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與多神教的綁定
4世紀的亞歷山大港是個動盪之地。居民們以有文化、好享樂、愛胡來聞名。在這裡,街頭暴亂經久不息,社會問題、宗教分歧、爭權奪位,動輒引發當街鬥毆、流血衝突。
可以想像,當時的亞歷山大港類似於斯科塞斯執導的《紐約黑幫》所展現出的暴力橫行的都市街區。
羅馬帝國的巨大危機所引發的騷亂正在埃及首都上演。因為某種神秘的規律,某些地區總是被世界的緊張局勢和無法化解的衝突波及,厄運盤桓不去。從遠古時代起,地中海東岸就是地緣政治的引雷區之一。
信仰不同宗教的狂熱暴民蜂擁到亞歷山大港的主幹道上,他們分屬猶太教、多神教、基督教;基督教里又分成彼此對抗的教派:尼西亞教派、阿里烏斯教派、奧里根教派、基督一性論教派和其他教派。
群體間常常相互攻擊爭鬥不休,組合不同時,就會有不同的敵人。然而,這裡並非只有混亂、狂怒與喧鬧。表面看上去是一片混戰,實則正在醞釀重大的歷史變故。
世紀之初,君士坦丁大帝將基督教合法化;公元391年,狄奧多西一世頒布一系列敕令,禁止多神教公開祭祀,將其主要祭拜場所全部關閉。
在這風雲變幻的幾十年裡,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互換了身份。一切都跟從前不一樣了:國家轉向了新的信仰,開始著手消滅多神教。
博物館和塞拉皮斯神廟子圖書館成了宗教戰役的主戰場,這兩處都是聖殿,圖書管理員們都是祭司;在兩處工作的知識分子構成了「提亞索」(thíaso),即崇拜繆斯的群體——繆斯是庇護人類創造力的九位女神;
由於托勒密歷代國王堅守在神廟中守護書籍這一東方古老傳統,學者們日日都在神像、祭壇和其他多神教象徵物之間工作。
圖書館是為多神教經典文化服務的,如今政權迫害多神教,那麼圖書館的存續自然會十分艱難。
塞拉皮斯神廟——或塞拉皮斯宙斯神廟——子圖書館是亞歷山大港的一處建築奇觀,有美麗的帶柱廊的庭院、眾神的雕像、各種藝術品,盡顯往日奢華,是正在輸掉歷史之戰的多神教教徒聚會和祭拜的場所。
塞拉皮斯:希臘人建立的托勒密王朝,融合埃及、希臘神明創造的新神
如同被遺忘的沙場老兵,教徒們會聚在一起發牢騷、懷念過往,以及跟所有時代一樣,感慨今不如昔。
公元391年,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亞歷山大港的基督教精神領袖泰奧菲洛主教下令,暴力推行狄奧多西一世的敕令。於是,成群的狂熱基督教徒紛紛去迫害多神教徒。空氣中瀰漫著恐怖與仇恨,火藥味很濃,衝突一觸即發。
此時,一個醜聞將衝突引爆。
在整修建於米特拉神禮拜堂之上的基督教大教堂時,施工人員挖出了若干件神秘的多神教物品,泰奧菲洛主教命人將神秘的祭拜物在市中心遊街示眾。
想想二十年前,艾里爾·夏隆因參拜伊斯蘭教第三大聖地聖殿山點燃第二次巴以戰爭的導火線,就明白該舉動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了。
亞歷山大港的多神教徒——據史料記載,尤其是哲學老師們——見自己的信仰被當街褻瀆,遭眾人嘲笑,憤而向基督教徒發起猛烈的進攻,街道血流成河。
暴動者怕被報復,便逃往塞拉皮斯神廟避難。為保平安,他們劫持了基督教徒作為人質,一進神廟,就逼他們跪在所謂非法的古老神祇面前。對壘的另一邊,人群舉著斧頭包圍了神廟。
