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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減後,雞娃走入「地下」

作者:楊柳

「雙減」政策落地,狂飆猛進的教培機構墜落,企業、員工、家長和孩子各尋出路。遭逢變動,這些參與者輾轉騰挪,試圖躲避規則,演繹出一幕幕荒誕劇。今天的推送,是講述海嘯來臨時,游泳者們的反應。

Sara K12英語培訓機構教務員26歲

「小朋友們,我們在做不能發出聲音的任務」

如果你在「雙減政策」後第一次來到朝陽區芝麻街少兒英語,你會看到這裡大門緊閉,從玻璃門外向內看去,機構大廳和教室都空空蕩蕩,雜物散落一地:幾張可憐的課桌椅潦草地堆在牆角。發光的燈牌已被摘下,幾縷電線從牆洞歪斜著冒出。黃綠色牆壁上,芝麻街的卡通人物笑得友善,紅色小怪獸艾默(ELMO)身體下是一堆金蛋碎片……

「機構已經倒閉了。」你肯定會這麼想。與芝麻街的破敗和頹勢不同,同一層的兒童畫室依舊熱鬧。家長和孩子來來往往,站在門口就能隱約聽到老師的上課聲。

但是還有更細微、更難以捕捉的聲音,藏在芝麻街機構的樓上一層——只有我們芝麻街員工和家長知道的地方。為了躲避監察人員,隱藏在假期中開設的「幼小銜接班」,我們公司在樓上新租了一整層更隱蔽的房間:沒有招牌,沒有對外宣傳,玻璃大門內貼著防窺膜,從門外看不到門內。外人看芝麻街的定位只知道在一個辦公大樓的2層,並不知道樓上也有我們的教室。每天早晨8點,家長帶著孩子來到這裡,又在下午5點靜悄悄地離去。

這是疫情和「雙減政策」雙重打擊下,公司領導們想到的「出路」。我們芝麻街主打線下,大部分課程都是由一名外教和一名助教穿著芝麻街的人偶服裝給孩子們上課。疫情爆發的2020年春節假期,受疫情影響,多數外教滯留在國外無法上課。直到2020年8月,芝麻街的工作人員才開始正式上班。

沒有課上的大半年裡,我擔心家長會退課退費,但我沒想到是,家長們的憂慮更多。多數家長都催促著機構快點複課,他們害怕中間間隔太久,孩子們會忘記英語語感和學到的知識。家長王先生對我提出更實際的建議:2021年的9月,他的孩子要升小學了,「你們辦個幼小銜接班,你們只用負責安排好老師,班裡的學生我幫你們找齊。」王先生信誓旦旦地說。

王先生真的拉來了10多個學生。2020年9月1日,芝麻街幼小班正式開班。常規的教學活動隨著疫情的幾次復發時停時辦,維持機構的收入的,是不斷擴充的幼小銜接班。2021年3月,芝麻街從1個幼小班擴充到6個,每個班不到20人。

一邊是幼小班如火如荼的開展,另一邊,我也不可避免地覺察到政策的轉向及其嚴厲程度:從4月開始,有監察人員不定時地來機構,要求機構出示營業執照等相關證件。從頻繁地每周來兩次,後來經過領導疏通關係,變成每月來兩次。

我記得監察人員第一次登門,是在4月中旬的下午兩點。我正坐在大廳的辦公桌前做上課簽名表,一位40多歲的女性突然到訪,說,「我是教委巡查的。你們開始線下課程了嗎?現在不允許線下上課。」她看起來和藹,語氣卻有一絲嚴厲。「我們這裡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營業,沒有開展線下教學,只是有一些員工的私人物品需要處理一下。」我簡單混了過去,把她帶去領導辦公室讓領導和她說,然後趕忙走樓梯上樓,提醒正在上幼小課程的老師安靜一些,走之前,我向外鎖上了樓上的大門。

監察人員走了以後,我才長舒一口氣,心裡慶幸還好檢查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那時機構大廳和教室空無一人。機構熱鬧起來要到下午5點,從幼兒園放學的孩子們會陸續來到機構。

