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鄭永年,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文明的差異不是西方不接納俄羅斯的核心原因
大灣區評論:俄烏衝突後,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整個西方輿論體系中被塑造成了一個專制的惡魔,一個對抗整個西方社會的獨裁者。但是,很多真正了解歷史和政治的人都指出了一個問題——普京本人在執政初期,是親西方的,他不斷努力讓俄羅斯加入西方。更進一步講,不僅僅是普京,從戈巴契夫、葉列欽,到普京提拔的梅德韋傑夫,他們都一度是親西方的俄羅斯政治領袖,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從來沒有真正接納過俄羅斯。您在之前的文章《烏克蘭戰爭與世界秩序重建》裡提到,從基辛格到喬治·凱南,這些在美國政壇有巨大影響力的人物都指出西方不接納俄羅斯,並且繼續擠壓俄羅斯的安全空間是政客們不負責任和危險的做法。那麼在您看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不接納俄羅斯有什麼根本原因麼?社交媒體上很多言論說,是文明的原因,因為俄羅斯人和美國為首的西方是截然不同的文明,這個解釋您覺得有道理嗎?
鄭永年:俄羅斯和西方是否是同一個文明?從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結論。從大的文明範疇來說,俄羅斯和西方都屬於同一個文明。但如果細分的話,兩者就屬於不同的文明了。自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提出「文明的衝突」命題以來,人們對文明的衝突深信不疑。亨廷頓那本論述文明的衝突的書是美國大學生中最受歡迎的著作之一。但是,用文明來解釋衝突和戰爭並不是那麼有說服力的。歷史地看,儘管不同文明之間的確有衝突,但不同文明之間的和平更是常態。近代以來,那些慘烈的戰爭都發生在屬於同一個文明的國家之間,歐洲國家之間的一戰和二戰就是典型的例子。
西方不接納俄羅斯,文明的不同並不是最核心的原因。準確地說,冷戰後堅持不接納俄羅斯的是美國,歐洲的德法兩國都在不同程度上謀求過與俄羅斯的合作。美國出於利益的原因,也經常和不同文明的國家結成深度盟友,例如屬於伊斯蘭文明的沙特,就出於利益的原因和美國一直保持著盟友關係。美國和亞洲的日本更是結成了緊密的聯盟,但沒有人會認為美國和日本是同一個文明。所以,我們需要另找原因。
軍工業在國家經濟中的特殊角色
美國不接納俄羅斯的因素很多,包括美國對維持自身霸權的需要、政治制度的不同、冷戰遺產等等。但我們今天只談一個被很多人所忽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美國的軍工系統(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或者軍工利益集團。美國的政治精英、科技精英和二戰後在美國一度占據核心地位的軍工混合體利益集團,在判斷外交和經濟合作的時候,都有一個清晰的共識,在經濟上具備軍民融合潛力的軍工體系是一個大國不可或缺的。因為強大的軍工業和繁榮的民間經濟一旦結合,對各個基礎科技領域的創新就更容易產生根本性的突破,這種突破會對美國的科技霸權,以及科技霸權支撐下的軍事和經濟霸權產生突發性的顛覆式影響。經驗地看,美國在大力強化自身的軍工體系的同時,其外交上的優先考慮就是要防止這樣一個國家的出現。因此,在二戰後美國的整個對外戰略中,美國對經濟發展支持力度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便是日本和德國,而不是二戰時候自己的盟友法國與英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德日均是二戰的戰敗國,既沒有外交號召力,也被廢除了軍事工業,就算經濟發展也很難對美國的科技與軍事霸權產生突變式衝擊,所以扶持這種盟友發展相對安全。