緊張對峙了幾天後,包圍解除,一場看似不可避免的大屠殺居然被成功化解。皇帝下詔,追認衝突中殉教的基督教徒為烈士;對叛亂的多神教徒不予追究;按照新的宗教法規,清除塞拉皮斯神廟中的神像。
一隊穿越沙漠抵達此地的羅馬士兵和一群勇猛的隱修教士衝進聖殿,砸碎了著名的用大理石、象牙和黃金雕成的塞拉皮斯神像,並破壞了所有設施。憤怒的人群七手八腳地將一塊塊碎片移至露天劇場,當眾燒毀。後來,他們在神廟的廢墟上建起了一座教堂。
塞拉皮斯神像被肢解,神廟被洗劫,讓埃及的多神教徒,甚至不那麼虔誠的教徒深感震驚。這是比褻瀆古祭壇、破壞珍貴藏書更嚴重、更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他們視之為集體命運的審判。
他們明白,所有人,以及他們的多神教信仰、哲學熱情和經典學識,都被拋進了歷史的垃圾桶。
當年的一位流亡者、信仰多神教的詩人及教師帕拉達斯的聲音仍在感動著我們。
他於4世紀和5世紀之交生於亞歷山大港,死於亞歷山大港,他那深深的失落體現在一百五十多首被收入《希臘選集》的諷刺詩里。
他眼睜睜地看著亞歷山大大帝創建的這座東西方融合的城市因為不妥協的宗教態度陷入腥風血雨的騷亂;眼睜睜地看著他所信奉的神祇落敗,雕像被砸成廢墟;眼睜睜地看著亞歷山大圖書館被毀,希帕提婭[1]——他在詩中稱她為「純潔無瑕的智慧星」——被殘忍殺害。
他得知匈人進犯,日耳曼蠻族攻進羅馬。今天讀他的作品,他所經歷的世界末日依然歷歷在目,令人震撼。
面對塞拉皮斯神廟的悲劇,他心碎地寫下《幽靈》一詩:「希臘人啊,在這深邃的夜裡,當一切都落入深淵時,我們難道不是看起來活著,想像著生命只是一場夢?又或者,雖然生命本身已經死了,但我們還活著?」
最後一個希臘哲學家
博物館的最後一個居民名叫賽翁,他是數學家、天文學家、音樂家,生活在4世紀下半葉。很難想像古老璀璨的博物館當時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但他試圖保住最後一點火苗。
博物館外是野蠻的巷戰、派系之間的衝突;博物館內,他潛心研究,預言日食和月食,準備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的最終定版。
他教女兒希帕提婭——名字的意思是「最了不起的人」——科學和哲學,當她是兒子那樣教。女兒與父親合作,按同時代人的說法,她的學術造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希帕提婭決定終身從事教學與研究工作,永不嫁人。無疑是因為她想保持獨立,而非如史料所言是想保住處女身。
儘管她的作品除了若干很短的片段外都遺失於那混亂的幾個世紀,但我們知道她寫過幾何、代數、天文學方面的著作。她身邊的學生都是精挑細選的,後來都成長為精英,在埃及高層擔任要職。
她信奉諾斯替教,加上貴族偏見,所以不收出身於較低階層的學生,認為他們理解不了自己精妙的學說。所有跡象表明她是階級論者,而非教派論者。
她不信多神教,只把它當成自己所隸屬的希臘文化的一部分。她的弟子中有基督教徒——其中兩人當上了主教,如辛奈西斯(Synesius),還有多神教徒和哲學無神論者。
她希望所有弟子都能成為好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在那個時代,嚮往沉靜思考、贊成和解的溫和派人士——即狂熱派口中的溫吞派人士——很容易成為靶子,得不到那些站隊者的保護。
古希臘哲人風範的希帕提亞
