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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威爾先生:你錯在哪裡?

在風景綺麗的美國黃石國家公園邊上,有一個小鎮叫做傑克遜-霍爾(Jackson Hole)。每年的8月下旬,這個地方都會迎來當今世界最重要的一批官員——各國央行行長和財政部長以及國際金融機構的負責人。這些「神仙們」將在這個偏僻而又幽靜的山谷呆3天時間,探討各國政府接下來將要在人間實施的貨幣和財政政策,這將會決定億萬人的財富命運。

傑克遜-霍爾的央行年會,起源於1982年

當時的背景,是美國正在經歷長達15年的滯脹期,1965年美國的通脹率還不到2%,到1980年這個數字就達到了14%之高,失業率更是從1969年3.5%的低點上升到1982年的9.7%。當時的美國,正在經歷大蕭條以來最糟糕的時刻,經濟深度衰退6個月,大量工廠倒閉,農場關門,還不起貸款的農場主,更是將卡車開進華盛頓,堵在美聯儲總部的門口。

時任美聯儲主席沃爾克,因為實施緊縮貨幣政策,減少美國貨幣供應量,由此導致經濟出現以上問題。除了如雪片般飛來的咒罵信件之外,普通農民和工人也都對美聯儲痛恨不已,還包括議員、經濟學家、華爾街大佬、記者……都對沃爾克咬牙切齒,眾議員亨利-岡薩雷斯更是威脅要彈劾沃爾克,這位議員聲稱:「(沃爾克)突破良心底線,讓高利貸行為合法化。」

總統這邊,里根經濟政策協調委員會起草了一份報告,建議撤銷美聯儲,報告成員包括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舒爾茨、弗里德曼,眾議員肯普,花旗銀行董事長里斯頓以及後來的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當時最著名的經濟學家弗里德曼更是多次表態,用一台計算機代替美聯儲,可能比什麼都好。

參議員勞頓奇利斯,在國會上當著沃克爾的面,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將不得不把美聯儲理事會整個取消……與削減赤字相比,對美聯儲體系斬首是很容易的事情。」

面的國會質疑,沃爾克極力爭辯:「對美聯儲實施斬首就好比射殺信使,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好處……沒有了頭腦的美聯儲只能四處亂撞,而你們原來的問題卻一點也沒有得到解決。」

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沃爾克參加了在傑克遜霍爾召開的一場普通的經濟政策研討會,這是他離開令人焦頭爛額的華盛頓、躲避全國性指責的一個散散心的機會。在這次會議上,他反覆強調:「必須要先穩定物價,降低通脹率,之後再採取措施恢復經濟增長,降低失業率。」

但是,事實證明,緊縮貨幣供應量,沃爾克是對的。

經過刮骨療毒,美聯儲馴服了通脹。1982年冬天,美國經濟乃至世界經濟進入歷史性拐點,美國股市在經歷了將近十年低迷之後,一場史詩般的大牛市正在拉開序幕。廣義地說,這一場牛市一直持續至今。

到了1983年上半年,通脹率下降至3.2%,之後兩年在4%左右,美國的經濟也開始回暖。1983年,GDP增長率為4.5%,1984年高達7.2%……某種程度上說,沃爾克的緊縮貨幣政策,為未來35年的貨幣政策打開了最大的空間,開啟了全球經濟35年繁榮的道路。

到了1983年,在全球市場上,沃爾克已經獲得無以倫比的威望,這正應了那句俗語:能承受多大的污名,才能經受得起多高的讚譽。

正是因為沃爾克的威望,傑克遜霍爾會議變成一個慣例。以後,每年的8月下旬,全球主要經濟體的央行行長和財政部長們就來到這裡,協商討論關於全球的貨幣、財政政策。此後的美聯儲主席如格林斯潘、伯南克、耶倫以及鮑威爾,每年都會來到這裡,發表自己對於當前經濟的看法,並對下一步的貨幣政策做出前瞻性指引。

2021年8月28日,現任美聯儲主席鮑威爾也來到這裡並發表講話。他的講話,可以簡單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回顧疫情以來的經濟衰退和復甦;第二部分,對近期以及未來的通貨膨脹做深入探討;第三部分,對未來貨幣政策作出展望。

