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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狄驍:中文就算死了,你也沒找對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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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編輯註:原文已404,文字版由CDT編輯根據長圖轉錄。

最近,「王左中右」發表了一篇《中文大約的確已經死了》,引起不少反響。王文確有言及時弊處,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轉發。但閱後我卻不以為然,不是不認可當下母語環境糟糕的事實,而是覺得作者落筆未免太過輕率。

王文稱當下漢語之弊,在於「低幼」、「敏感」、「失去創造力」與「廢話越來越多」,但這種批評實則是一種「主觀厭惡」的混雜,稱不上嚴謹討論。換言之,你可以不喜歡當下許多怪現象,作為個人感慨無可非議。但煞有介事地分類討論,就不得不經受他人之批評。在我看來,王文並未揭發真正的弊端與危機,又過分誇大一些沒必要的恐慌。一言以蔽之:混淆隨意,避重就輕。

因此,有必要另作一文以正視聽。也算拋磚引玉,歡迎方家賜教。

一、首弊在於不當審查

若論漢語之污染,不當審查為首惡。此處「不當」有二:一為不必要的、明確限制表達自由的審查;二為自發升級、噤若寒蟬的自我審查。至於公共平台不得出現粗言穢語等內容,反屬正當。

限制表達自由的審查非常多見,許多敏感事件、人名、詞彙等,都在其中。我們掌握了各類縮寫、轉寫、黑話等,就是為了規避這種審查。無疑此類審查非常畸形,實屬思想鉗制。

另一種是基於其上,各媒體、平台等為避禍而自我矮化、縮小的審查。如「改歌詞」、逼迫使用拼音縮寫等,便為一類。但痛批此類審查而不講上一類審查,則是一葉障目、裝聾作啞。王文雖也提到了「不該如此敏感」云云,但實則隔靴搔癢,甚至可謂「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二、語言有其自然生命

王文又言,許多低幼、粗俗、累贅等的用語在傷害中文。我完全理解作者對這些用語的厭惡,許多方面我與其觀感一致。但不去探討其產生的原因及後續影響,簡單地一棒子打死,並不妥當。

這些用語之所以產生,必有其緣由。有的是出於規避審查,上文已述,但更多是符合民眾的某些心理。如更新奇好玩的表達、用以標榜不同的身份認同、乃至就是創造出新語言、豐富了我們的語言庫,這些都不見得不可理喻。

一個詞彙能產生,有其原因。它若能經歷歷史沖刷,那更說明其價值。如「給力」不見於任何地方話,據信是中傳南廣學院一個宿舍內部的「黑話」。但該宿舍當年配音《搞笑漫畫日和》時,把這個詞推上風頭,並很快獲得人民日報等權威媒體的採納,如今已成為一個可在正式場合使用的漢語詞彙。皆因「給力」雖與「加油」相近,但其更生動新奇,又無不當色彩或含義,自然容易被接受。

與之相比,如曾很流行的「屌絲」現在所見不多。當年這個詞也很火,甚至堂而皇之成為某些劇集的名字。但這個詞之所以不再流行,不僅因為有粗俗色彩,且其所指向的內涵已有極大變化。一開始「屌絲」指某一類面目模糊的群體,但隨著各種研究的深入與社會分化的加深,我們很難籠統地使用該詞指代某義。當一個詞語失去表達交流的作用時,自然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同樣,「內卷」、「躺平」、「佛系」、「網紅」等詞,都有其創作價值。它們有的是鳩占鵲巢式地被賦予新意,有的可能會越來越面目模糊漸遭淘汰。無論如何,我們把它們交給時間就行。因為語言有其內在邏輯與力量,不是外力能干擾的。一如就算獲得權威媒體使用,扶不上牆就是扶不上牆,如當年的「打電話/打call」。

所以,而今批判一些詞,就好比當年批判「藍瘦香菇」等詞一樣,太過緊張。「藍瘦香菇」沒有任何新語義,只是說話好玩而已,很快一陣風就過去了。「修勾」真的會取代「小狗」麼,我看不見得。對這些詞太敏感,其實暴露的是對語言規律的無知,甚至帶有些許保守陳舊的意昧。

三、文白轉化與相互影響

在任何語言裡,都存在書面語與口頭語的區別,即文白有別。現代漢語是基於白話文而來,迄今百年而已,很多東西還不成熟。從而也讓人認為兩者沒太大區別,但並非如此。

因此我並不反對大家在口頭用語時更鮮活,既然能接受表情包或顏文字,為何不能接受一些好玩的口頭用語。只是語文教育、媒體採編等工作者就要注意,不能讓這些用語過度影響到書面寫作,除非特意為之。我作為語文教育工作者,也時常提醒學生什麼詞不適合或不應該出現在作文里,接受基礎教育的人也應能分清兩者。

