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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奧塞斯庫的狗和人民的麵包(圖集)

這幾年,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的作品在中國出版了不少。他在中國贏得最大知名度的,似乎還是十多年前出版的那本《論小丑》。

這幾年,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的作品在中國出版了不少。他在中國贏得最大知名度的,似乎還是十多年前出版的那本《論小丑》。

《論小丑》之所以名聲巨大,皆因這個小丑,指的是在東歐劇變中被殺的羅馬尼亞前總統齊奧塞斯庫和他的夫人埃列娜。齊奧塞斯庫死於1989年末,《論小丑》出版於1992年,羅馬尼亞人尚未完全走出齊奧塞斯庫的統治記憶,因此算是趁熱的作品。馬內阿在美歐很有名氣,有人認為他就是羅馬尼亞的果戈里和布爾加科夫,還有人甚至說這是卡夫卡在世啊。

馬內阿,1936年出生於羅馬尼亞,小時候待過納粹的集中營,和齊奧塞斯庫年齡相差18歲,正好見證了羅馬尼亞從獨立建國到齊奧塞斯庫大權獨攬這一段頗為特殊的歷史時期。他因為憤怒齊奧塞斯庫中晚年對意識形態的控制和文化審查制度,而出走,先去了西柏林,1988年去了美國並定居。齊奧塞斯庫被推翻後,他回過羅馬尼亞。

和我們很熟悉的前蘇聯文化審查相比,羅馬尼亞的文化冰凍期不是很長,這是因為齊奧塞斯庫從一個堅定的有志向的革命領導者蛻變為一個把國家治理當做家族統治的腐敗分子的時間,不像史達林與他的後來者那麼漫長,以及殘酷。

齊奧塞斯庫是羅馬尼亞共和國締造者喬治烏·德治指定的接班人。這是1965年的事。羅共九大確認了他的執政地位,就在這一次大會上,齊奧塞斯庫提出一個值得高度讚譽的吏治模式「一個黨員只能擔任一個經常性的政治職務」。這是為了防止權力被濫用、個人獨斷的有效舉措,但是沒用,話音剛落的兩年後,羅共第一書記齊奧塞斯庫就擔任了第二個職務:國務委員會主席。這相當於國家主席,由此,齊奧塞斯庫實現了黨政一把抓。

1968年8月,以蘇聯為首的華約五國閃電入侵捷克,妄圖扼殺「布拉格之春」。齊奧塞斯庫在布加勒斯特的萬人集會上,大聲痛斥這些國家的不義之舉,姿態慷慨激昂,萬眾掌聲如海。那是齊奧塞斯庫真正的高光時刻——相比後來所有的帶有明顯人為組織痕跡的鮮花和掌聲,這一次是羅馬尼亞人民自發的,也是驕傲的和自豪的掌聲。在集會上,齊奧塞斯庫還宣布全國總動員,重新組織民兵隊伍——「愛國衛隊」。

1970年,羅馬尼亞遭遇罕見水災,齊奧塞斯庫和他的團隊奔波在抗災一線。這些全部體現在紀錄片裡,事實上,也刻在所有羅馬尼亞人的心頭。在比較長的時間裡,羅馬尼亞人深信他們有了一個優秀的帶頭人,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上他們將越走越開闊。

有一組數據表明齊奧塞斯庫當政年代的經濟發展成就:從1965年到1989年,羅馬尼亞國民所得增長了32倍,工業增長119倍,農業增長6倍。20多年的建設使羅馬尼亞擁有了自己的石油、化工、冶金、機器製造、電子和汽車製造等工業部門,能製造客機、大噸位的船舶並正興建核能電站。看他的文集,對經濟發展的要求,他很喜歡三高:高積累、高速度、高指標。

1974年,羅馬尼亞實行總統制,齊奧塞斯庫是羅共總書記、共和國總統、國防委員會主席兼武裝部隊統帥、經濟和社會發展最高委員會主席、全國民主和團結陣線主席、全國勞動人民委員會主席——在羅馬尼亞,齊奧塞斯庫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他開始逐漸迷失,有人認為齊奧塞斯庫在1971年訪問朝鮮並受到最高規格的接待、目睹了朝鮮一把手令人吃驚的權力之後,才開始意識到權力的滋味非常美妙的。

這不是事實。朝鮮之行的作用,不是嘗到權力的滋味,而是切身感受到建立個人崇拜的巨大威力。

他早就明白了權力是什麼東西,從1966年開始。

2007年,羅馬尼亞電影《四月三周兩天》在坎城電影節拿了金熊獎。電影故事集中在1987年的一天,兩個讀大學的女生,其中一個要非法墮胎,去找私人醫生做手術的事。

這個電影特別好,現實主義指向明確,鏡頭語言精準犀利。

它要控訴的是羅馬尼亞在1966年頒布的也廣為世界人民詬病的「770法案」,給女人帶來的巨大傷害。

法案主要內容是:每個45歲以下的女性都應該給國家生至少4個(1985年提升到5個)孩子,人工流產是非法的。齊奧塞斯庫認為新生嬰兒是社會財富,不能生育就是背叛國家。為此,不能懷孕的婦女要多扣一筆錢(有人翻譯為社會撫養費),非法墮胎要坐牢,每個單位都要嚴格監測育齡婦女的經期(此概念可以百度,很詳細)……

