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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版肖申克救贖:他因犯「反革命罪」坐牢57年

五十七年,他可能是雲南省乃至中國服刑時間最長的「反革命」犯,在國外也屬罕見。一個月前,77歲的他獲釋,被人攙扶著走出官渡監獄,家鄉敬老院收留了他,可是衰老的身軀和淡漠的親情,讓他只能整日蜷縮在床上,就像來到另一個監獄。自由和故土就在門檻之外,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他的刑期為何長達五十七年,在牢獄中怎樣度過漫長歲月?處於中國歷史上最大變革期的這五十七年風雨,是否也逾越高牆波及其命運流轉?五十七年之後又如何面對一個全新世界?他會是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那個被體制化然後又被自由所殺的假釋老頭嗎?

五十七年牢獄結束後,他在自由世界的孤獨中等待死亡。

新街鎮敬老院坐落在鎮郊田野中一棵巨大緬樹下。它借用了隔壁一座殘敗古廟的一角,泥牆上掛的還是撤鄉並鎮前的「新街鄉敬老院」木牌,儲物櫃外側可見30年前漆寫的「新躍公社」字樣。正在膨脹的小鎮上的居民少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似乎活在時光與塵世之外。6月28日,這裡來了一個同樣命運的老人。兩名監獄警察開車從幾百公里外把他送來,懇請敬老院收留:「他以前犯有反革命罪,坐了57年牢,現在釋放,可是家裡人都死了。」

老人被安置在小院東北角烤火屋的隔間裡,曾先後有4名老人在此度過最後時光。現任主人離終老也並不遙遠,他佝僂得厲害,雙腿像竹竿一樣細,需要扶著旁物才能走一點路。工作人員買來一個塑料小桶做夜壺,這樣就不用去院外的旱廁。用塑膠袋包了一件毛衣,把口子紮上,讓他坐地上時墊著,還可以手拉著袋口在地上挪動。

他來這裡10天後,我們首次前去敬老院探望。他正這般姿勢坐在地上抽菸,地上散落著一些菸頭。他瘦骨嶙峋,牙齒幾近掉光,但目光依然犀利。大家扶他坐在凳子上,給他點上一支煙,他吸了一半就把火掐滅,獨自發呆。「你出去多少年了?」我們湊近他耳朵大聲問。「十多年了。」「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嗎?」「在家了嘛!」這時他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再問他多大年紀,他回答說「二十幾了」,還說「想做點事業」,繼而用含混不清的語言說了些什麼,大家都沒聽懂。

我們遞給他一個本子和一支筆。「歐樹。」他抖著手,兩次寫下他的名字,再慢吞吞加上一句「老歐感謝政府與幹部」,全是繁體字。然後繼續發呆。

「他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敬老院院長戴學義說。更多時候,他坐在床上,斜靠著牆,眼睛似閉非閉,看著白晝升起和黑夜沉降。他如果在想著往事,往事就像蚊帳里的蒼蠅,嗡嗡地在腦海里進出。

1953年,歐樹20歲,生活在雲南省彌渡縣城北面一個叫黃旗廠的村莊,母親死得早,跟父親賣豆腐為生。85歲的堂姐歐馬蘭說,他「人好,肯幫人」,但有一天在村里「被公社捆走了」,他父親在賣豆腐時也被抓,「聽說是參加了一貫道,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組織。」

這年11月19日,歐樹入監,次年被彌渡縣法院以「一貫道案」判刑4年。由於現存檔案里找不到這份判決書,無法得知其犯案經過。當時,這是「反革命罪」的一種。

一貫道是一個多神教,同時信奉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道教、儒教,所謂「五教合一」,興盛於明清,建國之初已成為中國各會道門中勢力最大的一個,中共華北局調查認為「該道上層多為地主富農及國民黨反動的舊軍人,一般道徒則多為中貧農……已為特務組織所掌握和利用,成為反革命活動的有力工具。」

取締一貫道是隨著大規模鎮壓反革命運動而進行的一場廣泛、劇烈、深刻的群眾鬥爭。1951年2月,中央人民政府出台《懲治反革命條例》,第八條規定「利用封建會門進行反革命活動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其情節較輕者處三年以上徒刑」,為打擊會道門提供了強大的法律武器。