政策落地後,機構整體搬到了樓上,營造出已經倒閉關門的假象。樓上的大門全天保持鎖著的狀態,小朋友們上廁所時,助教會小心地打開門,領著小朋友快步穿過電梯間,去辦公大樓樓道最東邊的廁所。

孩子們將在封閉的教室度過他們的一天。8點吃過早餐後學數學,10點吃一次點心,學習劍橋英語。12點開始午飯和午覺,下午2點喝個酸奶後繼續學拼音。下午4點半,孩子們完成一天的學習,被家長接走。

「我們有一個不能發出聲音的任務。」老師這麼對小朋友們講,儘量讓他們把安靜當成一種遊戲,」所有人都要通過任務喔!」6歲的小朋友們懵懵懂懂地跟著老師放輕講話聲,有的還略帶興奮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發出「噓」的聲音。只有極個別的孩子臉上露出疑惑。「這是辦公大樓,不然會影響其他叔叔阿姨上班的。」老師只能這麼簡單地解釋。

但這條路並沒有撐太久。8月6日下午5點,幼小班的老師們下課後,經理召集所有員工開會,說公司經營不下去了,就要散了,希望大家能體諒。接到通知時我毫無準備。裁員的當天,我甚至還在為第二天幼小孩子們的畢業典禮做準備。「工資推遲發。如果你有仲裁的準備,或者你們不主動簽離職單,這個工資你是拿不到的。」開會時,經理一改平日的和善,帶著威脅意味赤裸裸地告訴我們。

憤怒,無助,我不知道自己未來何處何從。在家休息的大半個月,我不知道該做何打算。眼下,我只想通過勞動仲裁要回自己該有的補償工資。風波過後,再去住邦2000芝麻街所在的樓層時,我看到無論是二樓還是三樓,芝麻街都沒有任何有人在的跡象。三樓玻璃門上貼的防窺膜被撕出不平整的豁口,可以看見門口紅色的小椅子堆砌成一人高,裝雜物的紙箱散在地上。地板依舊是黃綠配色,牆壁上的芝麻街卡通人物依舊笑得開懷。

不過這一次,我知道,芝麻街是真的倒閉了。

圖|教培機構大門緊閉

郭宇家長37歲

孩子不能上課,給家長上

從8月3日開始,我覺得自己就是荒誕劇的主角。更準確一點,是一幕荒誕「啞劇」。

我參加了一場abc360英語培訓機構的視頻直播溝通會。直播里CEO李晶說預付款1萬元不能退,少兒外教口語一對一輔導只能轉為「成人培訓」,也就是給我上!聽著李晶一本正經地說出,「家庭才是孩子英語學習的主戰場」這句話,我只感覺憤怒上涌,好像置身於魔幻現實主義場景。沒想到,網絡上流傳的段子竟然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說是「溝通」,其實更像是強硬的「告知」。直播開始時,評論功能就被關閉了,參加直播的幾萬名家長和我一樣,沒有說話和提問的權力。種種質疑被禁言硬生生堵成沉默。時長一個小時的直播只有少數白名單可以評論,我猜測都是工作人員。

在直播中,李晶對我們家長闡明了公司和浙江教委溝通後的結果,說機構只能嚴格遵守政策里提到的「嚴禁提供境外教育課程」。女兒的口語老師來自西方國家,課程勢必無法繼續了。最令我震驚的是他說剩下的預付款不能退,雖然理解新政對教培機構也是晴天霹靂,但拒絕退款這個行為不合法,我清晰記得合同里說無法履約,剩餘費用理應退還。

至於「少兒轉成人」這種所謂的轉型方法,我不需要,也不接受。十年前考雅思裸考我就拿到了7.5分,在國外留學和工作過;回國後,也一直在外企,工作日常都是用英文交流,英文口語早已不用過多練習。我愛人也在外企工作,作為雙薪家庭的父母,我和愛人缺乏的不是指導孩子的能力,而是時間。付費給培訓機構,買的也主要是時間。