該法案的效果立竿見影,羅馬尼亞生育率立刻從1966年的1.43%暴漲到1967年的2.74%。有人願意生,但撫養有壓力,社會上一下子多了很多孤兒,托兒所就不夠用了,只能緊急建造更多的托兒所、保育院。

有兩部紀錄片就是說這個法案的,《Das Experiment770– Gebren Auf Befehl》《Ceauescu’s Kid》,很慘。有個統計數據是:在該法令施行的23年時間裡,超過一萬名羅馬尼亞婦女死於非法墮胎,而因該法案而死的女人超過50萬。

1980年,《大羅馬尼亞打字機法》出台。該法規定,每個羅馬尼亞的公民、企業、機關、學校等單位,凡擁有打字機必須要得到警方的許可,領取使用執照;要成為打字員也必須照此辦理,並且要將所打字的樣品同時上報。如果打字機需要修理,其使用者及其打字機都需要更新執照。任何繼承打字機的羅馬尼亞人,都必須將相關證照上交政府當局,然後再申請取得使用它的資格;如果不把打字機的鍵盤上交警方,或者私自處理哪怕已經損壞的打字機,都將遭受嚴厲處罰……

這是網上摘抄來的有關法律內容,更具體的細節描寫,在馬內阿的書里。他憤怒地記錄了一件事情的過程:打字機要年檢!

年檢不僅要把打字機帶過去(或扛過去、拎過去、背過去、抬過去),還要填表,表格還很繁瑣:你有汽車嗎?如果有是什麼牌子的?你有自己的房子還是住在國家提供的公寓?誰和你一起住?你的配偶是什麼工作?國外有沒有親戚?出國旅遊過嗎?國內有哪些親戚?有沒有親戚在黨中央或內政部工作……

表格審核通過後,還要按照要求打兩篇規定的文章,要把打字機的每個鍵都使用到。再然後,你可以拿到許可證了。這讓作家馬內阿同誌異常不爽,在書里直接痛罵。

齊奧塞斯庫覺得,這樣就可以實現鉗制輿論的作用。

羅馬尼亞導演安德烈·烏吉卡利用齊奧塞斯庫的資料片,做了一部名叫《尼古拉·齊奧塞斯庫自傳》的紀錄片,非常有名氣。在紀錄片裡,齊奧塞斯庫毫不掩飾地表示,文學不僅只是歌頌愛情,還需要大張旗鼓地歌頌生產、歌頌社會!

非常瘋狂。

權力大到一定程度又失去監督的時候,很多人會瘋狂。

新華社記者張漢文、周榮子、徐堅合著的《風雲突變——齊奧塞斯庫垮台始末》一書里,有大量的關於齊奧塞斯庫在經濟政策上冒進的事例。他垮台前,之所以能積累那麼重的民怨,根子上的原因就是經濟冒進的結果。

他的計劃是:借外債發展工業,然後就可以還錢,甚至還有利潤。但世界經濟變化讓他的計劃破產,而外債越來越多。要按時還債,就只能大量增加出口而儘可能減少進口,於是國內物資出現短缺,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四月三周兩天》裡,一個鏡頭和一句台詞,悄咪咪地表達了當時的現實:

一是主人公和陌生地下醫生接頭時,鏡頭的遠處,是一群人在商店前排了長長的隊伍。

二是主人公男友的媽媽抱怨,買一公斤豬肉排了三個小時的隊。

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齊奧塞斯庫選集,曾很長時間在中國大陸出版,一律是紅色封面精裝本,我所知道的有1965—1983年的數本,一般四年成一個集子。1983年之後有沒有,我不知道。他的選集,都是各種報告、集會講話,有點像原音重現——每當他講到重要的地方,或者講話結束,文字後面會有括號,內容是「熱烈鼓掌」或「長時間熱烈鼓掌」,偶爾還要加一句:「高呼: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共產黨。」

在1978年1月25日的《在慶祝六十壽辰和從事革命活動四十五周年的大會上的講話》,篇幅巨長,掌聲不斷,最後是這樣的:(熱烈鼓掌,歡呼,歷時數分鐘高呼:「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共產黨!」「齊奧塞斯庫—長壽!」全場起立,在激動人心的熱烈氣氛中,熱烈歡呼羅馬尼亞共產黨及其中央委員會,歡呼我國最親愛的兒子——黨的總書記、共和國總統。

羅馬尼亞人對齊奧塞斯庫的鼓掌,是有程序的,要做好情緒上的準備,表現出遞進的、逐漸熱烈的姿態:鼓掌——熱烈鼓掌——長時間熱烈鼓掌——歷時數分鐘的高呼並鼓掌——全場歡呼。它很像一場精彩的表演,觀眾很注意配合演員、配合劇情。在這樣的集會上,坐在前排的都是內務部的年輕同志,他們主要負責帶頭營造氣氛!

