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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君:北京半步橋看守所四年

—半步橋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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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2月6日,天色陰沉,令人煩悶。傍晚,獄警隊長開門進來,板著臉吩咐每人把行李整理好。大家愕然,不知何故。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猜不出將發生什麼事。我心裡忐忑不安,打開行李把李蘊借穿的棉背心謝還了她。我的行李最簡單,獄中的被蓋和一個小包裹而已。

一會兒,獄警隊長進來說聲「走!」我把行李搭在肩上和大家一起跟在她後面走出大門,見一大堆人將行李背的背,提的提,抱的抱,也有好些人把行李搭在背上。我們排著隊,埋頭開步魚貫向前走去,經過幾條彎曲的小徑,到了一座樓房的大院,院裡停了兩部大麵包車。領隊人叫我們把行李放下,臉對牆站著,不許看院內動靜。只聽得:「快上車,快上車!你們這些人怎麼搞的?快拿著行李上車,上車後坐下,不許說話,不許亂動、亂看。聽懂嗎?」嘰嘰喳喳、亂亂鬨鬨的聲音。

12月寒冬,我僅穿著離家時候的薄毛衣褲、毛線背心、藍布襯褲一套,面對牆站著,周身哆嗦,牙齒打戰。約一小時多,領隊人叫聲:「轉身!把行李拿好,上車!」車上無燈光,四周用黑布遮蓋。我坐在行李上,車廂擠得滿滿。大家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鴉雀無聲,等待時間的過去,靜聽車子的行駛,任從管理人員的擺布。忽然車停了,像趕牛似的,有人大喊:「快些下車,快點!」黃昏過去,天色漆黑,約晚飯時間。

下車後,已看不見什麼,只覺得是一大曠院,領隊又喊叫:「排好隊,拿好行李,不要說話,按次序往前走!」每人提攜行李,兩旁有人押著。在無燈光的黑夜裡,大家低頭默聲在黑路里一個接著個地走著。走不遠,只見百步前面有人影,到我走近時,才知是電筒的光亮。一人大吼一聲:「站住!」另一人出示一大張名單,惡狠狠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快說!」「董竹君。」我答。他用手指在名單上挨次點看後,用手向左一指,大喊一句:「放行,過去!」我立刻回想到,當年在上海和大女國瓊同去北四川路看蘇聯電影《伏爾加河船夫曲》,電影裡貴族們被俘虜時,挨次受檢查的情景。絕未想到這鏡頭而今呈現面前,輪到了自己。我當時一陣心酸,難以克制。

接著進入樓房辦公室,一個女搜查員,像欠她債似的板著臉叫:「站住!把內外衣褲全脫光!」接著仔細地翻看行李。搜查完畢便給我一套犯人的黑布棉衣褲,受此人身侮辱已幾次了,忍不住老淚直流,此情此景終生難以忘懷!

犯人們各自急忙向指定的號子走去。這個號子的床板北京人稱為炕床,連我四人各占一角,夜間正好睡滿。次日又添新犯二人,擠得我們只好輪流坐夜。白天大家面面相覷,各想各的。我徹夜難眠。

不兩天,每到深夜總是聽到從大門方向傳來陰森森手銬、腳鐐「克啷」、「克啷」的鐵鏈聲。這樣接連好幾天。我們號子裡好奇的年輕人,不怕犯規,偷偷地爬上窗戶邊看邊回頭告訴我們說:「隱隱約約是有一個男的被押過來了!」有時也有女犯。本來大家擠得睡不好,此刻索性都不睡了。彼此輕聲細語討論外面到底在幹什麼?為何天天都有新犯進來?剛進來的兩個人側頭轉身緊張地看下門上小洞後,放低嗓門說:「林彪說和蘇聯要打仗了,他下一個號令就要大遷移。」另外一人說:「什麼大遷移,還不是想趁此機會大抓人吧!」大家聽了,嘆口氣,不知所從。

