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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史良帶著一包炸藥,把民盟炸上反右的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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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的史良與外國友人合影。(時報出版提供)

二月,是傳統的春節,適逢父親隨彭真參加全國人大代表團出訪東歐六國。以往過節,父親要把能找來的親戚都找來,吃喝玩樂,鬧到半夜方肯干休。這回,母親帶著我和姐姐過了一個清靜的除夕之夜。父親從國外打來電話說:想我們,還想稀飯。

臨睡前,母親說:「爸爸不在家,明天不會有人來拜年,咱們可以睡個懶覺了。」我們母女真的大睡而特睡。萬不想初一的早上,約八點來鐘的樣子,史良便來拜年。

「伯鈞不在,你還跑來。」母親的話,埋怨中透著欣喜。

「知道他不在,我就更要來了。」史良的回答給了母親極大的快慰。

然而不久,這種快慰便隨著暗中變化的形勢迅速消失了。

二月二十七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做關於整風問題的講話。講者說:今後在中國,政治上實行「團結–批評–團結」;中共和民主黨派實行「長期共存、互相監督」;在科學文化領域實行「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這個在總結了史達林錯誤的背景下發表的談話,著實讓父親興奮異常。他說:「老毛對人民內部矛盾這一概念的提出,是政治的,也是哲學的,雖是矛盾的延續,但是有其創造性。這個概念還是一把時代的鑰匙,運用好了,能建立起一種社會主義的民主生活方式。」

在中共中央發出《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後,父親的興奮立即轉化為動力,起勁地去到農工中央和民盟中央做報告,玩命地組織參加各種座談會,以幫助整風。在民盟中央除了他積極,羅隆基也積極,史良也沒落後。那個有名的「六六六」教授會議,就是在六月六日由父親和史良主持,有曾昭倫、吳景超、黃藥眠、費孝通、錢偉長、陶大鏞六位教授參加,在北河沿大街政協文化俱樂部召開的。會上,他們一個個頭冒傻氣,替我們的中國共產黨擔心著急,生怕大鳴大放在青年學生中搞出亂子。此時如果誰用刀子把他們的胸膛剖開看一看,我想裡面裝的都是不遜色於工農兵的顆顆紅心。最後,父親提出大家應該去見周恩來、彭真、康生、李維漢,反映情況。當晚,熱情而焦急的史良見到了周恩來,便把情況反映了。

第二天,六月七日國務院開會,父親和史良都去了。史良見到父親就說:「前一天晚上我已和總理談了,可總理未置可否。你是不是趁今天這個機會,再和總理談一談。」

會上,父親寫了個條子給周恩來,說明眼下的情況嚴重,民盟的同志反映問題的態度很誠懇。周恩來看了條子,仍然不置可否。在政界搞了一輩子的父親,也不想想藏在這「不置可否」的後面是個啥東西?

六月八日,中共中央發出指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同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讀後,父親傻眼了。氣不順、想不通的他,想找個人說叨說叨。他首先想到的是史良,當晚就找上門去。而此時此刻的史良,或許由於長期以律師為業,在判斷問題上要比父親理性得多,或許已有人指點迷津,替她撥正了船頭。她掂出了事情的分量,覺得前幾天儲安平的「黨天下」的發言問題嚴重,已經超出了被容許的界限。所以,為了自己、也為了父親,趁著這個單獨會面的機會,她要問個明白:「伯鈞,儲安平的發言稿,事先和你商量過沒有?」

父親答:「沒有,羅隆基是看過的。」

史良的問話,未能引起父親的警覺,卻引發出他對現實的不滿,針對中共的做法,又大發議論。在史良跟前能把肚子裡的話統統倒出來,父親覺得很痛快。回到家中,母親關切地問:「你和史良談得怎麼樣?」

父親答:「很好。」

是的,當下他感覺很好。當夜,他睡得也好。母親躺下後,打算再問問他與史良的具體談話內容,可那邊廂已是鼾聲大作。

六月九日、十日、十一日,《人民日報》又相繼發表了〈要有積極的批評,也要有正確的反批評〉,〈工人階級說話了〉等社論。接著,是密集如雨、鋒利如刀的批判會或以批判為內容的座談會。

六月十日,父親在民盟中央的座談會上表態說:「對我的批評,我暫不辯論。我的發言可能是百分之百錯誤,也可能是不利於社會主義,可能是對抗黨的領導、損害黨的領導權的大錯誤,也可能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如政治設計院的問題,討論文字改革和國務院開會程式等問題,也可能因為我是國家的一個負責人而不適於提出這些問題。也許我的話說得含糊,我決不辯護,不說言不由衷的話。總之,要用一番動心忍性的功夫,向大家學習。」