要理解這一點需要稍微了解軍工業在一個國家經濟中的特殊角色,這是大部分政治和外交研究者的盲點。軍工業在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尤其是尖端科技發展上,扮演了一個價格不敏感的購買者角色。在任何國家,國防即公共品,都由老百姓買單,軍工是沒有價格的。對科技發展來說,軍工業是整個國家尖端科技的重要牽引者。任何一個新技術,要轉化為實際應用產品的時候,初期往往價格高昂。軍工業的特點是,它對價格極為不敏感。只要新興的武器能對老一代武器形成碾壓的優勢,那麼各國買家都會盡力擁有最新的軍火,因為打不贏的軍火往往都是讓人白花錢的軍火。美國的國防部下屬有一個研究機構,叫DARPA(國防高級研究規劃署),它專門支持國防相關的基礎研究。例如,如何讓飛行器以5倍音速在大氣中飛行,就涉及到飛行器與空氣摩擦生熱的問題,這個武器的研究就需要材料科學的突破。那麼DAPRA就會出錢去支持材料科學的機構研究高端材料,研究成功後就算價格高昂,軍火市場也會買單,這個材料的量產就會發生。而一旦一個材料量產,有了實際的應用,成本的持續優化,就可以讓它進一步變成在其它領域也可以應用的商品。這樣的產業邏輯會促進基礎科學的研究以及這些研究在各行業應用的不斷突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經常說網際網路改變世界,網際網路也是由DARPA的前身ARPA支持建立的,也是軍工牽引下的科技成果。而德國和日本這樣沒有軍事工業,也限制發展軍事工業的國家,其國內公司和研究機構因為沒有價格不敏感買家,所以很容易從成本的角度更多地龜縮在已經出現的新興技術的延伸應用和傳統工業的優化上,而不會輕易產生顛覆性的新興基礎技術。
即便是對英法這樣的盟友,尤其是法國這樣擁有較強獨立軍工業的國家,美國也都時刻保持著警惕。法國的阿爾斯通曾是歐洲最大的電力、內燃機和發動機企業,是當時的全球五百強,曾經擁有全球最大最先進的核電站,在武器裝備方面有很多專利。後來白宮採用了各種手段收購了這家法國的巨頭企業,經過美國的洗牌後,這家企業最後也倒下了。
美國國內的政治、科技和商業精英,並不是很多媒體宣傳中那種大愛無私、閃爍著自由光輝的聖徒,他們時刻警惕著任何可能衝擊其地位的勢力,一旦發現威脅,即便對自己的盟友也會隨時下手,不惜背信棄義。軍工業被限制的日本,就是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的同盟,當其在民用經濟領域取得巨大成就後,美國也出於保持自身霸權安全的角度,將其壓垮。
有了這樣的視角,大家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美國不會接納和幫助俄羅斯了。
俄羅斯閱兵儀式上的國旗與蘇聯二戰勝利旗
俄羅斯繼承了蘇聯的大部分家底,這是一個在軍事工業上不僅獨立,而且可以和美國分庭抗禮的對手。同時,俄羅斯是二戰戰勝國蘇聯的繼承者,也是斯拉夫文化的核心代表國家,不僅有著巨大的外交號召力,也有著全球最豐富的自然資源。儘管蘇聯解體多年,但俄羅斯的軍事實力還在。這樣一個國家,一旦經濟取得了發展,會讓美國在科技、軍事上的霸權變得岌岌可危。對美國全球霸主地位的威脅和法國、德國、日本等國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美國的科技如何保持全球領先,有一份重要的報告叫《無盡的前沿》,這份報告和最終美國根據這份報告形成的社會運作機制,體現出了美國對自身優勢的深刻認知。因此,雖然從外交的角度,不接納俄羅斯不利於世界的長治久安;但是從維持美國自身霸權的角度,美國的商業精英、軍火集團,以及他們支持的政客們,都清晰的知道俄羅斯是一個美國無論如何也不能幫助其發展經濟的危險對象。徹底打敗俄羅斯,成為美國人的共識。這些年來,美國和美國領導的北約從來沒有嚴肅考慮過俄羅斯的利益,而是步步緊逼,造成今天的局面。
還有一點,俄羅斯是一個從蘇聯式計劃經濟轉型而來的國家,對美國的科技優勢、商業優勢和軍事霸權的相互關係,沒有足夠的認識,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領導人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美國既然可以幫助德國,扶持日本,是不是也會接受俄羅斯。直到今天,這種幻想在一些俄羅斯人當中依然存在,至少在知識分子群體當中一些人認為,只要俄羅斯接近西方,其行為符合西方所界定的「文明」模式,美國和西方就會接受俄羅斯。當然,正如人們所見,這種幻想在今天俄羅斯的當政者中已經蕩然無存,因為經驗告訴他們,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被低估的烏克蘭
大灣區評論:的確,按照基辛格和坎南這樣的外交戰略家預測,長期不被美國接納,反而被不斷擠壓的俄羅斯遲早會與西方爆發出這種衝突。此外,社交媒體上有很多言論都宣稱這次衝突是美國壓迫俄羅斯後的一次計劃中的行為,是美國謀劃的結果。那麼在此次衝突中,西方領導人和普京都有什麼明顯的誤判或者徹底失算的地方?