次日又偷偷地談論,但都講不出什麼道理。一個新犯坐在炕板上,兩手往膝蓋上一擱,臉上居然露出微笑。有人問道:「你進這裡來倒似乎蠻高興。」「當然,你們不知道,在外面二十四小時內,任何時候都有被抓走挨整、挨鬥、挨打,不讓你睡覺,逼供信、疲勞轟炸的可能。這裡像保險箱,至少沒有這些擔憂了。」不幾天,這人被調到別的號子去了。監獄調動號子是常事,怕犯人共同住久了會合夥做壞事。

這監獄位於陶然亭鄰近的半步橋,是北京市警局看守所。我們關押在東小樓二層樓房,有暖氣設備。進大門不幾步便是圓形的大辦公廳,廳里貼滿了毛主席語錄和標語,家具設備簡單,圍繞圓廳,有好多條號子胡同,胡同內兩旁有好幾個牢房。圓形放射狀的格局,便於對犯人監督管理。大門對面空地上另蓋有八間放風間,周圍磚牆,鐵絲網蓋頂。

我們的這間號子面積約三平方多米,沖鐵柵門對面有一扇小窗。離地約半尺高,有一塊板床,緊靠三面牆壁,這板床用途很廣,凡生活需要的桌椅等等都能代替。床前空地約有二尺寬,板床左角,有一隻無蓋鋁皮桶當馬桶使用。睡時必須頭沖門,嘴露被外,燈不熄,以便巡邏人從門上小洞裡監視。每周「放風」一兩次,犯人進入放風間後,隊長「克嗒!克嗒」將門鎖上。集體放風回來時,隊長便會像趕牛羊一樣在後面叫喊:「快走!快!快快!」放風時間是二十分鐘。

這裡監管比較寬鬆,生活管理也比較正規。允許犯人彼此說話。伙食也較好些。早餐玉米粥、鹹菜少許,多拿要挨罵,事實上,犯人總是設法儘可能多抓些。午飯、晚飯窩窩頭,每頓頂多兩個。一周有三四次細糧吃,一頓一碗粗米飯,或者黑面大饅頭一個。每周有幾次小肉丁加蔬菜。逢年過節有大肉包兩個。拿飯菜、洗碗、倒馬桶,都是犯人自己輪流做。按月一次集體洗澡,每周一次縫縫補補,可以向隊長借用針線,每次最多兩根針,早飯後發給,黃昏時收回,犯人為爭取時間搶著做,頗為緊張。允許每月一次填寫單子向家裡要衣物用品,但無一次如數收到的。有時望眼欲穿也收不到。我在獄中五年,由監獄轉給家裡送來的極其簡單的衣物和人民幣二十元。這二十元用來買草紙、肥皂、牙膏……漫長的五年僅花用了二十元,這是真夠節約了!犯人們非常節約,一塊肥皂用三個月,一筒牙膏用六個月,草紙則疊成約一寸半見方大小,因為每次填單要看隊長的臉色,經常受氣,因而只好這樣省著用。

衣服越破越難補,同號人互相供給零星碎片。曾有兩次,姓余的難友送給我的一件白綢舊背心和自己的一條千瘡百孔的內褲,已到收回針線的時間還未補完,我為此挨過隊長責罵。

幼時的一件背心,現在的一件背心,時隔六十餘年,春秋有異,感慨不已!

去廁所里倒馬桶是幾個號子的犯人聚集的唯一機會,有一次,一個老犯人對我們說:「舊公檢法自由多了。吃得好,還有電影看,只要有錢,還可請服務員去外面買水果、罐頭、菸捲,什麼都可以。現在所謂『新公檢法』,實行的是法西斯一套。」

我們左鄰號子有一個女犯,據說因案情嚴重,隔離審查很久了。每逢過年過節,總是聽她提高嗓子在喊:「向毛主席拜年!拜節!毛主席萬歲!」在我們樓上又有個女犯人,每天唱歌,歌聲清亮悠揚。每聽到前者的叫喊、後者的歌唱所傳來的令人斷腸的音調時,我們號子裡的人無不淚下!幾個月後,再也聽不到了。我們偷偷地問勞動犯人,據說,早就經過太平間出去了。

有時,聽到圓廳里隊長的驚慌失措的聲音,嚷著:「發瘋了,發瘋了!」有時聽到「完了!完了!沒有氣了!」有時聽到男犯在大哭又大叫,有時聽到黑夜裡的腳鐐聲。這些都是屢見不鮮的事。我當初還感到心驚肉跳,久則麻木無動於衷了。