在第一部分,鮑威爾認為,疫情爆發以來,美國經濟經歷了有史以來持續時間最短但又最深的衰退,然後又經歷了最快的復甦,因為經濟產出目前已經超越了疫情爆發之前。因為明年2月份即將面臨新一屆美聯儲主席的任命,而當前執政的又是民主黨政府,鮑威爾特意強調了民主黨的票倉,西班牙裔和非裔的失業和就業問題——失業率雖然已經下降到很低的水平,但勞動力市場參與率恢復得還遠遠不夠。

鮑威爾承認,以PCE和核心PCE所顯示的通脹來看,目前通脹整體遠遠超標,但是他依然認為,現在的高通脹,「可能會被證明是暫時的」。為說明這個問題,他用了一張圖表展示,如果排除過去一年耐用消費品的價格上漲,美國的通脹,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嚴重。

借著通脹問題,鮑威爾開啟了其第二部分的講話,這也是本次講話的重點:討論通貨膨脹。

在本部分的開頭,鮑威爾就強調說,當前「缺乏廣泛的通貨膨脹壓力」,過去幾個月的高通脹,耐用消費品就貢獻了1%,而能源價格上漲又貢獻了0.8%,而除去這兩個選項,計算過去12個月的截尾平均(Trimmed Mean,意思是去掉一個最高值和最低值之後的平均,避免單月極端值影響)核心PCE通脹,實際上並不到2%。

除此之外,鮑威爾還採用了密西根大學的通脹預期調查數據,專業預測調查以及美國抗通脹債券(TIPS)所顯示的市場通貨膨脹預期來顯示,雖然,目前的通貨膨脹預期,也只是略略超過了美聯儲通脹目標的2%。

不僅如此,鮑威爾還公布了最近由美聯儲的經濟學家們所創立的CIE通脹預期指標。

共同通脹預期指數(Index of Common Inflation Expectations, CIE),是由美聯儲經濟學家們在最近所創立的一個綜合了21項通脹預期的指標,涵蓋專業預測、家庭調查和市場隱含預期。根據高盛銀行估計,CIE對專業預測者預期的權重約為40%,對家庭部門預期的權重為30%,對TIPS市場隱含預期的權重為30%。

接下來,鮑威爾又著重說明,過去幾個月里的高通脹,主要是由耐用消費品(特別是汽車和二手汽車)價格上漲所引起,接下來,這些因素將很快消失。

意思很簡單,就是用各種數據處理方式來證明,美國當前通脹並不高,市場預期也穩定,而過去幾個月引發高通脹的因素,也都在緩解甚至將來會消失。

接下來,對於大家關心工資上漲可能引發通脹的問題,鮑威爾也引用了數據:2021年以來,薪水增長速度還在4%以下,尚未達到2007年之前的狀況,而美國勞動統計局的就業成本指數(Employment Cost Index, ECI)也顯示了同樣的趨勢,目前其增長率在3%左右,這兩個數據的上漲速度,與美聯儲長期2%的通脹目標一致。所以,工資的上漲,並不會引發高通脹。

美聯儲還進一步談論了過去25年(1996年迄今)全球通脹的消解力量,其中包括了技術進步、全球化、人口老齡化以及中央銀行對於通脹的強力控制和承諾,導致包括美國在內的幾乎所有已開發國家,在過去25年裡的通脹水平基本維持在2%上下。既然過去1/4個世紀裡都是這樣,那麼,「沒有什麼理由認為,它們已經突然逆轉或減弱。似乎更有可能的是,隨著這場疫情成為歷史,它們將繼續對通貨膨脹產生影響。」

接下來,美聯儲開始展望其貨幣政策。

鮑威爾說,1950年至1980年代初這一段歷史,為管理如今的不確定性提供了經驗,其中,1950年代早期的穩定政策,告訴貨幣政策制定者(也就是如今的美聯儲):「不要試圖抵消可能是臨時性的通貨膨脹波動。事實上,做出政策回應可能弊大於利,……,今天,由於勞動力市場仍有大量不飽和,而且疫情仍在繼續,這種政策錯誤可能特別有害。」

然後,鮑威爾又開始了美聯儲的那一套經典的模糊話術:「歷史也曾告訴我們,中央銀行不能想當然地認為臨時性因素導致的通貨膨脹會褪去……一個可能的因素是,公眾已經開始普遍預期更高的通貨膨脹——這也是我們現在如此仔細地監測通脹預期的原因。」