鄭永年:沒有人能算無遺策,從資本市場的數字和當下的外交形勢來看,美國的確是這次衝突中獲益最大的一方。美國跟俄羅斯打交道這麼多年,對俄羅斯當然有計劃。美國是什麼樣的計劃,人們可以從其行為中來判斷。
如果要說誤判,我在此想指出一個對局勢演變非常重要,但是被社交媒體的言論普遍忽略的一點。以拜登為首的西方政客和普京都嚴重低估了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這個曾經的政治「局外人」所擁有的職業演員這個身份在網際網路媒體時代可以對本國民眾產生的影響。
在衝突開始之前,拜登就公開提議讓澤連斯基總統逃亡,當澤連斯基拒絕逃亡的時候,美國與俄羅斯應該都沒想到他留在烏克蘭並號召民眾保家衛國可以爆發出的這麼強大的民族影響力。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圖源:網絡)
衝突爆發後,澤連斯基開始通過社交媒體,直接與本國乃至全世界的民眾溝通,他發表言論的方式和溝通技巧顯然不是老道的外交政客的套路,而是網際網路自媒體式的,就如同他選舉總統過程中所做的。這一點特別像另一個人物,人們俗稱Twitter治國的美國前總統川普。例如:在俄軍即將兵臨基輔城下時,他除了發表傳統的鼓舞演講外,還會錄製簡單的視頻。在一個非常重要的視頻里,他甚至直接出現在基輔街頭,一一列舉了身邊所有烏克蘭政府高層人員,用語極為簡單,就是逐個介紹,他和他的政府主要人員都在這裡,不會逃亡,和士兵與人民一起。這種不加修飾的,極具真實感和感染力的視頻鼓舞了烏克蘭底層士兵計程車氣,更收穫了全世界民眾的同情和支持。又如,他在初期向西方各國求助出兵未果時,直接對公眾發表的講話:「今天,我問了27位歐洲領導人烏克蘭是否能加入北約,我直接問的,每個人都害怕,沒有人回答。」
研究過西方網際網路時政輿情的人都會知道,「我直接問的」和「每個人都害怕」這種表述方式在社交媒體上引起的效果。西方民眾厭惡傳統政客的辭藻華麗,政治正確,但是華而不實。西方政客在日常的外交發言中也幾乎不會描述談判對象的神情和狀態,因為職業的政客大部分時候都有高度的情緒控制,不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尤其是在面對大眾時。這種溝通形式也是川普慣用的溝通形式,和傳統政客的外交辭令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這樣的溝通會讓大眾從潛意識裡一下子把澤連斯基和那些政客區分開來,從而與之共情。
澤連斯基是一個傑出的演員,也是一個政治上的素人。在俄烏開戰前的總統生涯里,無論是俄羅斯還是西方,都因為他對烏克蘭國內寡頭治下的政治局面掌控乏力而看低了這位政治人物。美國為首的西方政客甚至直接用給他開空頭支票的方式,把他推上了挑戰俄羅斯安全底線的危險前沿。
烏克蘭是一個寡頭統治下的腐敗國家,澤連斯基在演員時期主演的經典電視劇就對這種現狀做了極具諷刺且深刻的描述。當然,澤連斯基作為一個弱勢的政治局外人,也沒有扭轉寡頭主導下烏克蘭的很多弊病。在戰爭開始之前,實際掌控烏克蘭的寡頭階層紛紛拋棄了國家,逃往國外。這些平時執掌烏克蘭的真正權貴沒有一個願意與民眾共赴國難。這也讓俄羅斯與西方都曾一度認為,烏克蘭的抵抗不會太過激烈。但是澤連斯基這位總統通過直接動員的方式,讓烏克蘭軍隊穩住了軍心。這種堅持哪怕只有幾天,也為烏克蘭迎來了重要的機遇。美國出於綁架歐洲為自己利益所用的目的,動用網際網路媒體平台不遺餘力地煽動民眾反對俄羅斯支持烏克蘭。這種網際網路媒體的力量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讓歐洲各國政府屈服於洶湧的底層民意。歐盟在沒有相應的經濟安排的情況下,冒著通脹失控的危險,直接開始了空前的對俄制裁,甚至連中立國瑞士都加入了針對俄羅斯的制裁之中。當下的西方與俄羅斯的主要執政者都是傳統政客,他們低估了澤連斯基這種社交媒體政治人物的特殊能量,非常類似於當年美國的傳統既得利益集團低估了川普的民間動員能力,最終輸掉了大選。
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將如何變化?
