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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漣:芬華已逝,余芳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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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印度錫金邦首府崗托,李江琳(右一)採訪西藏難民

歷史學家、傑出的當代西藏史學家李江琳女士辭世,作為她生命中最後十餘年的密友,心中傷痛,無以言表。

1956年前出生的中國人,幾乎算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同代,這個共和國所經歷的一切磨難,幾乎都化為我們這代人的苦難與創傷。人類歷史上,有的人是將他們的傷痛化為哲學,有的人是將他們的富足化為哲學。我與江琳雖然出身截然不同,她來自紅色家庭,我出生於中醫世家,但在文革之後都經歷了停課鬧革命、上山下鄉,也都是通過文革後恢復高考改變了人生命運。當我們在20多歲之時進入大學之時,社會化過程已經完成,因此註定都只能將自己的傷痛化為哲學,儘管專業不同,但在學術求真上卻並無二致。

江琳與我相識多年,但真正的交往卻是從她搬到賓州後開始,其時,她思想上轉為保守主義,現實中經過了人生最艱難的階段,認識了與她相守人生後半段、相依為命的丁一夫先生。在他的支持與幫助下,對西藏問題的關注厚積薄發,進入了學術研究的井噴時期,佳作迭出,包括《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2010年)、《當鐵鳥在天空飛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戰爭》(2012年)、《藏區秘行》(2014年)、《重生的觀音:第三個西藏的故事》(2017年)、《智慧之海,達賴喇嘛與當代科學家的對話》(2018年,與丁一夫合著)、《一生三世:格爾登仁波切回憶錄》(2021年)。

中國曾有一段西藏熱,但多是遊記類著作,極滿足了漢地讀者對西藏景地、人文的好奇心。也有一些官方著作與回憶錄談及1959年「西藏平叛」這段歷史,但因為立場先行,只能算是官方表述。與之相比,江琳的書分量頗為厚重。這厚重感,一是源於歷史本身的悲慘與沉重;二是緣於書寫者的艱辛付出。自2004年她在法拉盛圖書館主持漢西藏文化交流會之後,她就立志要研究這段被沉埋的歷史。其時,親歷1959之後西藏痛史的各階層人士還有人健在,為了不錯過這個寶貴的時間窗口,2007年以後的十餘年中,她幾乎每年都要走訪印度達蘭薩拉。期間她在夫君老丁的陪伴之下,走訪了色拉寺和尼泊爾流亡藏人居住地,採訪300多人。積攢了大量一手資料後,為了有足夠的研究時間,在自己手無餘錢的情況下,於2009年辭去在圖書館的穩定工作,專心從事西藏史的研究寫作,為國際西藏史學界貢獻了數本功力紮實、直面歷史真實的著作。

中國歷史學源遠流長,能列入良史的著作要求有三,史識、史德、史才。江琳所著《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Tibet in Agony:Lhasa1959)、《當鐵鳥在天空飛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戰爭》(When the Iron Bird Flies|China's Secret War in Tibet)這兩本,足稱「良史」。在西藏史研究領域當中,只要涉及這段歷史,將成為兩本無法繞過的界碑式著作。作為一位學者,一生能夠留下這類著作,當無遺憾。這兩本書,已經分別由哈佛大學出版社與史丹福大學出版社出版。

西藏史我在國內就已經有所涉獵,無論是官史還是達蘭薩拉版本,都曾讀過,讀後總覺得是同一事件兩種述說,難稱信史。我認真研讀過江琳這兩本著作,僅從史料方面來說,她已經做到這個領域前人所未達之境界:既有她數年「搶救」的歷史記憶,又有中共翔實的文獻資料,還有世界西藏史研究方面的記載。同一事件的述說,她比對過多種版本之後,在此基礎上分析研究,得出結論。只要不帶偏見,在讀過她的書之後,很自然地就會被她的書說服。如果說王力雄的《天葬:西藏的命運》是將西藏問題帶入中文世界,那麼李江琳的《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當鐵鳥在天空飛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戰爭》,為世界呈現的則這這段歷史的真實面貌,讓讀者明白了西藏問題的冤孽結究竟如何結成。

