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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再無賈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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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多倒霉才能在一生中坐四次牢,共計二十五年。

"我生於袁世凱稱帝的那年,年輕時曾自號'洪憲生人',以後又經過了軍閥混戰、國民黨專制、抗日戰爭等時代,一直到高唱著'東方紅,太陽升'。有緣的是我每經過一個朝代就坐一回監獄,罪名是千篇一律的政治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是認真付出過生命的代價的。"(見賈植芳著《獄裡獄外》"序")

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賈植芳在上海震旦大學教書,後來做了復旦大學校長的陳望道(一大上海地區代表(未參會),《共產黨宣言》首位全本譯者)曾經這樣評論他:"賈植芳這樣的性格是不能當幹部的,他上午當了,下午就得下來,還得挨批。"

不愧為"太陽升"擎奇者之一。

賈植芳有個哥哥,叫賈芝。

賈芝娶的老婆叫李星華,她是李大釗的女兒。李大釗犧牲,是胡適為之修墳的,周作人收留了李星華。

賈芝跑到延安後,要弟弟賈植芳幫忙設法把李星華及其子,還有李星華的弟弟從北京秘密送到延安團圓。

李星華告別周作人時,周說:我不認識在延安的人,除了毛潤之,見到他就代我問個好。

李星華到延安後,正值延安整風運動,王實味的失蹤、丁玲的挨批,想必這口信是被李星華咽下了。

賈植芳的妻子

賈植芳第四次入獄後,妻子任敏投靠賈芝。

嫂子李星華堅決不讓她進家門,"你們反對毛主席,是反革命,還有臉到這裡來。"

在賈芝的懇求下,總算安頓了。任敏在賈芝家作起了傭人,女主人且有令:不許她接觸孩子……

不久,有個有"人性的老闆"(賈植芳評語)看不下去,很快把任敏送了丈夫的老家山西襄汾侯村。

在那裡,她當了漫長的十八年村婦,直到丈夫回來找她,這對"牛鬼織女"(賈植芳語)才得以團聚。

賈植芳的入獄

胡風案中,最後只有三個人被正式判刑:胡風十四年,詩人阿壠十二年,賈植芳十二年。

其他"分子"被免於起訴。

之所以有此"榮譽"是因為他的不認罪。

他曾說:"出賣不出賣朋友,難道還需要費心去選擇嗎?"

正是因為這個不需要選擇的底線,讓他最後這次的"東方紅"牢獄,連同改造時間,就是二十三年。

二十五減去二十三,一個幼童都可以算出來的數學題,就是一部世界最短的"中國近現代極簡史",它的史觀是:底線成了天際線,是歷史的罪惡。

可惜極少有人能讀懂。

王元化&陳沂

上世紀八十年代,胡風案"同犯"王元化找到賈植芳。

組織提出讓王元化做上海市委宣傳部長。

賈說:依我看,人家要是定了你,你不當也得當。不過,依我之見,你這部長怕當不長。

一年多,王元化下來了。

這一回,賈植芳用二十三年的牢獄修煉,接替陳望道,做了預言家。

王元化的前任是貴州遵義人,叫陳沂,有"文化將軍"之稱。

這是一個革命利益高於一切的人。

這樣的人,誰都繞著他走,他很鬱悶,就問賈植芳:我在上海工作多年了,文藝界文化界的人都是很熟的,可現在大家不理我,我不知道這是為啥?

賈不好回答,便說,小組開會(1984年全國文代會)時,問問大家吧。

這個部長也真問,於是黃宗英也真答:為什麼大家冷淡你?你只要好好想想,這些年,你用棍子打了多少人?其中多少是上頭叫你打的?多少是你自己打的?多少是你讓下面人打的?

這麼一想,應該就明白了。

黃宗英報了一箭之仇。

她丈夫趙丹有篇文章叫《管得太多,文藝沒希望》,宣傳部長看了,大罵:"放屁!"

