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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泰:出現一個人工智慧武裝起來的全球政府 比人類滅絕更可怕

—我擔心出現一種全球政府 把人類鎖進一個沒有自由的給定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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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瘟疫大流行,和美國大選中"取消文化"壓倒一切的勃興,似乎預示著某種地球秩序的範式轉移,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五月花號"、《獨立宣言》、林肯、傑斐遜這些人,縱然帶著某些歷史的墮性,畢竟是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里程碑。取消這些里程碑,也就是取消自由人權的前奏。深淵在前,我覺得需要後退一步,再次確認人的價值。結集重印這些文字,期待引起重新討論,也算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高爾泰先生和夫人浦小雨

我只擔心一種可能,出現一個用人工智慧加基因工程武裝起來的全球政府,把人類鎖進一個沒有自由的給定命運。那將比滅絕更加可怕。要說對未來世界有什麼期待,就是希望能夠避免出現這樣一個全球政府。

高爾泰是著名美學家、文藝評論家和畫家,旅居海外多年,但是他的散文集《尋找家園》一直備受讀者推崇,甚至有評論家稱其是"漢語寫作的新境界"。今年初,北京出版集團集中推出了高爾泰的三本著作《美是自由的象徵》《回歸,還是出發》和《藝術的覺醒》。雖然大多數是寫於八十年代的舊作,但是受到知識界的關注,也深得讀者喜愛。有熱心讀者通過郵件向高爾泰提出了一些問題,他熱情回答。其中涉及許多重要問題,也反映了一位思想者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和思考。

"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客問:您最近出版的三本書,分別代表了您作為哲學家、美學家、文藝評論家的成就,都受到廣泛重視和普遍好評,請問在哲學、美學和文藝評論中,您最重視的是哪個方面?

高爾泰:我不是學者專家,只是一個憑常識和感覺思考、簡單直接說出所思所感的獨立個體。哲學、美學和文藝評論被分為三個領域,但是對我來說是一個方面:人生意義的追尋。哲學是意義體系,美學是體系的內隱框架,評論是相關觀點在操作層面上的隨機應用。三者統一於我的追尋,也帶著我的局限。

客問:三本書的時間跨度大,您在編輯過程中,文字有加工,觀點有修正嗎?

高爾泰:三本書里的,大都是八十年代發表過的文字。各方的反駁質疑,也是推動我思考和寫作的能源。八十年代後,漂泊天涯,謀生不易。文化環境回異,沒了那個能源,也沒了問題本身。困難現實具體,顧不上抽象思考。

這次瘟疫大流行,和美國大選中"取消文化"壓倒一切的勃興,似乎預示著某種地球秩序的範式轉移,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五月花號"、《獨立宣言》、林肯、傑斐遜這些人,縱然帶著某些歷史的墮性,畢竟是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里程碑。取消這些里程碑,也就是取消自由人權的前奏。深淵在前,我覺得需要後退一步,再次確認人的價值。結集重印這些文字,期待引起重新討論,也算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重印時修訂文字,是為了把原有的意思說得更清楚些。不是修正觀點,也不是頑固不化,只是想追求完美。就像行吟詩人巴赫筆下的那隻海鷗,一遍又一遍地飛,只為了飛得好一點。

客問:這次瘟疫對您的生活和工作有什麼影響?您一生經歷了從抗日戰爭到改革開放的中國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這次經歷讓您想起什麼樣的歷史時期?

高爾泰:作為一個退休老人,住在美國城市邊緣一個寧靜的社區,疫情中還算平安。當然也遇到一些困難,得到許多朋友幫助,患難見真情,感激不盡。

生活還可以,但心情很波動:疫情中部分人打砸搶燒、毀損歷史文物,甚至圈地成立無政府特區,被主串流媒體說成和平運動,議員警察對之跪舐洗腳,直覺得不可思議。據說這是取消文化覺醒者謀求大重置的進步運動,我怎麼覺得像是當年中國"大革文化命"的翻新版本。執政當局對一月六日華盛頓群眾運動的處置方式,也使我想起數十年前故國發生的歷史事件。當然烈度規模不同,性質可謂近似。

客問:有學者認為,由於全球化導致新冠病毒蔓延全世界,因此會增強近年來的逆全球化,甚至終結1990年以來的這一輪全球化。您是否同意這種觀點?

高爾泰:所謂全球化,說來說去,是個錢的問題。幾個富可敵國的國際資本,在爭奪全球化紅利的鬥爭中和不同制度的國家政權勾結,拓展市場的同時也推銷有利於他們共同賺錢的開發計劃、治理模式,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以致通向自由之路,曲曲折折變成了通向奴役之路。這必然地會引起自由主義的抗爭。勝負取決於實力,亦即錢多錢少,而不是道義。病毒的蔓延,其來有自。打亂了原有衝突造成的、地緣政治相對固定的格局,是一個意外。對於全球化來說,是順是逆?很難說。終結不終結?有沒有下一輪?我不知道。

客問: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來,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在世界興起。新冠病毒大流行是否會助長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是否會導致更多的政治強人出現?