邊看直播的過程中,我試著繼續在app上約課,約不到;聯繫教培機構的銷售顧問,才知道維護客戶關係的職員已經被裁員。那時我開始有拿不回錢的預感,隔天,我打電話給杭州12315熱線投訴登記。如同先前的所有嘗試一樣,就像雨滴掉落在暗涌的潮水,沒有漣漪,沒有回聲,登記過後再無後續反饋。

8月,我了解到可以通過投訴平台。在某平台上,投訴abc360的家長發布了超過200條投訴信息,他們交的課程預付款從5千元到4萬元不等,一條條翻下來,每一條都是相似的「不上課、不退費」,以及相似的狀態「處理中」。222條投訴,已回復的為零,已受理的為零。雖然覺得希望渺茫,但我還是上傳了自己的投訴信息。

女兒上小學以後,除了常規的語數外學科類培訓,我和愛人還給她報名了芭蕾舞、鋼琴、低音提琴、繪畫、書法這些素質教育類補習班,加上各種比賽的開支,每年在培訓機構上花費將近10萬。今年女兒11歲,9月份開學就上五年級了。為「小升初」關鍵時期做準備,我在另一家機構交了6萬元的學費,現在看,這筆錢應該也要打水漂了。

無力感倒不是來自經濟上的焦慮,而是感覺形勢總在變,為孩子教育買的所謂學區房也不管用了,中高考鎖區了,現在處於小升初擇校的關鍵階段,又不讓搞培訓班了……在這齣荒誕戲劇里,我呈現的只有惶恐不安。

圖|郭宇收到的會議邀請

李然新東方英語老師27歲

周五,可不算節假日

「雙減政策」後,現在教培機構轉型無非是轉向尚未被納入監管的藝術類機構和面向成人的職業教育。「新東方轉型培訓父母」在我看來並不稀奇,類似別的教培機構把語文課改名為「人文素質拓展」,數學叫「邏輯思維拓展」。

不過相比於北京已經浮出水面的轉型戰略,我所在的南方城市新東方分校的應對措施還是顯得慌亂。政策發布後,校區內,辦公室的名牌和大門的暑期課程介紹海報都被匆匆換下、撕掉,分校領導再三叮囑老師們,突擊檢查時不能說在上課,要說在自習。除此之外,我教研員說的內部消息是,以後大概率以高中課程報進來,上初中課程。

至於上課的時間,我們選擇溜進政策中模糊的一條罅隙。政策中明確規定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占用國家法定節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組織學科類培訓。明令禁止的周末和節假日無法培訓,但沒有說周五放學後的休息時間段不行。領導統一了老師們的說詞:周五放學後相當於開始休息,並且也不算節假日。現在,每周五的晚上變成了英語培訓課最多的時段,不僅學生蜂擁而至,我們老師都在搶。

很多朋友都問我有沒有受影響,有沒有被裁員,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安全感來自HR,直到現在HR還每天更新著招聘信息。我們這麼大的龍頭機構,我相信沒什麼事。

王文陽滬江網校初高中語文老師28歲

課悄悄上,但要保護孩子的視力

早在政策發布前,我就嗅到了風向變化。7月22日入睡前,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刷微博,看到一位教育博主發博說,「政策就要變天了。以後的師範生可能只有一條路,就是又去擠破頭考公或者考編。」

本以為是危言聳聽,但順著評論一條條翻下來,我的心漸漸被攥緊。評論里博主貼出文件掃描版,一眼看過去都是「堅決防治」,「從嚴治理」等字樣,就是那時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條評論下有人猜測著可能的出路,有人懊悔著就不該讀師範。把一條條留言翻看下來,絕望的情緒也一點點漫溢出來。

我是一名讀研中的師範生,也是一個教培機構的老師。一切的變化像是砸向我的一個玩笑。教育是我的人生第二次選擇,在此之前,我讀醫科出身,因為一次兼職喜歡上了這個行業。2018年畢業後,我在黃磊代言的在線教育平台做了一名高中語文老師。與還在醫院拿著微薄實習工資的同學相比,這份工作工作量和精神壓力都不大,報酬也很豐厚。工作一年後,我又考讀了現代語言研究生。