大灣區評論:正如您剛才提到的,俄烏衝突後,西方世界對俄羅斯的制裁是空前的,無論是將俄羅斯從SWIFT體系中剔除,還是各大公司停止跟俄羅斯合作,我們看到了西方除了直接出兵對抗外幾乎所有可以想像的針對俄羅斯的壓制行動。這樣的行為顯然不利於俄烏局勢的緩解,很多人都指出,這種在政治、經濟,甚至延伸到體育、文化領域的全方位制裁,會徹底改變俄羅斯和西方的關係。俄羅斯和西方的未來又會是什麼樣呢?美國西方能決定俄羅斯的命運嗎?
鄭永年:如果局勢按照現在美國期待的這個劇本發展下去,俄羅斯和歐洲的關係很可能會在美國利用網際網路巨頭引導的輿情浪潮下,朝向全面惡化的方向發展,這一點對歐洲和俄羅斯的民眾都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悲劇。
俄羅斯中央銀行(圖源:網絡)
這次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一個話題。我們首先要看到,這些制裁分為清晰的兩類,第一類是政客們主導的國家行為,例如貿易制裁、金融制裁,制裁目標是俄羅斯政府、政府官員,以及俄羅斯的主要經濟命脈。第二類是各大企業、社會組織、行業協會、體育和文化組織自發發動的對俄羅斯的制裁,這些制裁針對的是俄羅斯這個民族的人,無論他們是不是跟戰爭相關。在網際網路上廣泛熱議的一個荒謬話題是,連俄羅斯的貓都會被動物協會制裁。第二類制裁既違背西方文明傳統的行為原則,也不是西方政客計劃的結果,它們是美國網際網路巨頭輿情掌控的產物。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美國在經濟、軍事、文化等各方面的全球影響力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是唯獨在一個方面,不僅沒有減弱,反而變得空前強大,這個方面就是美國通過網際網路巨頭建立起來的全球輿情影響力。這種全球輿情影響力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空前的。為什麼這次俄烏危機中,各大公司、各種組織都爭相出台規則制裁俄羅斯,甚至荒唐到連俄羅斯的貓都會被動物協會制裁的情況。這顯然不是什麼期待和平,因為它們在美國入侵敘利亞等國時都沒有這麼做,俄羅斯的貓也不可能對俄羅斯的政治發出自己的聲音。而這背後的動機是大家都知道的,因為這次只要這麼做,就可以獲得網際網路平台的大量流量,而流量對應著影響力和利益,這是網際網路時代重要的行為邏輯。我個人認為,通過信息推送算法和搜索算法的調整,對輿情的掌控力對於美國來說甚至不亞於美元的意義。
當人們發現美國的網際網路巨頭會將用戶的曝光度(網際網路業內俗稱流量)免費分配給那些針對俄羅斯有制裁行為的主體時,大量的機構出於利益的角度都開始自己的行為表演,它們開始無差別地對所有可以打上俄羅斯標籤的對象痛下殺手。從俄羅斯富人,到俄羅斯的運動員、藝術家,甚至那些生活在海外的普通俄羅斯民眾都開始承受各方的壓力。例如在體育領域,著名俄羅斯富豪、英超切爾西球隊的老闆阿布,就因為壓力宣布要出售俱樂部。很多媒體都提到,西方的各種制裁讓俄羅斯這個民族在世界上瞬間成了「賤民」。
不管是否喜歡俄羅斯的文化,世界上從沒有人能否認俄羅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何況這是一個至今仍舊擁有令全球膽寒的核打擊能力的民族。歐洲社會對於俄羅斯這個民族的全面「賤民」化會導致歐洲其它民族和俄羅斯民族在未來走上何種程度的對立,這種對立又將引發什麼後果,是值得歐洲政客,甚至全球所有期待和平的政治家們警惕的。西方要主導俄羅斯的命運並非易事。正如久遠的歐洲歷史所顯示的,不管這次烏克蘭戰爭以何種結局收場,俄羅斯和西方在歐洲「誰主沉浮」的歷史都進入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