家人取得聯繫,劉正有同意將自己的身份拿出來,配合楊聲福找一個「替死鬼」,這個計劃,也得到劉正有妻子、父親等多位家人的支持。
2012年2月,他們以「介紹對象」為由將同村的李仁強騙到河北永年,劉正有的妻子假意與李仁強戀愛,並安排他到河北武安的礦上工作。期間,劉正有的妻子讓李仁強對外聲稱他就是「劉正有」,兩人以夫妻形象示人。
在武安的殺人計劃並未能如期實施,之後,楊聲福等人改變作案地點,找人將李仁強帶到河北永年縣尚莊石墨礦,登記了「劉正有」的名字進礦打工。
2012年5月18日中午11點左右,楊聲福找來的合謀礦工與「劉正有」一起下到石墨礦第四巷道井下開工。一位參與施害的礦工多年後曾跟自己的獄友提到,他們當時趁「劉正有」不備,用鐵錘砸向他的頭部,確認死亡以後,扭動電雷管開關,在礦井頂部放炮。等落下的石頭將屍體埋住後,他們才去井上喊人。
根據在案材料,聽到喊聲、第一時間到井下查看的工人們發現,「劉正有」臉部有血,臉部右邊地上的洋鎬尖上面有血跡,奇怪的是,死者臉旁邊的石頭上並沒有血跡。他們曾懷疑「劉正有」並非被石頭砸死,但因擔心報復而未聲張。
2012年5月24日,楊聲福冒充「劉正有」的叔叔共拿到礦方63.3萬元賠償款,並在火化通知單上簽字,同意火化屍體。就這樣,李仁強以「劉正有」的身份從人間消失,現實中的劉正有則和親戚分到了17萬元的賠償金。
兩年後,「劉正有」的屍體火化信息在2014年8月17日被報至民政部火化信息資料庫。誰也不會想到,這條小小的火化信息,後來成為河北警方破獲多起騙賠案的線索。
2016年,公安部掛牌督辦了「1·02」內蒙古系列殺人騙賠案,偵辦過程中警方發現「劉正有」的身信息存在異樣。他們發現,已經死亡火化的「劉正有」,其身份證住宿信息仍然頻繁出現,於是開始偵查。此後,2008年到2013年六年間,發生在河北礦井下的多起殺人騙賠案才逐漸浮出水面。
記者了解到,2020年,邯鄲市檢察院就這一系列的騙賠案件提起公訴,此次公訴的相關案件共有8起,涉案嫌疑人員超過31名,共有8人在礦井下被殺害。截至2021年5月,案件仍在審理當中。
記者獲得的材料顯示,31名涉案人員中,一些參與者已經去世,而直到現在,8名在井下被殺的無辜礦工,仍有一些人的身份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