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我仍躲在北京針織總廠。毛下令他親自領導的六個工廠組織工人宣傳隊,由支左的警衛團官兵(即八三四一部隊)率領到清華大學,接管清華。
現在毛決定要正式軍管清華和北大兩所大學(譯註:即「六廠二校」經驗)。清華在國內以理工學院聞名,清華大學學生的造反聲勢也不落於北大之後。一九六六年春天,王光美是清華工作組的組員。當時她支持黨委並反對造反派學生。一九六七年五月,心懷憤恨的紅衛兵領袖蒯大富在清華召開了一場盛大的「批鬥王光美大會」。
一九六三年,王光美隨劉少奇訪問東南亞,會見了印尼西亞總統蘇加諾。王是 中共國家主席夫人,因此穿上了件旗袍,戴了項鍊。紅衛兵說這就是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鐵證。在這次清華園批斗大會上,王光美被迫穿上一件過緊的旗袍,戴上了用桌球串成的項鍊,台下數以千計的紅衛兵叫囂著她下台的口號。自此後,清華大學便處以無政府狀態,毛決心施行軍管。
下午四點,工人宣傳隊和八三四一部隊官兵到了清華。本來我是不用去的,但我想親身體驗清華軍管的過程。
軍管會孫主任負責這次行動。
孫召開全廠大會,由各車間抽人,一共抽出男工一百五十多人,分乘幾輛大卡車開到清華大學。其他廠的工人宣傳隊也都陸續到了,總共有上百輛大卡車,後來據報有三萬人之多。在校外臨時成立了領導小組,揚德中也到了。整理好隊伍,向校內行進。
我和衛生員小李夾在人眾中。起初行動得很在秩序,但是快要走近物理系大樓的時候,前面的隊伍忽然混亂了。小李到前面打聽,是學生們設了路障,不讓宣傳隊前進。
停頓不久,傳來命令:衝破路障,繼續前進。已近黃昏,周圍景象逐漸暗淡,我隨著人潮向前走去。
突然一聲巨響,前面喊道,炸死人了,接著抬下來血淋淋三個人匆匆過去。天色昏暗下來,隊伍已經凌亂,仍然慢慢向前挪動。忽然我聽到像是颳風的聲音,很多人都抱著頭,或用上衣將頭包起來。我還莫名其妙的時候,小李脫了上衣,將我包住。這時我才發現大如鵝卵、小如雞蛋的石頭像大雨一樣從對面拋來。人群四散躲避,天已全黑,石頭不斷襲來。小李拉著我向後退,到校門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自己的隊伍,天色太黑。我同小李坐在路旁,下了暴雨,全身淋透。
打散的隊伍逐漸在一起,大家都在昏暗一片的雨淋中休息。
到清晨四點的時候,突然開來一輛臥車,沿途叫我的名字,我應聲而起。停下來,毛的司機張從車上下來,看到我說:「快走,叫你哪。」我問他是誰叫我,張說:「還不是主席?在人民大會堂一一八廳。也叫學生們的頭頭去。」
我上了車,隨他到了人民大會堂。我一走進一一八廳旁邊的隨從人員休息室,大家哄然說:「大夫受苦了啊,挨了幾塊石頭?」
我淋了雨,頭很痛。吳旭君給我止痛片,又給我清涼油,我用清涼油擦了額角和眉間。大會堂的服務員給我端來一碗熱湯麵說,先吃暖和一下。
吳旭君又來了說,毛叫我立刻到他那裡去。我走進一一八廳,毛坐在沙發上看書,見我進來,立起身。我急忙走過去,我這時感覺到毛是真的喜歡我。
毛拉住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的全身,說:「怎麼這樣狼狽,全身都濕了。」我說,外面在下大雨。
毛又說:「辛苦了。沒有受傷吧?不要哭了。」
我猛然沒有明白他的話,稍一沉吟才想到我擦了清涼油,眉心、眼角油光光的,可能毛誤以為我在流淚。我說:「我沒有受傷,可是有三個人被炸了,不知死了沒有。」
汪東興在一旁插話說:「死了一個,其他兩個救過來了。」
毛說:「你先休息一下,換換衣服。我已經叫人通知清華大學的蒯大富、北京大學的聶元梓、北京師範大學的譚厚蘭、北京航空學院的韓愛晶、北京地質學院的王大賓來這裡開個會,中央文革的人參加,你也參加。」
毛決意要「保」我。林彪、周恩來、康生和江青都會參加這個會。我和毛一起參加,是表示我是毛的下屬,這樣他們想搞暗的也不行了。也許我不用再整日擔心被綁架了。
這次會議,江青和所有的人熱絡地打招呼,唯獨對我不屑一顧。她仍為所謂下毒一事懷恨在心。這對我到無所謂。無論如何,目前她奈何我不得。
我算是暫時通過了這次考驗。
毛與紅衛兵的這次會議在文革中是個裡程碑。毛要學生停止武鬥,並進行聯合。毛警告說,如果一直分成兩派鬥爭不休,每個學校就會一分為二,成為兩個清華、兩個北大或是兩個北京師範大學。
會的當中,韓愛晶發言說:「現在大家都在引用毛主席著作中的一些話,來證明自己行動的正確性。在引用時,可以有不同的見解,甚至完全相反的解釋。主席在的時候,容易解決。主席不在了,該怎麼辦?」
韓的話剛完,康生與江青就立刻斥責說:「你大膽!胡說八道……」
這時毛接過來說:「這問題很好,我年輕的時候,就愛從不同角度看問題。至於我說過的話,今後肯定會有不同的解釋,必然如此。你看從孔老夫子到佛教、基督教,從來還不是分成許多派別,有著許多不同的解釋。任何事物沒有不同的解釋,就不會有新的發展、新的創造。否則就停滯,就死亡了。」
但毛這次會議的目的卻沒有達成。紅衛兵仍四分五裂,毛似乎決定不再信任年輕人。八月五日,毛為表示對工人的關懷,經汪東興給了他們一些巴基斯坦外交部長胡珊送的芒果。毛的這一行動顯示毛已對各成派系、相持不下的學生失去信心,轉而寄望於工人。不久後,數以百萬的中學生和大學生相繼下放農村。毛以為學生該跟貧下中農好好學習,接受再教育。
汪東興把芒果儀式化,唱頌著毛語錄的警句,然後把芒果用蠟封起來保存,以便傳給後世子孫。芒果被供奉在大廳的台上,工人們排隊一一前往鞠躬致敬。沒有人知道該在蠟封前將芒果消毒,因此沒幾天後芒果就開始腐爛。革委會將蠟弄掉,剝皮,然後用一大鍋水煮芒果肉,再舉行一個儀式,工人們排成一隊,每人都喝了一口芒果煮過的水。
在那之後,革委會訂了一個蠟制的芒果,將它擺在台上,工人們仍依序排隊上前致敬,沒有絲毫差別。
我跟毛說了芒果的趣事,他大笑。他覺得膜拜芒果無傷大雅,這故事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