高爾泰:民粹一詞,含義不清。一說它就是極端民族主義,一說它是和精英主義相對立的平民主義,是本世紀以來世界各地精英和平民兩極分化的加劇,導致了平民主義、也就是民粹主義的興起。但是平民主義,這個詞也含糊。比如古代的農民起義和現代民主國家的街頭騷亂就沒有可比性。疫情中法國導致政府關閉行政學院的"黃馬甲運動",與美國被精英們利用來操縱選舉的"黑命貴運動",也不相同。某些多民族國家的民族主義,可以是國家主義也可以是種族主義。"同胞"、"X奸"這些種族詞的政治化,有助於強人管治,無需新冠的助長。新冠大流行以來,連"科學"這兩個字,也都政治化了,所指與能指,變量無窮。我理不清這團亂麻,就作為外行人的疑問,提出來向專家們請教吧。

"希望能夠避免出現這樣一個全球政府"

客問:在您看來,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作為一個文藝評論家,您怎麼評價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文學?

高爾泰:我不是專家,隨機閱讀,任性評論,所見有限,不敢總評,怕掛一漏萬。文學是多元的和多維的現象,評論角度也是,比如有審美的角度、價值觀的角度等等。審美的角度中有語言的表現性、結構的創造性等等,怎麼說都會有例外。魯迅先生說作家最重要的是能夠用自己的靈魂去搖撼別人的靈魂,靈魂不夠強大的人是成不了大作家的,我同意。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張愛玲、老舍、汪曾祺。

我對現在網路上許多人創造的語言印象深刻。但總覺得比不上王朔、殘雪、韓少功那批人創造的語言,帶有開拓思維空間、拓展精神維度的功能。在一個狹小的"鐵屋子"內,他們已經做到了極限。現在那個時代已經遠去,回望前塵,難免有一種遺憾。一種"要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的感覺。但,還是有例外,比如王力雄的小說,可真是碧海長鯨。

客問:20世紀下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命運多舛,人們對這個群體的評價普遍不高。您怎麼評價這期間的中國知識分子?

高爾泰:這個問題,和政治有關。政治是社會利益的強制性分配,一個分配先於創造的社會,必然地也是義務先於權利的社會。在其中人文型的和部分科技型的知識分子們,要麼為爭權利"命運多舛",要麼為盡義務"評價普遍不高"。對錯雙方各自有理。後者以道德的名義接受義務,無意中導致義務毀滅道德,獲致負面評價,不冤枉。但這種"普遍"的負面評價,也表明對真善美的嚮往普遍存在。它是八十年代反思精神和懺悔意識的根基。這個根基受到的沖刷不僅來自政治,也來自"知識分子"中沒有信念、視信念為牟利的工具、自覺地兩面通吃的投機分子。

客問:中國社會各界對去年美國選舉非常關注,知識分子們圍繞川普更是產生了巨大分歧,您怎麼評价川普?這次美國選舉,是否意味著美國社會的撕裂?它是否會影響美國的未來?

高爾泰:以前看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以為是幽默誇張。經過這次總統選舉,才知道現實政治,比那個骯髒得多了去了。作為局外人,憑常識和直覺,我喜歡川普。他是政治素人,又是性情中人。脫稿講演,口無遮攔,很真率。不怕得罪一大批政商權貴,很平民。要求限制議員任期,直擊美國"民主"的弊病。要求降低藥價醫療費透明,符合草根大眾的亟須。反對取消對生理性別的法律承認,保護的不僅是婦孺安全和軍隊戰力,還有社會和諧的基礎——家庭價值。他的下台,表面上是由於出乎預料的突發事件——病毒蔓延方便了郵寄選票作弊。當然這也是事實。但是深層原因還是"取消文化"取代傳統價值的大趨勢使然。這個趨勢有利於從全球化獲利的超級資本,不利於紮根本土的草根群眾。二者力量天差地別,很難達成公平的社會契約,撕裂在所難免。前不久讀了新總統拜登上台後的"百日講演",這個感覺更強了。怎麼影響未來,我不知道。

客問:對於未來世界,有許多悲觀預言。您是一個悲觀者?還是一個樂觀者?您對於未來世界有什麼期待?

高爾泰:歷史無序,不可預料。我只擔心一種可能,出現一個用人工智慧加基因工程武裝起來的全球政府,把人類鎖進一個沒有自由的給定命運。那將比滅絕更加可怕。要說對未來世界有什麼期待,就是希望能夠避免出現這樣一個全球政府。現在這麼說,很不合時宜,是"政治不正確"。沒想到自己從小到老,從東到西,會一直都不合時宜,到處都"政治不正確"。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鈍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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