然而,文白本身也會相互影響,尤其現代漢語就是基於白話文。語言有穩定性,但不是死的。以文學創作而言,現代漢語並不只有一種固定的形態。且不說《海上花列傳》這種特例,從汪曾棋、穆時英、白先勇、劉以巴、高行健、金宇澄、雙雪濤等作者身上,我們也能看到漢語的多樣化。

譬如,「我整個人都無語了」,聽上去非常口語。但之所以大家愛用,是因為「整個人」和「無語」這些表達鮮活。假設稍稍改動一下,「我整個人都沉默了」,是不是就好多了?此處的「整個人」真的是廢話麼,恐怕不見得。甚至我們不好說假以時日,到底「我整個人都無語了」會不會在未來被認為是很先鋒但也很自然的句子。

如同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就用了「馬嚴肅地吃草」,當時許多人也不接受,一如他最早投稿的《受戒》被認為「不像是小說」一樣。誰能肯定這些句子就不像當年的「馬嚴肅地吃草」呢,又如「大咕咕咕咕雞」等人對漢語的使用,為何就不能給漢語的發展一些啟示呢?

不喜歡怎樣的語言是個人好惡,完全沒問題。但要批判,就一定要謹滇。何況社會上存在怎樣的語言,和我們應當教育年輕人使用或掌握怎樣的語言,其中還有一些專業工作者的職責所在。把所有東西囫圇打包,一棒打死,太過情緒化。

四、權力對語言的侵蝕

若說漢語的危機,其中一點必為權力的侵蝕。這不同於不當審查,那只是一種壓縮與閹割,此處更是一種改換與霸道。

如「不忘初心」一詞,原本很好。但自從意識形態領域大張旗鼓地宣傳後,便成了特定含義。即便當我們想使用,一講出來就感覺好像跟政治含義扯上了關係,因此避之不及。一些當年的德語作家不再願用德語創作、正同此理。

又如「大白」、「小羊人」等詞,有的一開始並無惡意,但因社會形勢和人們看法的變化,逐漸賦予了更多含義。此時語言或詞彙更發揮了符號化的作用,不僅僅是一級符號,即詞彙本意;更是二級符號,即詞彙的相關文化指向。這些往往是因為權力定義與賦予了詞彙意義,一如有人整理的這段時間官方通報中出現的種種高頻詞。他們「不說人話」,實則攫取了什麼是「人話」的定義權。

雖然與不當審查有別,但這些問題與不當審查所指向的洽是一體兩面,即不受約束的權力。若說漢語有什麼挑戰與危機,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尤其在簡體中文領域。

五、書面語的危機不能視而不見

余光中先生當年寫過一篇對漢語危機的討論,而今看來依舊振聾發聵。我不認為王文有致敬余文的意思,畢竟王文多是通篇牢騷而已。但王文之所以遠不及余文,是余文討論的都是書面語,或嚴肅場合使用的漢語。其所謂的「西化」等問題,而今仍存。

譬如,「我無法同意更多」在網上並不少見,許多人還堂而皇之地在嚴肅表達中使用。但漢語從來沒有「否定式加比較級來表最高級」的語法,我也不認為有創設這類語法的必要。顯然這些句子是受了英文影響,"Ican’tagreemore"。在語文教育與媒體用語中,反而要認真看待這些問題。

又如不少人總愛用「是……的」表達,如「這是不行的」,換成「這不行」或「這樣不行」即可。口語中「這是不行的」問題不大,書面用語則顯得累贅。像許多這類問題,到底屬於贅余還是羨餘,也可討論。

剩下其他問題,如動不動就用一個同樣的詞或流行語來表達想法,不過是教育水平高低與文藝繁榮與否的問題。把板子打在一個根本解決不了的「公眾愛用什麼語言」屁股上,不如好好強調家庭、學校、社會教育在語言學習上的重要陛,並旗幟鮮明地反對不受約束的權力對語言的侵擾。

總而言之,王文算是太過於想當然,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腦寫了下來。公眾也大多對這些混雜一處的現狀不滿,既有主觀清緒,又有理性思考。但不去梳理清楚個中緣由,並不有利於我們解決問題。

每個人都愛自己的母語,也都有自由暢快地使用母語的權利。但如果真的愛之深,就要更加明白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從做好書面語使用、鼓勵多元創作、注意下一代教育開始,比什麼都重要。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莫狄驍山房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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