歐樹父子倆被送往60公里外的賓川縣牛井勞改農場。4年勞改就要結束時,他卻被指「抗拒改造,裝瘋作傻,堅持反動立場,思想極端敵對」,一天深夜企圖奪槍逃跑。隨後拒絕吃飯和勞動,「幾次收拾行李,東張西望,隨時打算逃跑,自稱是自由人,公開對抗管教,」在又一次逃跑被抓後不久,1958年1月,賓川縣法院判他「加刑15年」。

但歐樹仍「不認罪服法,堅持反動到底」,包括3次把棉桃摘了110多個埋在土中,盜竊犯人物品,侮辱、誣衊女幹部、女犯人、女學生和過路婦女,公開稱一名一貫道女犯為師母,並默念「三寶」。再次逃跑未遂後,1959年6月他接到了無期徒刑的判決書。

1960年,歐樹被送入省城的雲南省第二監獄,它剛從一家管訓所轉變不久,後來成為全國唯一一所以關押重刑毒品罪犯為主的高度戒備監獄。歐樹檔案里的兩張1寸黑白頭像,可能就是在那時照的。他留著短髮,掛著「334」號囚牌,眼神似笑非笑。

50年後,一名獄警開車帶我們進入這塊神秘之地,道路如迷宮般曲折,到處是高牆電網,監舍的走廊和窗戶都被鐵條密封,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當年輕的獄警們笑著說這裡的生活多麼單調時,我們在驚嘆歐樹竟然在這裡呆了48年,直到2008年轉入另一個監獄。

48年裡,他換了好幾個中隊(現在稱為監區),經歷了三代獄警的管教,對監獄的歷史也許比許多獄警都清楚,但沒人能詳細聊起他在這裡的48年生活,因為獄警換崗頻繁,而他只是流水般進出犯人中沉默的一個。

1963年和1972年,他兩次被雲南省精神病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在省二監時,說話東拉西扯,語無倫次,說女犯是他老婆,有80幾個,他母親是他大老婆,兩個姐姐是小老婆,石科長是他父親,他原名叫石漢。勞動中打瞌睡,不遵守紀律,一會報自己18歲,一會又報19歲。」

「對自身情況缺乏應有的認識,雖一再給予加刑處分,也是無所謂的樣子,且說:來這裡是打百分,玩玩,說話顛三倒四。詞語結構上邏輯性極差,有明顯之思維破裂現象。」

1971年,歐樹以「二流子」的「個人身份」參加這年度的評比檢查,小組會上表達了「不敢對罪惡推卸」的懺悔和「不逃跑,不無理取鬧」的決心——「政府不殺我給我寬大改造,我要很好的接受改造」。小組長稱讚他「勞動是埋頭的干……不推辭,成天拉車,不說二話……很冷天氣,穿單衣不叫苦」,同時批評他「態度極為惡劣,不接受監督,開口罵人」等等。

最後,中隊因他「精神不正常」,給了一個比較正面的評價:「表現較好,遵守紀律一般,未發現突出違反的情況。」

1979年,新中國第一部刑法出台,極大扭轉了持續30年靠政策定刑量罪的人治局面,《懲治反革命條例》宣布廢止。但由於歷史的慣性,這部刑法仍然帶有較強的政治色彩,最為典型的是把「反革命罪」寫入其中。

不過,它對像歐樹這樣「組織、利用封建迷信、會道門進行反革命活動的」罪犯的刑罰,要遠輕於建國之初。而且規定,無期徒刑罪犯如確有悔改,可以減刑和假釋。

1980年,雲南省二監決定為「勞改時間已長」的精神病犯歐樹申請「清除釋放」,但主管機關沒有同意。對此,雲南省監獄管理局一名官員推測,反革命罪當時仍是重罪,涉及政治因素複雜,再可能加上一些臨時性的政策,歐樹沒有達到當時的釋放條件。

1997年,修改後的新刑法頒布,「反革命罪」退出歷史舞台,代之以「危害國家安全罪」。不久,最高法院在《關於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明文指出,無期徒刑罪犯如確有悔改,在服刑2年後,可以減刑至13-20年。

