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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我也是個洞中人

和嚴歌苓的採訪,原先是以郵件的形式進行的。採訪提綱發過去,她筆答到一半,跟編輯說,剩下的問題不想打字了,想用語音直接跟記者溝通。

剛收到消息時,只覺得這真是一位隨性的作家,後來才從側面了解到,她目前對於在電腦上打字,或許有些障礙。今年年初,嚴歌苓得了很嚴重的肘關節炎,實在打不了字,做飯也不行,不能握刀和鍋鏟,醫生讓她停止任何手機上的操作,微信不要回,電腦打字也要停止。現在養不好,以後一輩子都寫不了,都要經歷慢性長期的疼痛。

前段時間,嚴歌苓和家人到法國休了個假,九月中旬回到柏林,「之前亂糟糟的,現在穩定些了,可以干點正事了吧。」她的語調輕柔,對自己近況直白的敘述好似一陣新風,帶起柏林家中空氣里的微塵,順著語音穿過大洋彼岸,在此地落定。

得益於這段特殊的、拼湊出來的採訪,我能夠跟兩個不同的嚴歌苓打照面。

文字版的嚴歌苓,俏皮、活泛,敢用感嘆號和語氣詞,每個字、每句話都躍躍欲試。語音版的嚴歌苓,反而更接近她的小說文本,看似散漫,處處留著氣眼,實則水聲潺潺,總在不經意處,突然緊密起來。

採訪的起因是嚴歌苓最新發表的《蜃樓》,這是她在疫情期間寫的第三本長篇小說,另外兩本是《666號》和《小站》,「目前它們都等在發表—出版—製作的傳送帶上。」嚴歌苓說。

 《蜃樓》講述了一群「闖蕩者」的故事。上世紀90年代初,河北青年張明舶踏上闖蕩海南的追夢旅程,在這片生猛濃郁的熱帶海島上,張明舶經歷了生活的無序無定,闖蕩的動盪兇險,也感受到感情和刻骨糾葛,最終陷入成功的失落感和幻滅感之中。

《芳華》裡的劉峰在中年失意之後也來到海南討生活

早年間,嚴歌苓的很多創作都來自於「文革」、軍區大院、對越自衛反擊戰、旅美等個人經歷。近些年來,她開始寫更當代題材的小說。《老師好美》寫的是高考班學生的師生感情;《舞男》寫大都市裡新形成的階級意識和衝突…… 

儘管寫作的時代背景不同,但嚴歌苓覺得,自己在寫作意識上沒什麼變化。她講故事給心裡唯一的評判者聽,那位評判者十分公正,也很難欺騙,因為它是嚴歌苓的審美直覺和道德良知。 

她在寫作上的警醒和在現實世界中的後知後覺,也讓她成為一位「洞中人」。神話故事裡,樵夫上山砍柴,遇兩童子下棋對弈,就在旁邊觀看,他在山裡待了一天,外面的世界已經過去千年。嚴歌苓就像那位樵夫,一本本出版的、未竟的、捨棄的小說,就是她手中的柴火。置身洞中的人,只看得著眼前的棋局和手中的柴火,哪管外面什麼光景。 

以下是嚴歌苓的自述,根據兩次採訪整理而成:

一世界是不安分者發現並開墾出來的 

我寫小說都是一口氣完成的,這讓我成為一個吝嗇時間的人。

一般情況下,一部小說完成前我不會出去旅行。如果有約定好的行程,我會計算好居家的時間,夠寫多大篇幅的作品。假如我正在寫一部小說,碰到必須旅行的急事,我會非常懊惱,甚至痛苦。假如作品已經寫了超過一半,這部作品的語感語調已經形成,那我又會感覺好些,否則等我旅行回來,再坐到寫字檯前,我就想放棄,因為語調走調了、語感淡薄了。

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六七次,我現在抽屜里還放著五部「流產」的長篇小說,都是寫到一半就被迫停手,要麼去應付「不可抗力」的旅行,要麼去對付修改劇本這類有合同拴著的差事。

《蜃樓》也是我一鼓作氣寫出來的,因為疫情期間封城,除了一禮拜出門買一次菜,每天晚上看看奧斯卡入選影片,我也沒什麼分神的事情。所以我想,作家可能是唯一受益於疫情的行當。