當選集出現這類內容,其實表示齊奧塞斯庫已經建立了個人崇拜。

個人崇拜,就是造神,就是建立一種不可撼動的權威,就是濫用權力,並為所欲為。

關於造神,齊奧塞斯庫有很多一看就非常無恥的頭銜:傑出的馬列主義領袖、工人階級英雄、無與倫比的戰略家、舉世尊敬的偉大政治活動家、人類的星辰、思想的多瑙河、抵抗所有敵人的羅馬尼亞捍衛者、掌握國家面臨的所有問題的答案的領導人、貫徹黨的馬列主義政策的化身、民族英雄中的偉大英雄、當代世界傑出人物和光輝戰士……

至於濫用權力,就更是變本加厲了。在《風雲突變》的開篇,作者就羅列了齊奧塞斯庫家族人員的身份和社會職務。

家族成員一票高官

如果說,以權謀私尚未超越常人認知的話,那麼,總統的那條狗,就很值得說道了。

1978年,英國自由黨領袖戴維·斯蒂爾為了感謝其在訪問羅馬尼亞時受到的盛情招待,送給齊奧塞斯庫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幼犬。齊奧塞斯庫很喜歡這條狗,給它取名字叫「考布」(Corbu,羅馬尼亞語意為「渡鴉」)。他與這條狗形影不離,很快羅馬尼亞人在提到這條狗時就稱之為「考布同志」。

人們經常看到「考布」坐著小汽車,在警察車隊的嚴密護送下穿過布加勒斯特的場面。英國駐羅馬尼亞大使有一次就見到了這個令人難忘的場景:「我看到這隻黑狗獨自坐在『達契亞』轎車的後排座椅上,仰面朝天,相當傲慢。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常有這種神態。」羅馬尼亞駐英國大使每星期要去倫敦的聖伯利公司為「考布同志」購買高級狗餅乾和狗糧,然後用外交包裹把它們寄到布加勒斯特。大使買狗糧的事,馬內阿也同樣記錄到。這說明此事不是秘密。

據說考布同志的軍銜是上校,直升機上有它的專座。又據說考布同志兩口子(另一條拉布拉多母狗),有一套專用的別墅,服務團隊12人。

…………

《風雲突變》一書里,有齊奧塞斯庫一家和他們家的狗的詳細消費記錄,生活之奢侈、數目之巨大,讀之很難不瞠目結舌。

而另一邊,自1980年開始,羅馬尼亞的市場物資供應開始緊張,人們為買一點必需的食品,必須起早貪黑排隊,往往還買不到。煤氣出現短缺,用電實行軍管。書里說到一個事,在布加勒斯特中心區的一幢公寓樓里,來自中國的排字專家竟然因為沒有煤氣,做不了飯,只好到街上餐館去吃,可餐館供應也非常有限。中羅兩國向來交好,中國的專家尚且如此艱難,何況他們本國居民!

這種狀況不是只持續一天兩天,而是十年如此,且每況愈下。

於是,民怨沸騰。

但是,齊奧塞斯庫並不清楚,他還以為人民生活得很不錯。最能證明這一點的是:在他末日逃亡的路上,埃列娜很不解地問:人民為什麼這麼對待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麼?押解他們的下級軍官說,你沒有給我們麵包吃。齊奧塞斯庫很吃驚,說你們沒有麵包吃?怎麼會憑票供應?我不是下令給每個人發了200公斤糧食嗎?一個下士回答他:你知道嗎?每公頃實際收成小麥3500-4000公斤,農業社主席上報的是5000-6000公斤,社聯主席上報的是7000公斤,縣委書記上報的則是8000公斤……

這是1989年12月末的一次對話,三天後,齊奧塞斯庫夫婦死於相當草率的槍決。他們不是死於生活奢靡、不是死於個人崇拜、不是死於輿論鉗制、不是死於浮誇風、不是死於物資極度短缺……而是死於上述這一切綜合起來之後形成的巨大民怨。而槍決他們的年輕士兵,仔細算算,正好是他的那個770法案頒布之後出生的第一批孩子。

所以有個像笑話一樣的說法:埃列娜質問捆綁他們計程車兵,說孩子,你們怎麼能這樣對我,我是你們的母親啊。士兵回答說:你不是我們的母親,你是殺害我們母親的人。

齊奧塞斯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的東歐劇變中,唯一被槍決的國家元首。他死後,生前曾關照過的羅姆人,也就是吉普賽人,籌資給他建了一個墓,立了一塊碑。20年後,越來越多的羅馬尼亞人認識到,民主可不是以槍殺前國家元首為前提。

關於他的罪名,大屠殺、國外有十億美元的存款等等,事後證明,這些指控都不實。他的別墅里也沒找到什麼黃金水龍頭。

關於他的草率的審判,網上也有紀錄片可看。

有一個事實是,沒有了齊奧塞斯庫的羅馬尼亞,很快走上了發展之路,據羅馬尼亞國家統計局發布數據顯示,2021年12月,羅平均毛工資為6327列伊(1278歐元),淨工資收入為3879列伊(784歐元)。

還可以不?

關鍵是它有生育自由,且打字機不要年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私人趣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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