1999年,雲南省二監再次上書,建議將歐樹的刑罰減為有期徒刑10年。此時,歐樹作為一名無期徒刑犯已服刑整整40年。這在中國司法史上極為罕見。中國著名刑法學者陳興良教授指出,無期徒刑的實際執行刑期為12-22年,一般為15年左右。

歐樹並不能逾高牆感知外界春秋,但他的獨特經歷見證了那段風雨如晦的歲月。不擅表達的他也可能只是被遺忘了,從而一呆40年。現在,加緊完善中的司法制度開始給他帶來轉機。

2個月後,雲南省高院裁定為歐樹減刑至18年。雖顯保守,但從此開啟了減刑的閥門。2002,2004,2006,每兩年就減刑一次,從1年3個月到2年不等。

這期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也許是打字員的疏忽,或許是「一貫道」這個詞實在讓當今法官生疏,2006年的裁定書,居然把「一貫道罪」誤寫成「一慣盜竊罪」,發現後補文改正,又錯寫成「一慣道罪」。

2005年2月,72歲的他轉入新成立的十一監區,這裡關押老病殘犯為主,一名叫劉濤的警官說:「如果身邊都是中青年人,他們會發現自己動作遲緩,思維退化,容易產生自卑感,回歸社會的信心不足。」

監獄大門離歐樹越來越近,但他的背也越來越馱,走路蹣跚,其他犯人必須完成的輕微勞動任務,他老得無需理會,跟當年那個憤怒、叛逆,隨時想要逃跑的形象相隔萬里。

十一監區宿舍是一棟嶄新的外走廊式結構大樓,通風、採光均佳,樓下是開闊的放風活動區。歐樹住在最頂層4樓,劉警官說,「他意識比較清楚,生活能基本自理。」

透過鐵柵欄,歐樹可以看到正對面小山坡上的紅磚舊平房,那是監區值班室,警官下班後有時坐在露天藤架下的椅子上抽菸,這是高牆內留存不多的舊印記。四十多年過去,監獄也在變化之中。除了硬體的改善,也包括讓自身去神秘化。2007年起,每年都有海內外人士在開放日進入這座監獄參觀。劉警官認為,這不僅是新時期獄務公開的要求,也是對服刑人員人性化管教的全新方式。

2008年1月22日,歐樹和200多名犯人轉入官渡監獄。由於警車不夠,一些犯人坐著旅遊大巴開始了1個小時的奇妙旅程。雲南省二監已從當年的郊區納入二環市區,通往官渡監獄的101省道擠滿了形形色色的汽車。對歐樹來說,隔著汽車玻璃,1個小時看盡高牆外半個世紀前後的變遷,不知是欣喜還是殘酷。

官渡監獄七監區。歐樹在此度過57年監禁的最後2年半時光。7月21日下午,管教警官王桂春帶我們走進這棟紅白相間的3層樓房,裡面關押的大多是50歲以上的重刑毒品犯、暴力罪犯和老病殘犯。他們在走廊踱步,或安靜呆在房間裡,門都開著,上下層鐵架床,不像西方電影裡的監獄,倒很有些大學宿舍的模樣。穿過貼滿了健康宣傳內容的走廊,王警官進入一樓最裡面的房間,一名在床上斜靠著牆的85歲老人緩慢起身以示敬意。「你多大了?」王警官探身問。「100歲。」「吃過飯沒?」「吃了。」老人木然回答。

「全答錯了。」王警官轉身悄聲告訴我們,「歐樹差不多也這個樣子,但要矮些,身上更乾淨。」

歐樹以前就住這裡,房間裡有飲水機,帶馬桶和太陽能淋浴的衛生間,馬桶旁特配置了不鏽鋼扶手。大樓還駐有其他監區沒有的醫務室,18名護理人員24小時照顧老病殘犯的生活起居,監區長?說,這裡就像地方上的敬老院。

歐樹適應新環境的能力很差,剛來時病懨懨的,顯得自閉,監區以他「患有老年痴呆」申報老病殘犯。3個月後,一名健壯的中年犯人被分配負責照料他,包括打飯、端水、洗碗,每半個月為他理髮、剃鬚、剪指甲,晚上還要睡在鄰床上,警惕可能發生的意外。

