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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琳:我撞了阿米什門諾派大姐的車【阿波羅網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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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於疫情中的阿米緒人的記事文章引起了一些讀者朋友的好奇,他們說以前不知道美國有這樣一百多萬人,幾百年來堅持自己的信仰、生活方式和對待外界的態度。我們平時注意不到他們,那是因為他們多數是農民,世代居住在鄉村,和常人一樣勞動生活,生兒育女。他們是美國人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是美國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而我碰巧生活在他們聚居的地區,就有機會和他們發生常人的交往。其中,包括一次車禍,我撞了一位門諾派大姐的車。

車禍

那是2020年疫情正緊張的時候。星期六,我們照常去阿米緒地區的農夫市場趕集,買蔬菜水果。回家路上,經過一條岔路,小路穿過一條小溪,溪邊是一片牧場,還有一家門諾派的商店,賣的都是外面的商店不再賣的東西,比如各色布料和針頭線腦。那是因為阿米緒人和門諾派堅持自己樸素的傳統衣著樣式,幾百年沒變,所有的衣服帽子都必須自己做。我們車行至此,突然起意開進去轉一下,景色實在是太美,天氣也實在是太好了。

慢慢開在小路上,看著窗外風光,忍不住說,如此美景,拍個照吧。停車,掏出手機,取景時覺得往後倒一些更好。於是看著窗外景色往後倒車。幾秒鐘後,「哐當」一聲,撞上了什麼東西。往後一看,撞了車。就在我們停車倒車的時刻,在這本來沒有車的鄉間小路上,來了一輛車,靜靜停在我們後面,想等我們拍完後繼續走。我們根本就沒往後面看就倒車,撞上了後面的車。

趕緊下車,後面車上下來了一位農村大姐,深色長裙,白色小紗帽,就像歐洲中世紀圖畫上的農婦。這是當地的門諾派。我們互相詢問有沒有受傷。人沒事,但是她的車頭讓我撞了一個小凹陷。更糟糕的是,她開的是嶄新的車。慌張中我趕緊道歉,門諾派大姐則一個勁地安慰我說這樣的事情難免,還說她應該按喇叭提醒我,可是太意外太慌亂,剛意識到就撞上了。

接下來我們互換了姓名和保險公司信息。我們則再次道歉,門諾派大姐則再次安慰我們。然後互道再見就分手了。

處理

這樣的車禍,處理程序是,門諾派大姐打電話給我的保險公司,報告事故緣由。我的保險公司會打電話給我,核實事故事實。責任非常簡單清楚,我的保險公司將承擔修車費用,他們再和門諾派大姐聯繫,承諾賠償,確定付費方式,門諾派大姐就可以去修車,保險公司付費或報銷,等等。所以,對我這個肇事者來說,倒是最省事,只要等保險公司來個電話,我承認是我撞了她的車,然後就沒事了,只是以後我的保險月費可能會上調。一般在一兩天裡我就應該接到保險公司的這個電話。

可是,沒電話來。我等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還是沒電話。等了一個月,還是沒電話,這下輪到我不安了。

我猜測,門諾派大姐回家和丈夫商量後,決定不報保險公司,這事兒就算了。如果是這樣,我心有不安。這車禍確實是我的責任。怎麼辦呢?我想找到這位大姐,給她一些錢作為車損的補償。大家都知道,車體的修復在美國是很貴的。

於是,再一次去趕集買菜前,我從銀行取了一些現金,拐到那條鄉間小路,去那家賣針頭線腦的小商店,尋找門諾派大姐。

小商店裡,店主是一位門諾派老奶奶,笑容滿面地接待我們。我們道明來意,她一聽就笑了,說知道知道。那天大姐給撞了車後到店裡來,驚魂未定,一個勁說自己沒有及時按喇叭,要是按了喇叭就沒事了。我們問能找到她嗎?老奶奶說能。她隨即拿出一個像老式會計用的大本子,翻開本子,一會兒就找到了大姐丈夫的電話。然後從櫃檯里取出一個老式電話機,撥通了,跟大姐通上話,交給了我們。

門諾派大姐說,眼下正是農忙季節,這事沒顧得上處理,是不是值得修,他們也在猶豫。我說,如果她不去修車,我就想給她幾百元錢,作為車損的賠償,否則的話我感覺非常內疚,非常不安。她卻說不要錢,還感謝我們打電話來。但是對我來說,這仍然沒解決問題,因為我仍然會覺得很內疚不安。

接下來是老奶奶和大姐在電話里商議。他們說一種古老的德語方言,聽起來比我們在電影裡聽到的德語更柔和、更流暢。最後,老奶奶又把電話交給我。大姐說,可不可以這樣做,你就留一百美元在老奶奶那裡,作為車損的補償,這事兒就此了結了,你就再也不要為此感到內疚和不安了。

隨後我們又是一通互相感謝,互相安慰,然後互道再見。

自由

這就是發生在門諾派大姐和我之間的一次車禍。一般地說,車禍都是意外發生的不幸,誰也不願意去回想那種不愉快,但是我和這位農村大姐的撞車,卻會留在我的記憶里。記憶里是我們互相之間再三的道歉、安慰和感謝,是最後大姐僅僅收下一百元錢,為的是讓我從此不再感覺內疚不安。門諾派大姐和我都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宗教信仰不一樣,生活方式不一樣,價值和追求不一樣,但是,和門諾派大姐的交往,我感受的是人和人之間的善意。這次車禍,會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種溫馨的、倍感寶貴的記憶。

說起阿米緒人和門諾派信徒,我常常聽到外人對他們的批評,說他們固守落後,封閉保守;說他們不讓年輕人享受現代科技創造的新事物,不配合政府的管理;說他們的生活並不幸福。這樣的批評,不管有多少正確的理由,都是我們外人基於自己的好惡而對他們的評判。他們從不這樣地評判我們。幾百年來,從沒有一個阿米緒人或門諾派說他們的生活方式是唯一正確的,而我們外面的人的生活方式是錯誤的。他們從沒苛求我們,我們有什麼理由去苛求他們?至於他們的生活方式,我坦承我羨慕他們家庭和社區的聯繫。超大城市的形成使得大家都成了無根之木,社區的解體使得人們原子化,不再有一個共同社區里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支持,我們或許可以在網際網路上跟世界另一邊的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隔壁鄰居的名字。這也是當今美國種種問題的原因之一。

我們經常說,美國生活方式的核心價值是自由。但是我們很少想到,自由的基本元素是個人的自由,社區的自由,是個人和社區的精神自由、言論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自由的根是在下面,自由之樹是自下而上生長起來,而不是精英們發明後由一個強大的政府從上而下降臨的。

讓我們重溫1972年聯邦最高法院對阿米緒人的評價:「我們不可忘記,在中世紀,西方世界文明的很多重要價值是由那些在巨大困苦下遠離世俗影響的宗教團體保存下來的。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今天的多數就是『正確』的而阿米緒和類似他們的人就是『錯誤』的。「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阿波羅網來稿首發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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