我給這本小說起過很多名字,一開始叫《妹妹你走南口》,靈感來自於歌曲《走西口》中的一句歌詞:「哥哥你走西口」,那麼高亢淒涼、那麼肝腸寸斷,一個情妹妹為闖蕩的情哥哥送行,明知一路叵測、兇險四伏,但為了改變災荒飢餓的生存現狀,「小妹妹我實難留」。

我在海南遇到的闖蕩者們,很多都是女性,加上所讀資料,發現闖海人中女性確實較男性更多,所以自以為能塑造出較為立體的闖海女的形象。後來朋友建議我用《請到天涯海角來》的歌名做名字,但小說完成後,我覺得《蜃樓》這個名字最合適。

創作這個故事的念頭,是在遇到一個闖海南的攝影家時產生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北京晚報》的名筆孫小寧介紹我認識了一個叫做趙鐵林的攝影師,聽了他的海南創業故事後,我產生了想去海南的衝動。趙先生說哪次等我回國,他親自帶我去。後來我家搬去了非洲,回一次國不容易,又要照顧父親,一直沒有抽出空來。後來有一天,我收到趙先生家人的簡訊,通知我趙先生突然病逝。

2005年,我遇到了老朋友周嶺(著名紅學家,電視劇《紅樓夢》的編劇),聊起他在海南的趣事,似乎續上了趙先生間斷的故事。我開始有意尋找十萬人才下海南的文字記載,一些朋友得到相關資料也會發給我,這樣就越來越勾起我對海南島的好奇心。終於在2017年,我第一次登上了海南島。到了海口之後,認識了攝影家馬小剛和王軍,他們又介紹我認識了許多當年的闖海人,故事的雛形,就這樣漸漸醞釀出來了。

這是一群「開墾者」「闖蕩者」的故事。就像我在小說創作談里所說,世界是不安分者發現並開墾出來的。「不安分,包含著好奇,對於已知的不耐煩,對於未知的勇敢和冒險,對於卓絕艱苦和生命犧牲的不顧,總之,是積極意義上的亡命之徒。」「冒險家們使文明進程大大提速,使人類生活空間大大擴展,這是我對闖蕩者欣賞、欽佩、感興趣的原因。」

就像我之前的很多小說一樣,《蜃樓》也內置了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因為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旁觀者、邊緣人。在國內,我是邊緣的,至少是非主流的,在國外,我更加感到邊緣。我特別喜歡當邊緣人,這樣對社會的批判意識完全處於自然。做個旁觀者不是很好嘛?旁觀者清啊!旁觀者或者邊緣人,都是最個體的、最清醒的、最利於觀察人和社會的。

二講故事給自己聽

我12歲到部隊文工團,跳了八年舞蹈。舞者經歷對我寫作有多大程度的影響,我無法準確說明。但我想,藝術形式都是相通的,美感不可能被失控的創作者創作出來。好的藝術品都是激情與理性的理想結合,所謂「始於激情,終於理性」。舞蹈的節奏感、韻律、動與靜的配合、控制能力,不可能不影響我的寫作。

音樂感也同樣,一篇好的文字,一定有好的音韻,中國古代的作家、詩人,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的傳統,多朗誦《古文觀止》裡的文章,多背誦唐詩宋詞,讓中文的音樂感沁潤自己,就會漸漸形成文字音韻和節奏的本能。所以我是常讀古詩的。

八年軍旅生涯為我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也滋養了我的視覺。《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漁》《天浴》均創作於這一時期。我出國之前寫的《雌性的草地》就已經非常重視文字的視覺感。若爾蓋草原上那些如同異國情調的景象,都讓我感到震撼。天空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台,雲在其中不斷變幻,造成陽光和陰影之間的切換,對我來說都是極其壯麗、好看的景觀。這種從小視覺感的培養,對我來說特別重要,以至於後來我寫東西好像都非要調動什麼視覺來寫似的。

當然了,很多作品的視覺,比如畫面感、意象,實際上都是作家不自覺的,作家如果自覺了,就會寫出非常做作的東西來。

《少女小漁》講述了一個有關海外華人的故事

後來,我出國去哥倫比亞藝術學院讀小說寫作系。課堂上,老師們讓我們口述故事,會一直呼喚我們睜開心靈的那雙眼睛,「Can you see it? Are you looking at it.」他們總是這樣啟發學生。如今想來,在學校的三年寫作培訓,對我調動文字的畫面視覺有一定的作用。