歐樹樂於享受這一切,身體和精神狀況開始好轉,體檢的主要指標甚至好於很多老犯。「他保持著當年參加一貫道的習慣不吃肉,但他胃口挺好,一點醃菜就能吃光一碗飯,感冒極少,心態樂觀,逗他還會笑。」王桂春說。他既是他這2年半的責任警察,也是醫務室的負責人。同樣與西方電影裡獄警形象不同的是,他戴著近視眼鏡,侃侃而談,像名語文科教師。

歐樹不熱衷與同齡犯交往,「腦子有點昏,有時答非所問,」但護理幫他理髮或者洗澡後,他就來了精神,哼起革命紅色歌曲,尤其喜歡《跨過鴨綠江》,一次還動情流淚。但如果講故事,又全是國民黨執政時期的,稱蔣介石為「蔣委員長」,汪精衛為「汪主席」。

除此之外,歐樹從不提及家人和此前漫長的牢獄時光。當少數「三無」犯人(無親人會見、書信往來、無匯款)感到被家庭拋棄而絕食、自殘時,歐樹從不顯得同病相憐、自怨自艾。王警官認為,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三無」生活。

歐樹也在習慣另一種生活——被尊重的集體生活。他抽菸時,別人會給他點火(他手腳不靈便);他和犯人們互相打煙,儘管不多,足可彼此慰藉。早上6點半,護理會攙扶他在露天活動區散步,點名前他就站在走廊上大叫「點名了,點名了!」似乎這是他的責任。逢年過節,他被邀請參加監獄座談會,吃到水果,得到毛巾、牙膏、香皂之類的禮物,還可以觀看犯人們的歌舞表演。

他從不和犯人們交惡,偶爾大家開玩笑過了,他假裝生氣,脫下鞋作勢要打人,最後在一片鬨笑中輕輕落在對方身上。他和警官們「吹牛」,對方從不置疑其內容真假,這是一種被認為是「善於傾聽」的工作方法。王警官說:「只要他高興,覺得被認可,有存在的價值,這有利於他改造成功,早日回歸社會。再說,置疑一名老人也沒啥意義。」

歐樹越來越離不開影子般的這名護理,半個月過去,他會像鬧鐘般精準地提出剪髮,「一刻耽誤不得。」「他把監獄當成了家。」王警官說。這讓他想起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那個在監獄裡服刑50年的布魯克斯。他把監獄圖書館整理得井井有條,從中得到樂趣和尊重。他的黑人囚犯朋友對此生出感慨:「監獄很有意思,剛開始時你厭惡它,漸漸你適應它,最後你離不開它。這就是被制度化了。」

2008年6月,歐樹獲第五次減刑。但對他這樣的老犯來說,假釋或保外就醫也許是最好的方法。不久他得到了這個機會。由於「老衰」和「重度貧血」,他所在的七監區被下達病危通知書,建議「聯繫家屬,並辦理保外就醫」。其時,歐樹家鄉的行政隸屬關係已隨時代巨變發生多次變更,監獄輾轉找到當地派出所,得到的回饋卻是「親人亡故多年」,無法具保。

布魯克斯得知假釋消息,用利器脅持一名犯人妄圖阻止自己走出監獄。相比之下,歐樹無法保外,對自由的渴望卻沒有消退。他會繼續從墊被下掏出那個用塑膠袋和衣服層層包裹的減刑裁定書,讀給同室人員聽。「回家,回到出生所在,儘管這記憶模糊零碎,卻是他這個老人的本能。」王警官說。

可是,歐樹對外界是否也像布魯克斯那樣心存恐懼?半個多世紀來,監獄是他唯一認識的地方,儘管他每天收看新聞聯播,參加時事政治和文化課學習,但世界變化太快,昆明新機場就在監獄附近開建,七監區正前方500米,象徵著「時不我待」的機場高速似乎一夜之間就鋪好了,飛機起降的轟鳴聲正在迫近。夜深時,護理能感覺到歐樹睡不好,說一些難懂的夢話,有時會突然驚醒。

2010年6月18日,歐樹第六次減刑成功,定於9天後出獄。「歐大爹,你要出去高興不高興啊?」一些犯人前來道賀。「高興。」歐樹這幾天的笑容不斷,但也時常念叨著:「我不曉得家在哪,這麼老了,不曉得怎麼回去了。」