1969年12月氣候嚴寒,萬木凋零,監牢內外氣氛蕭瑟。某日突然又叫收拾行李走。原來是調換到另一院的一幢大樓。這樓不像東小樓有暖氣,房間大,十二人共住還很寬敞。雖然人多,到底無爐火還是受不住寒冷。白天每個犯人背著棉被,在左右兩張床間的空地上輪流踱來踱去。有一天,深夜2時左右,忽然隊長吩咐起床準備行李。大家唉聲嘆氣,不知又有何不測之事,立刻起床將所有東西收拾好,坐在床板上,鴉雀無聲地等候命令。一會兒,女隊長來了。問:「行李收拾好了嗎?」「都收拾好了!」同聲回答。「那麼等著不要亂動!」十二人都靜悄悄地在緊張的情緒下規規矩矩聽候下一步的指示。剎那間,聽到窗外一次又一次「切切擦擦」快步的聲音,如戰爭來臨的景象,直到拂曉腳步聲逐漸消失。隊長開門說:「大家睡下!」誰還能睡覺!後來知道這是一場軍事演習,試驗我們的警惕性高不高,是否服從命令。大家議論,瞎猜一陣,有人插嘴說:「恐怕要打仗了。」另一人說:「難道蘇聯要和我們開火了嗎?所以要試驗演習。」在這些日子裡,每天叫我們到沒有取暖設備的過道走廊里蹲在地上搓煤球,還要督促我們,看誰做得又多又好。幾天後,我的腳麻,手也腫了。但我還是覺得比坐板床挨凍好。

冬去春來,又調回東小樓,這回我被調到十三胡同號子,都是不認識的。一個是未畢業的大學生,她的特點是:刷起牙來至少二十分鐘,大家討厭她擠在馬桶邊刷個不停,但她並不在乎。一個是農村公社的年輕人,年紀約有二十三四歲,身體強壯,長得還不錯,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在號子裡肯攬事做,大家對她印象蠻好。因得隊長的寵愛,每天被叫去打掃圓廳的衛生。號子裡人都羨慕她,每天能出去勞動,活動身體。同時也羨慕她的案情轉輕了(一個犯人一旦被隊長叫出去勞動,標誌著案情轉輕,這是老犯人偷偷地告訴我們的)。另外一人年約四五十歲,據說姓李,滿臉橫肉,笑時皮笑肉不笑的,兩隻眼睛總是東張西望,注意號子裡每個人的言行。後來知道這人是管理員隊長的「特派員」,專門監視犯人的動作言行,打小報告「立功贖罪」。

我們睡的位置,按規定秩序是:從進門左起,大學生、「特派員」、農村公社來的年輕人和我。有一天半夜,這年輕人突然把我的棉被揭開,死勁拖我到她的被窩裡,口裡叫喊著黃什麼名字,兩眼睜得老大瞪著我。我從睡夢裡醒來,嚇得我用力推她推不開。我趁其他兩人上來拼命按住她時,便一步跳下床,急急敲門,叫:「隊長!隊長!快來!快來!」丁隊長來了,一面問什麼事,一面急忙開鐵門。見這年輕人赤身裸體站在板床左角衝著大家撒尿,大家按不住她。這裡的女隊長都經過訓練的,丁隊長踩上床板,飛步過去,用手銬「克嗒」一聲把她鎖上押走了。她走後,搞得我們拆洗衣被,忙了一陣。大家嘀咕說:「真倒霉,和這樣的瘋子睡在一起。」埋怨了半天。隊長的「特派員」告訴我們:「她是北京郊區某公社的婦女幹部,蠻聰明能幹。群眾對她印象不錯,因為她和丈夫的父親通姦把婆婆殺死了,才抓來的。老董(指我)年老發白,她誤以為是公公,她喊叫的名字就是公公的名字。花痴了。」大家恍然大悟。我低頭沉思:原來每夜挨著我睡的,是一個現行殺人犯。唉!