希帕提婭直到慘死前都始終按照自己的原則生活,享有不同尋常的自由。
年輕時,她美麗動人,但她對男人的想法十分明確。
據說有個弟子愛她愛得發瘋,向她求婚。作為柏拉圖和普羅提諾的追隨者,她告訴弟子,自己只想徜徉在高尚的思想領域,對物質領域低俗的感官愉悅不感興趣。追求者長跪不起,於是,她用奇特而污穢的方式去堵他的嘴。
我們是在雅典新柏拉圖學園負責人大馬士革烏斯那裡聽到這則逸聞的。他用既噁心又崇拜的方式描述了那奇特的一幕:「她拿起髒污的月經帶,對他說:『年輕人,這就是你愛的東西,它不美。』弟子一見嚇壞了,羞愧得無地自容,心靈發生轉變,很快成長為更優秀的人。」
故事的寓意為:希帕提婭的弟子被月經帶嚇住,不再愛腐臭的肉體,轉而堅持用哲學去尋求極致的美。
不管怎樣,希帕提婭堅持單身,熱愛學術,絕不分心。她是亞歷山大港許多官員的恩師,積極參與公眾生活,備受市政當局的尊重。眾所周知,高官們會向她諮詢。
這個無比自信的女人所擁有的政治影響力開始招人嫉妒,詆毀她的謠言不脛而走,說她有所謂的魔法,對天文學和數學的興趣恐怕只是幌子,其實她掌握的是邪惡的巫術和撒旦的妖術。
在日漸污濁的環境中,地方長官、溫和派基督徒奧列斯特跟泰奧菲洛的侄子西里爾主教鬧翻了。電影《城市廣場》完美刻畫了當時一觸即發的緊張社會氣氛。
那是悲慘的公元415年,已近不惑之年的希帕提婭還在給學生上課。亞歷山大港爆發了新一輪騷亂,這回是基督教徒對抗猶太教徒,習以為常的暴力場面又出現在露天劇場、街頭、基督教堂和猶太教堂門前。
西里爾要求驅逐居住在城裡的眾多猶太人,而奧列斯特在希帕提婭和多神教知識分子的支持下,拒絕主教的橫加干涉。流言四起,人們都說,希帕提婭才是奧列斯特和西里爾不和的真正原因。
四旬齋期間,憤怒的人群在西里爾的追隨者佩德羅的命令下劫持了希帕提婭,說她是女巫。人們氣勢洶洶地衝進她的馬車,她自衛,大叫,可是沒人敢幫她。
無人阻擋的狂熱信徒們一路將她拖到西塞隆教堂——這裡曾經是古老的多神教神廟,當眾殘忍地用瓷磚碎片砸她,挖她的眼珠,割她的舌頭,等她死了,還將她的屍體拖到城外,掏出內臟,剔下骨頭,最後一把火燒掉。
他們如此殘忍地對待她的遺體,是想從她身上抹去她代表的女性、教師、多神教徒身份。
電影《城市廣場》講述了希帕提婭的故事
西里爾作為教唆者到底應該負多大責任,史料說法不一。今天所謂的教唆罪的證據總是相當難找,但所有人都立即懷疑到了他頭上。
而在當時,沒有人對此進行過真正意義上的調查,奧列斯特被調動到新地方,暴徒犯下的可怕罪行未受懲罰。
幾年後,另一幫暴徒謀殺了新的地方長官、奧列斯特的繼任者。如今,西里爾被天主教會、東正教會、科普特教會、路德教會尊為聖徒。
希帕提婭被私刑處死標誌著希望破滅,博物館及其匯聚所有書籍、所有思想的夢想終結於亞歷山大港野蠻的騷亂。從那時起,再無人提起亞歷山大圖書館,它偉大的藏書似乎也永遠消失了。
我們不知道在那些沉默的世紀裡,殘留的書籍命運如何。圖書館、學校、博物館都是脆弱的機構,在暴力環境下熬不了多久。
在我的想像中,古老的亞歷山大港有那麼多溫文有禮、有學識、愛好和平的人愁腸百結,在狂熱主義盛行的那些年裡,面對恐懼孤獨無依,明明身處自己的城市,卻感覺失去了家園。
年邁的文學教師帕拉達斯寫道:「我一生都在書籍的和平世界裡與逝者對話,我想在對知識不屑一顧的時代傳播我對他們的崇敬之情。從頭到尾,我只是逝者的傳聲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