6月27日早上,歐樹吃過最後一頓囚餐,脫去深藍色囚衣,換上監獄買來的深藍色西服,穿上嶄新布鞋,把57年的全部家當——幾件衣服,幾頁減刑裁定書,一頂毛線帽,幾張說不清來由的紙,一張閒來用鉛筆寫上「伍圓」再加個線框的「紙幣」,幾片藥板——裝進一個深藍色旅行包。兩名警官和一名司機帶著速效救心丸送他上路了。

歐樹不知道,他可能是雲南省乃至中國服刑時間最長的「反革命」犯,在國外也屬罕見。2007年,英國一名被判終身監禁的犯人病死在監獄,因坐牢55年居全英之最,而被世界媒體廣為報導。

車特意開得很慢,歐樹不停抽著煙,一直盯著窗外。傍晚終於到達大理州彌渡縣新街鎮,這就是他的家鄉。當新街派出所所長用家鄉話歡迎他回家時,他喜笑顏開。

歐樹在當地已無任何資料,鎮政府從來沒有面對這樣的事,第二天一早召集各部門緊急磋商,決定安排他住進鎮敬老院,日後再申請辦理「五保戶」。派出所當天為他辦理了戶口,「宗教信仰」一欄註明「無」。他小心翼翼想把戶口本放進胸口的西服內袋,可是手抖得厲害。隨行警官幫他放好,系上扣子,他又緊了緊衣領。

他被攙扶著走進鎮敬老院。安置好後,警官正要離開,他突然站起來似乎想要跟著走。警官扶他坐回去,告訴他:「你到家了,就在這裡安享晚年!」他攥緊警官的手,捨不得放開。

歐樹已經告別舊身份,迎接新生活。外人如果擔憂他無法適應這個嶄新時代,可以去他寄居的敬老院看看,會發現他並沒有像布魯克斯那樣,被街頭疾馳的汽車驚擾,一把年紀了還要去超市打工,因為動作遲緩而遭受顧客和老闆的白眼。中國的年GDP和財政收入在高速增長,有能力讓歐樹這樣的老人只需呆在房間裡休養生息,所以他沒有理由像布魯克斯那樣說「我不喜歡這裡,我決定——離開」,然後懸樑自盡。

實際上,歐樹已經老得無法「離開」。7月22日我們第二次探望他時,他比兩周前老了很多,工作人員扶他到院子裡散步,他幾乎站不直,壞了鬆緊帶的褲子幾次滑落到腳面。我們把翻拍好的那張檔案里年輕時的黑白照給他看,他面無表情看著,左眼卻滲出一滴渾濁的淚珠。

這天是他住進敬老院後唯一一次走出小屋,其他時間全在那個泥牆和木棉瓦搭建的屋子裡度過,包括吃飯、洗臉、擦身子、大小便、想心事等等他所有能做的事情。

每天早上6點半,他不再早起散步,而是躺在床上,睜眼看著房頂。想抽菸了,他就慢慢挪到門檻前,坐在地上,舉著煙,對著院子裡喊:「火!火!」

他的老家黃旗廠村就在4公里之外,但他從沒提出去老家走走,倒是他八十多歲的姐夫、堂姐帶領一幫親戚來看過兩次。姐夫馬支說,歐樹父親勞改十多年後就釋放回家了,直到1990年去世;歐樹1960年轉入雲南省二監以後就失去聯繫,後來大家都以為他死了,每年清明節會給他燒些紙錢。

村幹部給他介紹每個親戚時,他只是笑笑,不說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只記得自己和村莊的名字,小名里有個「福」字。親戚們哭了,他也跟著掉淚。

這是歐樹重獲自由後與家鄉僅有的兩次接觸。敬老院其他5個老人從不進他的屋子和他聊天,也許嫌這裡太髒。歐樹來後頭半個月還能吃些東西,敬老院變著花樣給他做米線、餌絲、米飯、稀飯,但後來他就很少吃,而且好幾次把大小便拉在床上,把敬老院院長戴學義嚇著了,連忙跑去鎮政府匯報,鎮領導也沒有好辦法,只吩咐叫他每天作好記錄。

戴學義說,歐樹是建院20年來最費心的老人,他和另一名男性工作人員都50多歲了,照顧歐樹顯得很吃力,尤其是面對一大堆的髒床單、衣服,想花100元請婦女來洗都無人願意。