花痴走後,換來一人,也是農村婦女,約四五十歲,瘦長身材,一雙小腳,初看面貌還和藹,但說話動作,確是妖氣十足。我們經受了抓走的年輕花痴的折磨,對此女則暗裡議論,隊長的「特派員」又告訴我們:「這也是殺人犯,她有丈夫,子女各一,姘上一個年輕人,共謀把丈夫殺害了。」號子裡一個是殺人犯,一個是隊長的奸細,因而,我和大學生倆老是戰戰兢兢。

有一天,又忽然把我調到同胡同另一個號子。這裡有兩個人,一個是瘋子,整天喊罵林彪和唱解放歌。隊長儘管責罵,她根本不理睬,視若無人。她每次被戴銬(有時是背銬)時,梳頭、洗臉、洗衣、吃飯、大小便、扎褲子等等都由我和另外一人幫助她,這是管理員隊長命令的。過了好幾天,瘋子的背銬解除了,另外一人也調走了。號子裡剩下便是我和這瘋子二人。我和她各睡左右,面對牆角,我非常耐心地遷就她,怕她發瘋打我。因此,我日夜提心弔膽,寢食不安,幸而過了一星期我也被調換到同胡同別的號子,依然四人共住。又度過了好幾個月。大概是1969年底的一天清晨,圓廳里鬧哄哄,一會兒,醫生進我們號子,叫一人填寫單子,並關照把我們號子裡的東西和自己的都填上。我拿過單子要填時,醫生說:「你們不用填。」大家心驚肉跳,不知又將發生什麼事了。後來知道是大調動。我們見填單子的人被叫出去後,從窗口偷看到一批一批、一車一車開走了。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當在廁所里倒馬桶時,犯人告訴我們:這些人都調到外省去了。大家將信將疑,出獄後才曉得這次大調動是按第一號戰備命令採取的行動,是林彪搞的陰謀。

出獄後,才知難友李蘊和大批人被轉移到山西臨汾縣的各監獄,還有調到別處的。林彪死後,監獄對政治犯的看管放鬆些,待遇有所改善,有些號子的門不鎖上了,犯人可以自由去廁所,但不准互相來往,不准離開號子。

我又被換到依然是十三胡同另一個號子,這是從外邊押進來的一般市民,案件性質同樣不允許講,大家也不願多嘴。一個青年學生不守獄規,經常受監獄隊長的指責處罰。1970年2月初即陰曆正月初五,正是我七十歲的生日。我在這號子裡度過了這值得紀念的一天。這天正巧,年飯有五六塊肉丁的葷菜。號子裡難友都舉起這碗葷菜為我祝賀生日!此情此景,每逢生日便浮現在我的腦海。

幾年的獄中生活,已使我鍛鍊出頭腦「真空」化的能力,培養了平靜的心情,今天飯後盤坐在板床上,卻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所有的往事湧上心頭,淚水直淌!更思念國內外兩代孩子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我,擔心著我的安危,尤其是國內的孩子們,自顧不暇還要掛念我。我痛苦愁思,度日如年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我很擔心國瑛女、大明兒是否能頂得住這次運動的驚濤駭浪?七歲的外孫女小琪受到這樣的遭遇,她的小心靈將蒙受難以癒合的創傷!新婚後兒媳婦以及親友們又不知情況怎樣?號子裡的人說:「今天是你滿七十的生日,怎麼這樣難過?平時從沒見過!」這幾句話使我猛然轉念,對!這是大時代的小悲劇,不論男女老少人人挨到。這就是嚴酷的現實。我在這樣的情緒下度過七十歲生日。

林彪事件以後,獄裡的生活比較正規些。這時候,我在床板前地下,每天總要原地小跑八百多步鍛鍊身體。同號人打趣地問:「怎麼?跑到天安門了?」我笑而未答。集體學習開始,每晨起床洗臉、刷牙、早飯後,四人共同背誦「老三篇」、《毛主席語錄》,下午幾個號子的犯人約二十幾人,一起學習,一周三次。因其中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倒也蠻有趣味。大家嘰嘰喳喳、熱熱鬧鬧地討論學習「老三篇」、《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文章,因為水平關係,無一次不是不歡而散。有時還得被隊長臭罵一頓而結束。有次二十幾人集合在另一個號子裡,叫大家發表感想,我也發了言,大家說我講得很好,對我起了敬意。此外還有項勞動任務,也是一周三次,三四十人共同拆洗翻做其他號子裡犯人的棉襖、棉褲。這些衣褲又髒又臭還有虱子、血跡,拆時隊長發給每人一個口罩,講究衛生!我接過手,暗自好笑,什麼骯髒污穢的環境都呆過了,還在乎這個?我和大家一樣,在嚴冬冰冷的水裡洗淨這些拆下的棉衣、棉褲。見我年歲大了,大家好心勸我不要洗,我很感動。