那晚,我第一次懷疑「棄醫從教」的決定,覺得迷茫,不知所措。

昏沉沉地陷入睡眠,第二天一醒來,我重新翻找那條微博,想要看看網友積攢的反應,結果發現微博已經消失。兩天後,7月24日,「學科類培訓機構一律不得上市融資」登上微博熱搜。一切都落地了,我與「掌門一對一」的前同事聊政策的影響,同事發了個皺眉的表情,「一天走一千人,各種暴力裁員。教務教員是被辭退的第一波,老師目前還沒受影響,不過9月他們可能就慘了。」

教培機構被限制,就業人員就會擠出,市場怎麼容納呢。難道天底下所有師範畢業的學生都要進編制,哪又有那麼多學校可以去?我覺得一切都很難理解,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書還是要繼續讀的,但開學後的重點要放在考山東老家的公務員。

8月5日,滬江網校的教務給我發來消息,建議老師調整8月排課計劃,8月22日停課。「激活停課、增加課頻,促進消課。」看著這12個字,我知道機構是想在被整治前把學生的課趁早消完,方便退錢的時候少退點。

沒想到,8月7日,教務又如常地開始安排新學生給我。我問教務,相關政策是不用考慮嗎?往常只發文字的教務罕見地發了條語音,「政策確實有一定影響,但我們有應對的措施。」

在網校,我們都只是和教務保持網絡上的單線溝通,他發給我學生信息,拉群後我給學生上課。具體的應對措施我不知道。從現在看唯一受政策影響的是上課時間。由於政策提到線上培訓要注重保護學生視力,每課時不超過30分鐘,課程間隔不少於10分鐘。原先一個半小時的一節課,被分割成課時30分鐘的兩節課。不過,學生依舊固定地每周六每周日上課。假模假樣,就跟賣煙一樣,不許打廣告,但哪家便利店都有賣。

許霓家長32歲

政策發布後,家長瘋狂儲值

「為什麼瑞爾教育還能在周六開呢?」

「我們不屬於學科教育,我們用的體系是劍橋體系和教材,著重提高孩子的聽說讀寫能力,屬於素質教育。不受雙減政策的約束。」

「那我們就去打市長熱線了。」

「那你去呀。」

8月18日,瑞爾英語的家長群里,有家長給我發來這樣的聊天截圖。我無法揣測這位家長的心理,能確定的是兒子的補習班一定不能停。

我兒子今年9歲,9月份上三年級,從他上小學開始,我給他報名了學科類的輔導班VIPKID,新東方語文,新東方數學,瑞爾英語,還有藝術類的架子鼓和創意繪畫的補習班。現在,廈門的新東方全部改為周中上課,以往只用上周六一節兩小時的大班課,現在都改為了周中。

政策規定課後服務結束時間原則上不早於當地正常下班時間,兒子所在的學校延時課上到下午6點才能放學。新東方給家長的課程安排時間是下午5點半進教室,接受老師的課外輔導,6點半正式上課,上到晚上8點半。我選擇了周一語文,周三數學,意味著這兩天放學後,我要立刻接上孩子趕去補習班,讓孩子在車裡匆匆忙忙塞點便當吃。

晚上9點我把兒子接回家後,他要繼續寫學校里的課程作業。從一年級開始,幾乎每天兒子都要做作業做到10點,洗澡整理後每晚11點才能睡。熬夜到12點也是常有的事。

真的很累很辛苦,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有時候我看著他晚上熬夜做作業會覺得很心疼,懷疑這一切的意義。但心裡的難過不會維持太久,相比於這種難過,我更難以接受他在學校成績排名末尾的那種難過。我害怕兒子比平庸更差。

8月7日,VIPKID的教務給我發來消息,稱8月9日起不再對老用戶開放境外外教課程續費,在兩天內續費的有很多優惠,還能享受純北美外教老師。雙減政策前,我剛為孩子儲值了4千元,政策的嚴格程度可以預見,我覺得不靠譜,便沒有再儲值。事後,我聽內部人員說,當晚VIPKID家長儲值數額超過了1億元。

這就是現狀:我不讓兒子上補習班,別的家長還會繼續上。廈門高中升學率只有50%,我不想兒子在初中就被分流。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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