可憐的阿丹聽到後,又緊張又氣憤。

對他出演主角的全封殺,直接導致剛從十年災難中走出來,躍躍欲試的趙丹一病不起。

這個上個世紀中國最好的演員就這樣含恨離世。

賈植芳對陳沂這個人的評價是:最要命的是他始終認為自己沒錯。

從活的樹上被砍下來,磨成趁手的棍子,就是為了揍人的,棍子真沒錯。

這個早在1949年就寫了至今讀起來仍見文字盎然挺拔的《近代中國經濟社會》的賈植芳,對個人經濟的觀點,其中的錚錚風骨,有彭小蓮(另一個上海宣傳部長彭柏山之女。其父在十年災難中,在河南被人用棍子活活打死。)的文章。

引文如下:

賈先生直到最後的那個時刻,都在保持他認定的價值觀。

記得2002年的春天,我去看(王)元化叔叔,他非常感慨地跟我說:"你要去看看老賈啊,他現在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一點點,還不如一個技術工人。

我托人給他送去了西瓜,他們回來說,他感動得都要流淚了。"多麼沉重的故事,我一點都沒有懷疑,直奔何滿子叔叔家,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賈叔叔吧。"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滿子叔叔堅決地說:"不去,我春節剛去看過他,他很好!"

於是我把元化叔叔的話轉述了一遍。

滿子叔叔更是一臉不屑的表情。

"不可能!你想想,這是老賈的性格嗎?什麼都要流淚了,胡說八道。不去,不去!"

但是,我還是去了。

一看,賈先生依然坐在他那把破藤椅里,雙腳擱在另外一張條凳上,拿著一本他的學生剛翻譯出來紀德寫的《從蘇聯歸來》,他看見我走進去,只是扔下書,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問我:"小蓮,要喝水嗎?"

"不要!"

"不要,那就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賈先生,你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塊錢啊?"

他奇怪地看著我,似乎懷疑我不能是為了這樣一個問題,從大老遠的靜安寺跑到復旦來吧。

他幾乎沒有反應過來,我著急了,再追問他:"是嗎?"

回答很簡單:"是的。"

"憑什麼?"

"因為我坐了二十五年牢,教齡不夠,只能算一般教師退休,所以大家都是這點錢,我怎麼辦?"

我完全愣住了,他身邊的學生解釋說:"是賈先生自己不要的。因為他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解放前一直幫助共產黨,坐過日本人監獄,還坐過國民黨的監獄。學校要給他寫個申請報告,然後就會作為離休幹部辦理,那待遇完全是不一樣的。他不要!"

我大聲地質問賈先生:"為什麼不要,你跟錢有什麼好過不去的。"

這一刻,我看見賈先生顯得有點不耐煩了,顯然是太多人這樣問過他。

他連看都不看我,這時候一直把我認為"賢侄女"的賈先生,意識到我原來也不是自家人,怎麼一點都不了解他?

我第一次看見,沒有笑臉的賈先生,甚至帶著一點慍怒。

他管自吸著煙說:"我不是幹部!我從來沒有當過官,我是讀書人!"

"讀書人也要吃飯的呀!"

賈先生竟然沒有再搭理我,就讓我默默地在屋子裡坐著,然後灰溜溜地回家了。

直到一年以後,我採訪何滿子叔叔的時候,我聽見他說的一句話,我才明白他們內心的驕傲:"我們不要做官。我們是讀書人,我們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意味著什麼?沒有權,沒有錢。但是,我們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思想!"

那一天,幸好我後來什麼都沒有說,我沒有擺出我的實用主義經來念一念,你管這個,先拿錢再說。

在賈先生面前我不敢,我知道,他的幽默,他的插科打諢是有原則的,他的原則是最簡單又是最有個性的。

在他認定的原則面前,不要說錢,就是生命都是可以付出的。

他的純粹讓我看見了自己的無聊,一份被世俗腐蝕以後的無聊,無聊得那麼廉價。

對沒有人性的人,賈植芳放過狠話:他們死了,我都不會送花圈;對那些曾把他踩在腳底的文痞或高官,他淡淡地說:我就是倒在地上,都比他們站得高。

中國的文人里,有一個我們不該不知道的山西人:賈植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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