我在這具有綜合用途的床板上翻做棉衣褲,每到翻鋪棉花時,我總是在這板上跳來爬去團團轉,以致腰酸背痛,犯人們都稱讚我做得好。我和犯人們還經常外出掃雪、掃地。

無論勞動、學習,有不少犯人都互相打小報告給隊長,互相傷害,企圖邀功贖罪,夢想早出獄門。

我們在廁所里是有限定時間的。同號子難友吳世良(著名戲劇藝術家英若誠的夫人),每晨在廁所里往往過了規定時間,大便還解不出,監獄隊長狠狠地催著回號子,她彎著腰捧著肚子哭著回號子。我突然想到一個方法,在每晨起床前仰臥平躺,用右手在肚子右邊上端往左下繞一百次,手掌少許用力。她照做了兩次,就便出了,解決她一個苦痛,她非常高興。難友吳世良是聰明善良的女性,她還年輕,可惜出獄後於1987年不幸因癌症病故。

有位難友馮亞春,她是好心腸,趁和大家勞動的機會,拾揀垃圾中的彩色碎布、紙片,用窩窩頭做漿糊,做了四十幾個不同樣式的小盒子,好心地分別送給共同勞動的犯人。有人打了小報告,說我們號子違背規章,搞小動作,做紙盒。兇惡的隊長大發怒,惡狠狠地到號子總檢查,勒令我們把衣服脫光,連褲衩也要脫掉,我們件件脫,她們件件搜。搜查畢,大家赤身裸體站在一旁等候指示。我想,過去在功德林時同號人犯了獄規,大家都被責罵攻守同盟,獄監下令要我們面對牆壁,罰站一兩小時,這次竟如此大搜查。唉!一會兒,獄監突然一聲:「穿好衣服去防空洞等候!」黃昏時回號子,我仰望上空,恰是日落鳥啼的景色,淚不自禁!進號子,見被褥、衣物整個被翻查得亂七八糟。何罪之有!該受如此人身凌辱?唯有忍氣吞聲,以待光明降臨。

我們這號子裡,犯人除我外,有馮亞春(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政治理論教育部副教授,已退休)、李永惠、陳寶林。馮亞春性格豪放、直爽、熱情、富有朝氣。李永惠是天主教徒,陳寶林相信基督教。她們都是三十來歲人。李、陳二人不是政治犯,她倆喜歡嘮叨。我們四人相處和睦。我在獄中共五年,以後的兩年,到了冬天因衣、褲太薄,腰腿行走更是搖擺。好心的馮亞春先從李永惠那裡借來一條棉褲給我穿上後,又向看守的隊長那裡要了些棉花,她嫌太少,又在棉花堆里偷了一大把,用了幾個中午休息的時間,把我脫下的薄棉褲絮厚了,給我穿上。為此,她受了獄監隊長的辱罵,但她毫不在乎。此後,又從我的棉被裡撕出些棉花,給我絮了棉背心的後身。馮亞春難友助人為樂極其慈善、誠摯,是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給我以雪中送炭的難友感情,使我銘感五中!祝她健康長壽!李永惠難友不僅借給我棉褲,且有一天,我在號子裡的便桶上因頭昏起不來了,承她給我擦了大便。她見大便黑色,把她嚇了一跳。她扶我上床,說黑色大便不好。我從她的神態上覺察到:她疑心我快死了,可是我並不害怕。過幾天,我照樣讀書看報。李永惠難友現不知在何處?我對她這番熱誠助人,深深感激永不忘懷!並祝她健康長壽!

選自董竹君著《我的一個世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6月。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我的一個世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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