很多人說,國內的影視導演都很喜歡我的作品,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一定要分析原因的話,除了剛才所說的畫面感和視覺,我覺得還有一點,那就是我很注重塑造人物。我希望用人物來產生戲劇,因為一個人物的獨特性格,一定會和他周遭的環境和人際關係產生戲劇衝突,那就會有戲劇。大概導演們能夠看到我小說中人物的那種立體感,根據人物性格產生的戲劇性。 

但有時候,我會因為故事過於戲劇性而選擇不寫。在為《小姨多鶴》搜集資料時,我查閱、實地調研了很多關於日本開墾團撤退的資料,發現了很多戲劇化的故事,比如一對年輕日本夫婦假裝姐弟倆,「姐姐」被一個中國光棍漢娶到家裡,「弟弟」跟著「嫁」進門。光棍漢心眼好,就是腿有點瘸,人也比較懶,不久他看出了這對日本男女的真實關係,但並不挑明,因為他發現「弟弟」干農活一人頂幾個人,他根本就不用下地了。到了日本人能夠回國的時候,「姐姐」已經跟那個中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不願離開中國了。「弟弟」一人回了日本,很多年後又來看望「姐姐」……這個故事充滿戲劇性,可以說太戲劇性了,我覺得它太影視化,我還是更喜歡《小姨多鶴》中多鶴的故事。所以我放棄了寫那個故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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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的文字,超越了簡單的民族和國家立場,表現出人性之複雜與高貴。/《小姨多鶴》

有的時候,現實當中的戲劇性,比小說家能夠想像的還要高。就像《第九個寡婦》,兒媳婦把公公藏在紅薯窖里幾十年,類似的故事,我就聽過好幾個。這樣大的戲劇性,我們這種不太了解農村、也不太了解那段特殊歷史的寫作者,實際上是想像不出來的。

它吸引我的其實就是那種「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在男主人公孫懷清被藏在洞裡的這麼多年裡,王葡萄在外面經歷了所有的重大事件,各種各樣的運動、饑荒,我覺得有一種隱喻在裡面。

其實孫懷清這個人是不變的,他在社會上的定位和他做人的準則,從始至終沒有改變過,即使他在洞裡躲著,他也是這麼一個人。世界把他變成一個敵人,最後又把他變成一個普通人,給地主平反、摘帽之後,他索性就不出去了。最後這個洞呢,又變成了女人來躲計劃生育結紮的地方,這個洞已經超越了它原來紅薯窖的意義,引申出去了。這種隱喻,在幾十年為寫這個故事做準備的時間裡,讓我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有一種特殊的啟迪。

從這也可以看出,我講故事,是講給自己心裡唯一的評判者聽的,那個評判者只有一個標準:寫得對勁還是不對勁、誠實還是不誠實,對勁了、誠實了,評判者認為這僅僅是「好」的開端。我心裡那個評判者是公正的,也是很難欺騙的,因為它是我的審美直覺和道德良知。

我父親活著的時候,他是我的第二個評判者,他去世之後,我仍然把他當作一個在天上的評判者,只是一個不再出聲的評判者。

三淳樸善良的女性是我的理想

《蜃樓》裡,南下闖蕩的張明舶遇上風塵女子藍蘭。每當張明舶混不下去時,藍蘭總能成為他的避難所,給他一處居所和一頓餐飯,就像我在書中所說的那樣,「她獨特的只送炭、不添花的呵護方式,讓他靠著一座山似的,依靠上去,不願離開」。

他倆的分離早就潛伏在一開始的相遇中,張明舶每次短暫地離別藍蘭,對於後者都可能是永生永世的,因為他但凡混得過去,是輪不上藍蘭收容他的。

 等到最後張明舶考慮離開時,藍蘭跟他說自己沒幫他什麼,「我幫我自己還差不多。真的,有你我都不覺得苦,都不想家了。」藍蘭的自知之明,不奢望,把給予當獲取,我寫到此處自己也是感動的。