「我們將繼續以目前的速度購買資產,直到我們看到在實現我們的充分就業和價格穩定目標方面取得實質性的進一步進展,這裡所謂的進展是自去年12月我們首次闡述這一指導意見時開始劃定並衡量的。我的觀點是,在通貨膨脹方面,實質性的進一步進展的測試已經通過,在實現充分就業方面也取得了明顯進展。」

鮑威爾的主要講話,就是以上內容。

總結下來,我忽然覺得,鮑威爾是如此地普通。我這麼一個普通人,如果事先有了「通脹是暫時的」的這種看法,我確定我也會像他這樣寫一篇文章和講稿,也會用同樣的手法和數據來證明自己,除了英語方面我不如他,其他的方面,我可能比他的文采還要好一點兒呢!

明明這麼普通的鮑威爾,對於通脹的看法,卻又如此自信。

首先,就是鮑威爾所謂的耐用消費品上漲帶動通脹的問題,我並不認同他的觀點。

保羅薩繆爾森說過一句話:「中央銀行家生來應具備兩隻眼睛,一隻眼睛釘住貨幣供應量,另一隻盯住利率。」

過去一年半的時間裡,美聯儲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瘋狂地額外注入了4萬億美元的流動性,相比其2020年初的資產負債表整整翻了一倍,由此,帶動廣義貨幣相比去年暴增了1/4還多。當物價上漲的時候,卻在這裡裝模作樣說什麼「耐用消費品和能源價格上漲帶動通脹」……

這難道不是顛倒黑白、倒打一耙?

要知道,通貨膨脹指標的方法設計,品類選擇,權重分配,數據計算乃至當前各國中央銀行所挑選的指標,都是各國政府和央行一手操縱的。但任何時候,只要數據嚴重超標,政府和央行總是會說,這是暫時的,是由意外因素擾動。

原油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能源;食品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糧食;房屋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房價;房租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房租;豬肉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豬肉;汽車價格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汽車;耐用消費品上漲的時候,通脹數據應該排除耐用消費品價格;總之,所有的通脹,一定與政府和央行的瘋狂印鈔毫無關係。

他說這是臨時性通脹,因為通脹預期不高,這可謂是「理性預期學派」最典型的觀點。但實際上,我認為所謂的「理性預期」,本質上是顛倒因果——只有現實的通脹起來,才會帶動預期的高通脹,而不是通脹預期不高,所以這次通脹是暫時的。

本文一開始提到的保羅-沃爾克,從其對緊縮貨幣政策的堅持方面,被稱為美國抗擊通脹的英雄,但我其實更認可弗里德曼的觀點:

中央銀行的貨幣政策操(zhe)作(teng),長期看不如一台設定程序的計算機更靠譜!

在歷史上,美聯儲從來沒有預測到一次經濟或金融危機。而某種程度上說,自1971年以來,絕大多數經濟或金融危機,基本都是由央行和政府們不負責任地瘋狂印鈔所製造出來的。

當各國央行行長們做著高高在上的神仙而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們似乎忘記了,在過去25年的發展中,美國普通人得到的利益太少。對於如今的全球化體系,大多數美國人已經很明確地表達了他們的不滿,川普的上台就是一個證明。

我想起來,農民出身的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曾經在一篇演講里,模仿民眾對總統說話:「總統先生,我們日子難熬,我們只想談談血汗和淚水。」

所以,鮑威爾認為既然過去25年主要已開發國家的通脹水平一直在2%上下,那麼隨著疫情成為歷史,未來沒有理由認為,全球通脹的消解力量會突然減弱或逆轉——這是我覺得他的講話中錯得最離譜的地方。

鮑威爾肯定沒有讀過中國很多自媒體的「戰狼作品」,所以他對全球當今最重要的兩個大國間的關係認知,還保持在以前全球化狂飆突進的歲月里——就我的看法而言,未來的幾年裡,包括全球化在內的通脹消解力量,極大概率會減弱和逆轉。

很多人說政治是經濟的延續,其實,自古至今的許多歷史表明,經濟在政治需要面前,幾乎不值得一提,所以應該反過來說,經濟是政治的延續才對!

當中美對抗已經開始,兩國的民眾和政治家的情緒都已經被挑逗起來,鮑威爾還在相信過去的歲月靜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評論他這種學術官僚的思維。

我只是想起來,黑格爾說過: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沒有從歷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訓。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路財主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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