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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歲研究生猝死」:一位普通人的人生與離去

2021年11月23日上午,遼寧工程技術大學34歲的研究生謝鵬在自習室里猝死(《34歲研究生猝死:一次無法完成的學業》)。由於延畢半年,謝鵬已經在學校待了三年半。如果沒有意外,12月中旬,他就可以順利畢業了,遺體火化的那天,正是他原本計劃回家的日子。

「34歲研究生猝死」:一位普通人的人生與離去

《陽光普照》劇照

這個新聞最初引起我關注的地方在於謝鵬的年齡。34歲是一個敏感的年紀。如今,社會上的年齡焦慮越來越嚴重,35歲就是一條心照不宣的嚴格紅線。過了35歲,人會被大廠辭退,會被中年危機席捲,會被限制報考公務員……如果每天泡在網際網路上,就會感覺到,一個人如果沒有在35歲前功成名就,仿佛「下半輩子基本也就這樣了」。從這個角度來看,謝鵬是很有勇氣的,他在31歲時做出辭職考研的決定,一定經歷了一些激烈的心理鬥爭。

因此,採訪開始之前,在我的想像中,謝鵬或許有一段跌宕起伏、充滿故事性的過去,讓他「毅然決然」做出了裸辭考研的選擇。走進謝鵬的生活時,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他身上那些與眾不同的、能成為新聞著重點的地方。抱著這種念頭去採訪,卻很容易失望。

謝鵬擁有一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他的父母是退休的石油工人,大家族裡的親人關係密切。作為家裡唯一的孩子,謝鵬享有父母的全部關愛。他從小聽話懂事,從學習到生活都無需父母操心。家庭的信任和支持是謝鵬辭職考研的勇氣來源之一,即使只有初中學歷的父母並不了解研究生學歷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們依然無條件地相信兒子的選擇是可靠的。在聊天時,謝鵬的父母好幾次提到,「不想太多過問他考研的事情,怕他沒考上,抹不開面子。」

所以,謝鵬沒有「逃離家庭」的動機。

當謝鵬的父母告訴我,兒子從小的成績拔尖時,我又想到,他會不會是一個高考失意者?為了完成自己對名校的「意難平」,所以堅持考研?他是否有一種對名校的執著?遺憾的是,他所考上的那所本科大學,就是正常發揮下的水平——在高考大省山東,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從小城市考上一所一本高校,確實算得上成績拔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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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劇照

我又想挖掘謝鵬的愛好和特點,試圖展現一個更立體的人物。然而,無論是他的新家還是舊房間裡,除了幾本教科書,再沒有其他的課外書、海報、手辦;他不玩微博,沒有特別喜歡的博主;閒暇時會看看視頻,內容都是首頁上的熱門推薦,並沒有什麼特別偏好。他只有為數不多的兩次和一位視頻博主交流,諮詢的問題依然是關於論文投稿的事情,「我的一篇SCI被退了,想請教您一下,如何讓審稿專家接受一種新方法」。在採訪謝鵬的研究生好友時,好友搜腸刮肚地想用一些詞來形容謝鵬,最終有些無奈地撂下一句,「他就是一個學校里很普通的理工男」。

從他的考研往事入手呢?在採訪謝鵬的朋友們時,我找到了好幾位和他一起考研的「大齡考生」——他們相互抱團、相互取暖支持。大家的經歷也差不多,或是高考失利,導致學歷不好看;或是工作不滿,想通過考研提升競爭力;也有人單純地想換一個環境生活。總之,聊過四五個人之後,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更新的原因了。謝鵬不想繼續待在安穩的、看不見晉升希望的石油公司工作,考研是他最為觸手可及的、能改變生活的一個選擇,也是順理成章的選擇。

一圈採訪下來,似乎一開始的預想都沒辦法實現。謝鵬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好孩子」,人生波瀾不驚。他不是什麼「神童」,沒有什麼「古惑仔」的過去,也沒有「原生家庭之罪」。一切如此平常,沒有特別什麼值得言說和關注的事情。他的面目也有些模糊,除了「熱心」「穩重」這些並不突出的評價外,朋友們再也說不出其他特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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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餘歡水》劇照

這不是我第一次陷入這種採訪「困境」。去年,我在做某次採訪時,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即使是對門或樓上樓下的鄰居,也幾乎沒有人認識我想報導的主人公。他們對她的印象只有最日常的買菜、散步。我向同事抱怨起採訪陷入僵局,同事說,「如果哪天我出事了,你來採訪我的鄰居和朋友,大家會說什麼呢?也沒啥好說的,就是個年輕的女孩,經常拉著行李箱出差,偶爾好像也去健身。有什麼特別的嗎?」我又試著代入了自己,我身上有什麼值得放在新聞標題里的特點嗎?「大廠」「年薪百萬」「小鎮做題家」?似乎都沒有。