淳樸善良的女性是我的理想,就像古希臘、古羅馬人塑造黛安娜、雅典娜一樣,寄託一種審美理想。在中國農村、在日本山區,我發現這樣的女性好像不分國界,都是一樣的忍辱負重,生活能力極強,生命力極強大,我寫的王葡萄、多鶴、扶桑、小漁都是這樣的女人。

我給王葡萄這個人物設計的性格,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因為她的道德評判是非常本能的、是天人合一的。人的道德評判其實是和自然法則緊密結合的,自然法則從最開始就判定了道德是非,還有種種的正反面人物。王葡萄這個人身上天生有一種直覺的判斷,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形象。

扶桑、多鶴和王葡萄都如同「地母」一般。/《第九個寡婦》

這個形象設計也來自於我對我的前婆婆董雙(後改名為董冰)的了解。我跟她生活在一起差不多八九年時間,她無論在什麼狀態下,都對這個世界有一套非常直覺的判斷,寵辱不驚。她的存在、她這個人的人格力量,給我的啟迪非常巨大。這是我寫王葡萄這個人物的一種inspiration(靈光)、一粒種子。我把我對這種人的欣賞和反思,用在了王葡萄身上。

另一方面,我在2003年、2004年先後去河南農村採風,住在一個親戚家裡,聽他們聊天、看女人們平常的生活、感受她們對世界的非常平常心的看法……我是從這些蹲點、採風和採訪,由我對農村婦女的思考和觀察,一點點創作出王葡萄這個人物的。大家看完《第九個寡婦》以後都覺得王葡萄好可愛,還有男讀者跟我說,好想抱抱她,我也覺得是這樣,她是我理想當中的一個女人吧。 

四洞中人

就像孫懷清一樣,我也是個洞中人。這麼多年來,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跟外界是隔絕的。我寫小說,一直都是用手和筆在筆電上做筆記,然後再用電腦來寫。我也不經常上網,網上每天有成百上千條新聞,真真假假,泥沙俱下,我一般都不去看,也沒興趣。

我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他本身在經歷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我現在在德國生活,平時自己買菜做飯,和女兒的學校打交道,始終保持一種平常人的心態,能感受到的也是平常人的生活經驗和情感經驗。

回到中國,我反而是很隔絕的,一般都住在酒店裡,遇見的人都是某個階層的;出席簽書活動也都是前呼後擁,到哪都被請吃飯。除非是刻意地去體驗生活,尋找寫作素材,否則我沒有什麼機會走到真正的社會底層,也很難沉下心去市井裡做一個普通人。反而在國外,我的整個心態特別平常心,我就是一個母親、一個主婦、一個妻子、一個靠寫作來謀生的寫作者。

《金陵十三釵》新書發布會

秉持著這樣的心態,儘管我的作品歷經了各種媒介的疊代和共同呈現(就像你們所說的),我也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寫作上的變化。現在各種各樣的媒介都在替代文學,文學也在藉助其他媒介發展,在越來越先進、越來越擬人化的高科技面前,文學還有什麼地位,我很少去這樣想。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必須、一種存在,我的生命和我的一切都在寫作的過程之中,從22歲到現在,一直沒有改變過。

要說變化和不同,我的小說創作和劇本創作確實很不一樣,但我沒有覺得我的劇本創作會影響小說創作,反而前者會為後者輸送養料。

因為我現在是奧斯卡的評委,所以每年能收到七八十個好的劇本,其中可能就有最佳劇本獲獎者的劇本。我很喜歡好萊塢的一些編劇,讀他們的劇本非常享受,那種寫作方式就是白描,就像我們的經典名著《紅樓夢》一樣。因為他們不可以把心理描寫放進去,只能通過行動和語言帶出人物的心理活動、渲染他的情緒、暗示他們正準備做的行為,這相對來說還蠻高級的。不像小說,它要靠寫到人物內心,或者要用文字來烘托人物情緒。 

劇本特別幫助我理解電影,比如我看《辛德勒的名單》的電影時流眼淚了,看完劇本之後,我反而因為辛德勒這個人物哭得更厲害,因為編劇把他寫得非常豐滿。

閱讀好的劇本是一種非常難得的體驗,它能使你進入一種非常快樂、同時又很深沉的閱讀狀態。好萊塢的劇本非常乾淨利落,也讓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讓每一句話、每一句台詞和每一個人物行為都非常奏效。這或許就是我在小說寫作和劇本寫作上的不同體驗吧。