這個小小的鄉村敬老院,有自己的豬欄、魚塘和菜地,全靠自己種養,去年的開支僅1萬多元,但戴學義表示,這不是不送歐樹去醫院的理由。他懂些醫療常識,覺得歐樹沒有生病,只是老年痴呆。由於多日只靠米湯為食,他擔心歐樹將不久於人世,等不到春節搬進敬老院新大樓的那天。

7月23日上午,戴學義去黃旗廠村找到村幹部和歐樹的親戚們。大家對他熱情相待,稱讚他「菩薩心腸」,對歐樹的照料「比農村里很多人對親生父母還要好」。但當他提出,希望村里能有人去幫忙洗洗髒衣物時,村幹部微笑而堅決地說:「不可能。」歐樹的堂侄媳說,她天天忙著要烘烤菸葉,實在脫不開身。

歐樹父親去世後,歐樹的大堂侄最後繼承了他家的草房,幾年前用在外做破爛生意賺的錢,在上面建起一棟3層小洋房,在村里顯得鶴立雞群。我們問,是否考慮過接歐樹回村里走走?二堂侄沉默片刻後說:「他一樣都不認得了……。」歐樹85歲的堂姐則揮手搖頭——「麻煩!」

他們強調對歐樹父親當年的親情:他釋放回家後給生產隊餵豬,後來眼睛和腿都壞了,主要是這兩個堂侄長年照顧,直至去世。現在再冒出一個「死了多年」的人,還需要他們照顧,他們覺得已仁至義盡。歐樹姐夫馬支說:「政府要麼早年放了他,要麼就一直關到老死,現在把他放出來,對大家、對社會都是個累贅。」

歐樹釋放後遭遇的親情冷遇,和健康狀況的持續惡化,讓遠在官渡監獄的原責任警察王桂春感到吃驚和難受。他否認在歐樹77歲高齡後釋放是監獄「甩包袱」,而是他的刑期到了,就必然要出獄。

「他獲釋時身體還是不錯的,而且確實想回家,但出去後一切都變了,對一名老人來說,適應起來比較痛苦。更可能出去後,失去監獄裡原有的精神支撐。」王警官仔細詢問後,這樣分析歐樹的變化。

「那就是,監獄裡他遵守監規,受到尊重,作息規律,有獨立人格,對自由和家鄉的想念讓他覺得還有盼頭。但出去後這個念想就沒了,不知道活著該幹什麼,應該怎樣與別人打交道。他本來特別愛抽菸,但如果現在都不接你的煙,說明他把心門關上了。他一直是個倔強的人。」

近兩年,四川、江西等地監獄相繼提前釋放大批老病殘犯,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褒貶不一。主流意見稱,這批犯人由於政策限制滯留監獄,加劇了監獄醫療、警力資源的緊張,應該讓他們在通過人身風險評估後早日回歸社會。雲南省監獄管理局也在進行同樣努力,尚未得到上級答覆。

反對聲音里,有兩種互為交鋒:一種認為,就應該讓他們在監獄裡品嘗失去自由的恐懼,以對犯罪形成震懾;另一種認為,讓習慣了監獄生活的人回到社會,那才是真正的恐懼。

由於歐樹不能言說,無法得知他從一個渴望自由卻又習慣體制化生活的囚犯,到獲得自由卻反被自由困在床頭的糟老頭,他的內心究竟傾向何方。也許他真的老到無法辨別,任由時代將他推波逐流。

歐樹那個藍色旅行包里,有一張紙上寫道:「夢緣:你說要來看我的嗎?我每天都在判(盼)忘你的到來,每次想到你,心都是那麼疼。你過得還好嗎?我真的好想你啊!你讓我疼的是撕心裂肺。二十幾年了,今天才明白想念的意思。想念會讓一個人情不自禁的流眼淚。」

不是歐樹的筆跡,但歐樹在後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旁邊是一塊淚(水)漬。

我們想念給他聽,他輕輕搖頭,蒼蠅從他長滿老年斑的頭頂飛起。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他現在是一名77歲的垂死老人,躺在家鄉和自由的邊緣,等待死神的敲門。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南方都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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