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街口的小吃鋪突然多了兩樣吃食，之前只有油條油餅豆腐腦。整條街的人就這麼吃了十多年。
這幾樣的味道，哪怕是有一絲一毫的變動，人們都會立刻知道。有一回大國子換了蔥，都被痛心疾首的說了好幾天。他烙的油餅，金黃酥脆，蔥香十足，最好吃的就是油餅脆殼兒上的糊蔥。
梨花麵粉，本地產的雞腿蔥一定要多。豬油炒出來的油酥，揉到一塊兒，再擀成直徑一米左右的大餅。餅鐺燒熱，大果子用餅批挑起，咵喳一聲摔上去。
等翻面的間隙，他就立刻去忙活別的，偶爾他媽來幫忙炸幾根油條，熬點骨頭湯做豆腐腦。從他妻子走了，七八年他幾乎就自己這麼幹下來了。
今天店裡多了個女人，她一塊紗巾包住頭髮，穿著套袖，在那捏丸子，已經做好了一小盆。
街坊一進來就能看到她。
我去的時候，正是飯口，坐滿了吃飯的人。與往常不同，本該熱鬧的地方卻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低著頭呼啦啦吃飯，沒人說話。
我認識那個女人，她曾是我的小學老師，後來民辦教師都清退，她便不幹了。回家種地，除了糧食，就種蔥。
我喊她張老師。她看見我笑著跟我打招呼。問我最近學習怎麼樣。
我說不太好，可能要糟了。
她給我盛了一碗白湯汆丸子，遞給我，然後看著我說，「沒關係，你有你的路。」
這句話是我那時候聽到的所有聲音里，最不一樣的一句。
我那天開始認真的思索另外一條路，一條所有的人都沒想過的，也不是所有人期待的，一條真正屬於我自己的路。
丸子是豬肉丸子，清湯卻不寡淡，重重的胡椒底，切成絲兒的蛋皮，裡面滾著幾個小餛飩，一點燒過的紫菜，芹菜末兒，一勺兒香油。
我後來，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情。在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了一個世界規則。人類似乎是可以心想事成的。
我那時對世界的一切認識，都來自於一台福日牌電視機。我看到海邊的沙灘酒吧，我就說我長大了要開一個酒吧，看到北京的高樓大廈，我要去北京開公司，看到電視裡的作家侃侃而談，我說要去做一個作家。我看到電腦，看到美麗的油畫，我都充滿了好奇。
我爸說別胡思亂想，你不是那塊料。
而那時，我擁有的只有一輛破爛的自行車和來自於我的農民父親對我的期望，好好念書，然後回來成為一個工人。
後來，那些事情我都去幹了。有些做的很好，有些我做不好。忽然有一天，我站在德勝門的一座高樓里，看著不遠處的鼓樓，我似乎以為找到了那一條路。
然後那個規則越來越清晰，「你怎麼想，世界就怎麼改變。」後來我曾試圖分享這個規則，有一年簽了好多這句話在書上，送給了很多很多人。
那天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他們都認識張老師。他們都說過張老師的閒話，他們也都是好人，只是他們說過的話，讓他們現在沉默不語。
汆丸子，餛飩，是這個店裡十幾年從未出現過的。張老師之前也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小吃鋪，只是她種下的所有的蔥，都被大國子買來做油餅了。
她種了多少年蔥，大國子就買了多少年。村里就說了他們多少年的閒話。
她之前的丈夫在外面跟人做了案，被判了很多年。她一聲不吭，再加上民辦教師做不了了。她就承包地種糧食，種蔥，照顧公公婆婆，無微不至。
一直到她丈夫刑滿釋放，回村。她寫了離婚協議，財產要一半。在她男人坐牢的這幾年，她靠賣蔥賣糧食，也在村里蓋了一個小院。她別的也沒要，她自己蓋的小院要留下。但由於是用的男人家的宅基地，所以要簽協議。
他男人氣瘋了。要打她，她拿著鋤頭說，你動我一下我就殺了你。
村里傳言她跟大國子買蔥賣蔥這些年，扯不清楚。傳言越來越凶，似乎每個人都可以唾棄她幾口。
「她還是個老師呢。」「不要臉。」之類的話。還有人編排了一些淫靡的細節。
然後他們每天早上在大國子的小吃鋪，一邊吃蔥油餅，一邊當著大國子說，偶爾還故意取笑大國子幾句，問他張老師怎麼樣。
大國子開始還解釋幾句，後面習慣了就當聽不見。
後來，她終於離婚了。依然是種蔥賣蔥。蔥種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多，大國子用不完了，她就買了一輛小貨車往市場送。有時候大國子也幫她幹活。
忽然有一天，她走進了早餐鋪。然後覺得這裡只賣油條油餅太單調了。她決定在這賣汆丸子與餛飩。
丸子餛飩都很燙，能夠把人間難處都燙平。
後來她倆的生意做起來了，店做的很好，蔥賣的也很好。
而那些吃飯的人們，也慢慢的不說了。儘管她倆在一起過日子了，但是也沒結婚。
後來我長大了，回去吃飯，也送了她我的書。她看著我說，不錯，你選的路不錯。
我說，老師，您選的路也不錯。
她哈哈笑著給我盛了一大碗丸子，大國子那邊的油餅剛出鍋，他拿著餅批一挑，還是那張一米多的大餅，噗的被他扔到案板上，他拖過一把長刀，咔嚓把大餅切成角，拿油紙包了幾塊親手遞給我，沖我笑了一下，我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餅，餅上有一粒兒糊蔥，香了我一個跟頭。
張老師頭上還是扎著絲巾，頭髮有一點灰，她跟我說。
「如果我不這麼幹，豈不是讓他們都失望了？」
@nicoen：實在是佩服有些人的韌勁，並不是感覺不到傷痛，也不是沒有流淚的時候。。。就有一種內心的力量支撐著，咬著牙，不抱怨，一點點的把日子過好。。。生活可能高低起伏，但有些人被巨浪翻倒之後還有爬起來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