所以,我也坦然接受了這個現實——謝鵬就是一個努力生活著的普通人。

他有勇氣,31歲時,他敢於拋棄穩定的工作、裸辭考研,背井離鄉地去念書。他是一個穩重、靠譜的「老好人」,從不習慣拒絕,才讓自己身上的工作越來越多。他也承受著不小的焦慮。在最後一次破釜沉舟的考研中,謝鵬已經放棄了「名校」,選擇了名氣不算大的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原因是「有熟人在這個學校,複習、備考都比較熟悉」「不挑學校了,有學上就可以」。謝鵬不是不懂「35歲紅線」,延畢的半年裡,他的焦慮與日俱增——同齡人的孩子已經上幼兒園、小學時,他還是一個沒有收入甚至需要父母資助的學生,「我想去掙錢,在這裡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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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上進的玉子》劇照

這樣的普通人,是謝鵬,是我,是社會上的大多數人,沒有經歷過驚心動魄的風浪,沒有什麼突出的特長和執著的愛好,常常對生活現狀不滿、想向上流動,有時會鼓起勇氣付諸實踐,有時又只想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隨手刷一刷手機。這個社會給人提供了諸多可能性,化妝技術很厲害的人可以當美妝博主,擅長講故事、拍視頻的人可以成為一個導演,還有新聞報導過的,女記者辭職後通過電商帶貨地瓜一年銷售額上億元。網絡上有太多這樣的故事,只要有可以仰仗的一技之長,改變人生已經不再是不可能。但回到現實中,對大多數的普通人而言,並沒有如此突出的「一技」,或者仍然欠缺點運氣。考研,依然是大家最實際,甚至是唯一的選擇。

而他在學校里所經歷的「被導師壓榨」,最初並沒有成為我關注的重點。出事之前,謝鵬多次在微信里向同學朋友提起,自己延畢是因為「導師不讓走」「要做完實驗」。從謝鵬的家屬和朋友提供的信息來看,在校時,謝鵬承擔了許多與自己畢業無關的任務,包括幫師弟做實驗、幫導師出差,甚至泡茶、買煙。猝死的前一晚,他還熬夜工作到了兩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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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23日,太原市某圖書館內,眾多考研學子在自習室複習(視覺中國供圖)

自陶崇園事件以後,類似的事情層出不窮。研究生、博士生由於和導師的權力不對等,不得不成為導師的「免費勞動力」,似乎早就是一件見怪不怪的事情。在和編輯討論時,我提到,「學校里的經歷就是可以想見的那些,沒什麼特別的。」感謝編輯,他提醒了我一句,「但要知道,這依然是少數事件。絕大部分導師仍然是負責、敬業的,我們不能默認這種現象是正常的。」

這個提醒讓我覺得有些愧疚。我們的目光太容易被這些刺激信息吸引,總想挖掘出與眾不同的點。而那些錯誤的、反覆發生的事情,以及大多數真實存在的人的生活、經歷,反而像是房間裡的大象,不經意間被忽視。

編輯手記

網際網路上沒有新鮮事,再離奇的故事,也能在比特世界找到影子。出於職業原因,我可能比普通人更關注社會新聞,所以看到「34歲研究生猝死」這個選題時,很快就想到兩起類似事件:一是武漢理工大學研究生陶崇園跳樓自殺,相當一段時間內,它都是人們熱議的話題;另一起是2020年北京的一位市民確診新冠,流調信息公布後,人們發現這個生活被家庭、工作填滿的中年男人,正在準備考研。

考研是當下最熱門的議題之一,作為一種重要的上升途徑,近兩年報考人數幾乎可以用「井噴」來形容——這是此次選題重要的現實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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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老牛

兩起舊聞,為這次選題提供了兩種不同的進路。陶崇園事件里,人們看到的是國內研究生培養模式、傳統的師徒制度,以及研究生和導師間的權利不平等,共同造就了一種複雜的師生關係。這種關係模糊了公與私的邊界,人性的扭曲幾乎達到了極致,直到一場慘烈的悲劇發生。

這次「34歲研究生猝死」事件的主角,也經受過與陶崇園類似的遭遇——承擔包括照顧導師生活在內的,大量與本職工作無關的任務,身心俱疲卻無法掙脫。

總體來說,這是個具備操作性的路徑:通過還原一個個體的遭遇,展現出部分研究生的困境,以此審視國內研究生和導師的師生關係,最後思考或者探討如何用制度去規避這些問題。

但此前陶崇園事件幾輪報導下來,讀者得以窺見大量細節。眼前這件事,在故事本身沒有更大張力、沿著老路難以有新突破的情況下,能否用有限的媒體資源,開鑿出最大的公共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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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日元的女人們》劇照

「34歲研究生猝死」可以分解為三個關鍵詞:「34歲」「研究生」「猝死」。「猝死」是事實基礎,也是整件事中最硬核的部分,需要儘可能完整地還原;「研究生」是事件的背景,也是體現選題公共性的地方——這樣的悲劇不是個例,它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一個研究生身上;最後是「34歲」,這個關鍵詞可以讓本次事件與之前類似事件區別開,也讓悲劇有了更多延展性——與許多尚未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考生不同,一個年輕人在他最好的時光經歷了什麼,才會在31歲時做出辭職考研的決定?