六月十二日,父親在農工中央擴大座談會上說:「我認為在這幾次會議曾經談到政治設計院,國務院會議程式拿出成品和文字改革問題,此外提到國務院機構下各辦各委應當改變,權放在各部會,多發揮管理機構的作用……。對這些問題我是有意見的,不是憑靈感和一時的高興,但語焉不詳。可能犯了反對無產階級專政、違背黨的領導、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錯誤。」

六月十三日,父親在《光明日報》發表了〈我在政治上犯了嚴重錯誤〉一文。他承認自己在中共中央統戰部召開的座談會上的發言,是思想犯了嚴重錯誤,並寫道:「這說明我的立場不穩,認識模糊,以十分不嚴肅的態度,對待國家政策,以致造成政治上不良的影響,為右派分子所利用。」

七君子合影。左二為史良。(時報出版提供)

父親早被欽定為右派之首,自己卻說「為右派分子所利用」。人家要求的和自己理解的,相距豈止十萬八千里。上邊看到父親竟是那麼地不長進,不識相,不知趣,決定對其加溫,加壓,加碼。對一個民主人士而言,這個「溫」、「壓」、「碼」暫時不能直接來自中共,而必須彎曲地通過民主黨派內部去實施。實施的步驟從六月十四日的晚上開始──

六月十四日晚,民盟舉行中央小組會議。會上,史良做了長篇發言。這個發言可以分做三段。第一段是她繼續幫助黨整風,給司法工作提意見。史良說:

關於司法,我認為的確這幾年來成績是巨大的,為人民做了很多事情,但缺點和錯誤是不容忽視的。審判機關歷年來在『三反』、『五反』和鎮反運動中,是錯判了一些案件,可是,我常聽見一些司法幹部、甚至是一些較負責的黨員幹部說:『我們的錯判案件只有百分之幾。』這是一種非常有害的自滿情緒。誠然,錯判案件在整個判案數中是只有百分之幾,甚至是百分之一,但對被錯判的人則是百分之百的遭受冤屈和不幸了。我是擁護毛主席關於『有反必肅、有錯必糾』的指示的,我看見很多地方是這樣做了。但是我看到也有些司法機關在執行這一原則中是有打折扣的。有的案件判錯了經過當事人申請,甚至有關方面和上級司法機關指出,審判人員也明知錯了,但不肯承認錯誤,宣告無罪釋放,還要硬找人家一點小辮子,宣判為『教育釋放』,其實應教育的不是無辜被告而正是主觀主義的審判人員自己。更壞的是本來錯了,還遲遲不願改正,使被屈的人不能得到及時的平反。這是不能容忍的。其次,在對待我國原有的法學家上也是有缺點的。在高等學校院系調整中,在思想改造中,對待有些老教授們是很不尊重的。當然,必須肯定,一切法律都是為階級服務的,所有舊司法人員是必須經過改造的。但是對一切願意改造和批判自己舊法觀點、並願意為我國社會主義服務的法學工作者也應給予機會,使其發揮作用。可是,在院系調整中,不少地方曾對某些教授在一個相當長期內,既不安排工作,又不組織學習,閒置一旁,無人理會,形同坐冷板凳。有的即使安排工作,也有安排不當的,或者無法發揮其潛力。我認為這是由於某些共產黨員的官僚主義和宗派情緒,因而對本來想在共產黨領導下為我國法學事業貢獻力量而又不能發揮潛力的教授們的苦楚心情,是領會不夠的。因此,我們認為對原有教授和法學家們願為社會主義法制服務的熱忱及其潛力,應有恰如其分的估計,並進一步發揮他們應有的作用。

這段話,表現出一個著名法學家的水準,一個司法部長的責任心。

史良發言的第二段是以儲安平為靶子,要求民盟中央面對反右鬥爭的形勢,明確表態並劃清界線。她說:

這次共產黨的整風是我們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整風運動的目的是要整掉共產黨存在的歪風邪風,從而加強黨在國家事務中的核心領導作用,加強人民民主專政,使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突飛猛進。這個目的是必然會達到的。除此以外,整風運動和黨外人士的提意見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一種新的情況,那就是暴露了右派的反共反社會主義的真面目,從而在人民群眾中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政治思想鬥爭,這場鬥爭的一方面是擁護社會主義,擁護黨的領導,另一方面是反對社會主義,反對黨的領導,而要教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主義』死灰復燃。現在在我們民主黨派中間發現了這樣的一種人:一面表示贊成社會主義,另一面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硬說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民主專政是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的根源;一面表示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另一面污衊共產黨存在著『黨天下』『家天下的清一色』思想;一面說是幫助共產黨整風,另一面散播詆毀共產黨、辱罵黨的領導人的言論,挑撥和煽動人民對黨和政府的惡感。對於這樣一種言論和行為,這幾天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風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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