五意猶未盡的部分

從業至今,我寫了20多部長篇小說、數不清的短篇小說。每本小說的故事和人物都不同,每本小說寫到最後,我都會自然而然給它找到一個特定的結束方式。

小說《扶桑》裡,扶桑和克里斯經歷了那麼多事,到小說最後,扶桑已經老了,克里斯也有了一群孩子,兩人重逢之時,相互之間已經不認識了,當然我有一些暗示,他們其實是認識的,只是沒有必要再去相認了。

再比如像《天浴》這樣的一個大悲劇,女主人公文秀肯定是不可能善終的。她被凌辱、被踐踏到這樣的地步,再讓她活下來,就太殘忍了,我覺得老金都不會允許。老金最後用兩顆子彈為她完成了這場救贖,實際上也救贖了那些在她身上犯過罪的人。

我給馮婉喻寫的結局,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救贖和自我完整。我們看完《陸犯焉識》這本小說,就會覺得他們的一生已經過去了,他們經歷了這麼多的歷史長河,長時間的別離,從生到死,他們情感的變化、起伏和跌宕,都在這一生當中展現出來。馮婉喻這個人物是至死不渝的,她一直在等待著她心靈上的伴侶回來,最後那麼寧靜而美好地離去了。

 死亡其實不是完全悲劇性的,也許它會是一次救贖的完成,或者是一次重生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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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犯焉識》與嚴歌苓祖父的經歷密切相關

《蜃樓》結尾,闖蕩者張明舶獲得金錢、權利、美眷,但他心裡其實是傷痕累累的。為什麼我寫他最後有一種灰暗的、淡淡的厭世的感覺,因為他在獲得成功的過程中,不可能不傷害他人,也不可能不被他人傷害,這種傷痕是他成功的代價。

他最後成為一個成功人士,最難以忘懷的肯定還是當初陪他吃過苦的幾個女孩子,那幾段特別真情的經歷,因為一個人已經抵達他想抵達的地方,這種真情可能就再難體驗或者獲得了,就像一個人在很飢餓的時候,你給了他食物,他會覺得那個食物是可口的、鮮美的,等他非常飽足的時候,那就不會了。只有在奮鬥當中、在過程當中,他才能感受到。

我自己寫小說就有這種感覺,過程是艱難的,充滿激情的,每天都處在一種超於自己生命力的高度生命力和創作力的感覺里,有時候也有「心中有,筆下無」的那種無力、無助、甚至痛苦的感覺,直到寫完的那一天。寫完掩卷以後,又會特別失落,產後抑鬱症似的。 

這可能就是一種非常可悲的悖論吧,人的終極滿足到底是什麼?可能都是在過程當中。大概搞創作的人在創作的過程當中,創業的人在創業的過程當中是最享受的。 

儘管我屢屢經歷這個過程,但每次回過頭來看,總是會有意猶未盡的地方。之前在和朱又可的一次對談中,我曾經說過,我覺得一個作家過10年寫一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你可以重新寫一遍,然後你有新的閱歷、新的資料、新的想法、新的角度。 

《陸犯焉識》這本書出版於十年前,假如讓我重新挖掘其中意猶未盡的地方,我可能會想寫一本給我女兒的書。因為我的女兒從小就在國外長大,她對中國的歷史,特別是中國的近代史,應該說是毫無了解,我想給她寫這本書的時候,把我的家族史更多地和中國的大歷史結合起來,這樣的話,哪怕她不讀有關中國的任何一本書,但是她讀完這本書,應該對中國的近代史和我們的家族會有一個輪廓的了解。 

我的《扶桑》寫的也是闖蕩者的故事,但假如讓我現在重新寫它,我是寫不出當時的那種激情、那種憤怒、那種詩意了。根據我現在對華人當年在美國創業史的更深了解,又或許會寫出另一個扶桑來,這樣也未可知。但是呢,因為我現在還有很多儲藏的故事,想寫的還沒有寫出來,這樣的話,也就不再去寫了。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新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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