在研究方法上,我與她足稱知音。她曾說過,「我研究西藏,發現我們的研究方法相同,都是先從資料的全面搜集入手,比對後,再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得出結論,這與我們兩人都有過歷史專業訓練有關」。我想了一下,確實如此,因為我對中國的經濟政治社會問題,也是先重在資料的全面搜集,哪怕是對中國對美貿易順差這麼一個不容易出歧見的問題,我也會參考中美兩國相關數據,在文中做出說明,其餘複雜一點的數據比對,當然更是不嫌勞煩。也正因此,我們相互能夠理解對方研究的價值何在。

近年來,在西藏史研究告一段落之後,鑑於對美國左禍橫行之害,她開始閱讀大量「1968人」的回憶錄與著作,並做了不少筆記,希望將「體制內新長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這一過程梳理清楚,在此基礎上做分析研究,對美國左禍形成溯源。我著重於研究近十餘年的美國左禍,因此,頗多共同語言,在推上就美國進步主義危害的互動,為部分推友所熟知。不過,這只是她的一個階段性研究目標,更長遠的研究是對中共解放區的土地改革,她搜集到不少資料,準備在十年之內慢慢研究。

江琳是位追求生活品質的人,特別願意與朋友分享一切美好物事。當她離開紐約的喧囂搬到賓州的Arlington之後,終於有了一個獨立的小花園。交換花草及養植心得,成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兩家的種植區分別是Zone6的A區與B區,適宜種植的物種有很多相同,互贈的結果是兩家不少花草相同,比如芍藥、藍木槿、臘梅、玫瑰、丁香、薰衣草等,區別是她重「色」,園中花團錦簇,煞是好看;我重香味,無香的花不種。我家新居是從無到有,種下兩株紅梅,她家已經無地種樹,近幾年紅梅花開,如果她正巧在開花時節來我家,少不得折梅而歸。我們的共同願望是:遠離城市,在郊區半隱,做自己喜歡的學術研究,閒來養花弄草,烹製美食,豐富生活,逢節假日相聚,以饗親友。她用芍藥花瓣做的糕點,精緻美觀,品後齒頰留香。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江琳從2023年8月初遷居千里之外的喬治亞州,為搬家整整勞累了幾個月,待收拾完新居的樹林與花草,已經精疲力竭,終於在12月份開始生病,經醫生確診是癌症且是晚期。2024年這一年,是她與老丁人生最艱難的一年。我基本每周與她通信,一道經歷希望、失望、再求治、再看到希望的情緒波折。11月25日接到她的來信,談及病情之後附上這句「此生還算圓滿幸運精彩,有愛我的丈夫,有親密的朋友,無悔無憾」。聞聽此語,頓覺她可能病情惡化,我打算抽出時間在節日期間去看她。12月4日,她在來信中寫道「我希望你們記住我們最後見面時我的樣子,所以,我們今生不會再見了。你和曉農一定要好好生活,適當的時候完全退休,不要太關注時事世事」。最後這句簡單的話,內蘊實在太過豐富。由於美國進步主義左禍橫行,世界巨變,在美國的華人家庭,宛如再經歷一次中國文革時期的觀點分裂。我們這輩人經歷過中國毛澤東時代身份政治與高壓政治的痛苦折磨,來到美國奮鬥,安身立命之餘,晚年但求無憂無慮、無病無災,侍花弄草的一份閒適,但時代波濤洶湧,驚雲密布,只要真正關心美國國運及世界未來,心情輕鬆者實在不多。12月24日平安夜終於傳來她離世的消息,我與曉農、北明鄭義伉儷及紐約張菁等幾位老友,只能遠行千里為她送別。回到家中,處處見她多年來饋贈的盆栽及各種物品,睹物思人,難免傷情。

江琳,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人生如逆旅,你我皆過客,願你還歸道山,從此了無牽掛。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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