回到上文提到的那個北京新冠確診患者,同樣是34歲。流調信息里,他每天6點10分起床,晚上加班是常態,周末還要帶女兒去上早期教育課,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為了「更好發展」,他決定考研,默默複習了3年,每天利用在地鐵上的時間背單詞。平時在家,他「報喜不報憂」,直到看到新聞,妻子才慢慢了解他的工作、學習,還有睡眠不足。

這個中年男人之所以能被人們發現,是因為他的生活狀態擊中了很多人的痛點——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市民,處在一個競爭社會中,他疲憊、焦慮,又不甘平庸,最終選擇了一條為數不多可選的上升途徑。

和這次事件的主角謝鵬一樣,他們都是那種不出事就很難被人關注的普通人,都選擇了用考研改善自己的生活,甚至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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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劇照

記者在採訪中,也逐漸還原了謝鵬的面孔。他生在一個小城市,在石油大院長大,是個典型的「石油子弟」。和大院裡家屬樓的破落一樣,那種相對封閉的集體生活,在現代社會裡已經顯「舊」。

他考上了一所省外的大學,是典型的「雙非」學校——這是個在當下就業市場裡生出的名詞,特指那些非「985」「211」一本高校,這些學校的畢業生常處在一種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

畢業後,他不出意外地回到了家鄉油田系統,做最基礎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可能複製出父輩們的人生。記者發現,他的生活近乎「貧瘠」,平時穿著那種常出現在「工科男」身上的襯衫,也沒有什麼愛好,房間布置簡陋。

或許對自己的狀況不滿,或許是他被外部環境推著向前走。本科畢業那年他就嘗試考研,工作期間也至少考過兩次。他曾向朋友袒露,自己想去上海、青島,理想的工作是國字頭的設計院,或者一家國內一線房產企業。這種「外部環境」有真實的一面,即社會發展不均衡帶來的競爭加劇;另一面則是被人為放大的,甚至是虛假的,即被大量製造和販賣出來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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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不惑》劇照

事實上,在當下的新聞市場裡,像謝鵬這種「普通青年」一直游離在主流敘事之外。讀者常常會在報導里看到年輕人的奮鬥故事,它們大多發生在北上廣深等都市,北京的西二旗、杭州的西溪園區,或者深圳的南山科技園是最重要的故事集散地,「大廠」員工是最流行的主角。

他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當下網際網路「打工人」們的生存狀態,以及這個行業里的種種奇觀。但這些進入媒體視野的打工人,首先已經經過了「大廠」的篩選。換句話說,一個「雙非」本科生,很難進入大廠,那些故事也與他們無關。

另一種常被關注的年輕人,處在另一個極端。底層或者邊緣群體,比如農村青年、外賣騎手、愛滋病患者等等也常被媒體選中,進入公眾視野。

和謝鵬一樣的年輕人,實際上是人群中的大多數,只是大部分時候都不被看見,變成一個沉默的群體。新聞敘事中,講求把人物的面孔呈現清晰,但這次記者的採訪卻指向一個事實:這樣一個年輕人,作為一個個體的生命體驗,是獨一無二的;但在一個更廣闊的視野中,他最顯著的面孔,就是沒有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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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女子圖鑑之助理女王》劇照

至此,選題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就像文章導言所說的那樣——考研,可能是謝鵬逃離平庸、向上躍升的唯一現實選擇。這是一個普通的青年,生長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畢業於一所普通的「雙非」大學,在國企里做著普通的基礎工作,長著一張沒有什麼稜角甚至有些微胖的臉。這樣一個年輕人太容易被淹沒在人群里。考研帶來的學歷提升,或許能在他的腳底添一塊磚,讓他在人群中更突出一些——這是一個普通青年,在一個充滿競爭、焦慮的社會環境中,奮力向上游,最終上岸後,卻又轟然倒下的悲劇故事。

從這點說,謝鵬的遭遇是充滿命運感的,記者通過大量細節去還原悲劇,而不是通過渲染,這是逝者報導里的寶貴品質。

報導當然也有遺憾。前文提到的兩種進路,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如果兩者能夠兼顧,既探討「研究生導師」的角色定位,又呈現出和謝鵬一樣「普通青年們」的困境,會更完整。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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