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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B站青年:你們痛恨的民企,快養不起周公子了

牆內自媒體冰川思享號文章:每一代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選擇,承擔選擇的後果。面對的是怎樣的問題,選擇怎樣的改進才是重要的,預期和信心其實改變不了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前言

先說一下本文寫作的緣起。

最近一位朋友轉來了九邊的兩篇文章,一篇是《財政緊張是常態》,梳理了中國地方財政的變遷。

最後的結論是,「財政緊張是常態,經濟發展這事在全世界都是少數地方的事,其他地區跟著喝湯就行了。就好像一輛車,只有一個發動機是提供動力,其他部分的作用就是配合」,「再過一些年,我們估計也跟已開發國家似的,大城市負責經濟發展,小地方負責歲月靜好,都挺好」。

另一篇是《發生了那麼多事,如何對未來有信心?》,是回答一位青年讀者的提問。

作者總結到:「每次出現重大問題,不再是你悲觀的理由,而是一個全社會改進的機會,只要解決了,讓群眾滿意了,社會每次都能進步那麼一點點,這個社會才有希望。事實上所有社會進步都是這樣不斷地對問題的修正走過來的,我們只要不迴避問題,勇於解決問題,這就是最大的進步,又有什麼沒信心的呢?」

我和九邊素未謀面,是朋友的朋友。此前也拜讀過他的文章,有直面問題的勇氣,也有認真思考分析問題的思辨能力。這在當下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總覺得有點「擰巴」——九邊確實看到了問題,也認真分析了,但是我對他的結論觀點總是有些不能贊同之處。

這次也是一樣。之所以把兩篇文章放在一起商榷,是因為兩篇之間是有很高的關聯度的,或許九邊沒有意識到吧。當然,這是我單方面的想法,解讀如有不準確之處,也請九邊海涵。

01

從校園走向社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步。每一代年輕人都要面對選擇,同樣的選擇題,卻是不同的心境。

我是七零後,上海人,父母都是國企職工,很普通的家庭。臨近高中畢業就面對選擇。進什麼樣的大學、選什麼樣的專業。想法很簡單,讀大學就是為了一份體面工作,說得過去的收入,最高目標是畢業後能儘快解決居住問題。三代擠在一室戶的生活太辛苦了,睡閣樓翻身都挺困難。

▲老上海南京路復古照片

這倒也談不上「貧窮限制了想像力」,因為大家都挺窮的,本來也沒什麼想像力。同學之中,只有軍隊大院的居住條件還不錯,但是經濟條件也不富裕,家電還沒有我家添置的早。其他幹部家庭、高知家庭也沒好多少,兩室戶就算是好的了。現在年輕墮胎行「懷舊」,懷念免費分房的「美好往昔」。分房確實是免費的,但也要有房可分。

1985年建設部把住房困難戶的標準統一定為人均居住面積4平方米。按此標準,上海的住房困難戶、無房戶達46.94萬戶,占總戶數的四分之一。全國最差,沒有之一。被計劃的「共同貧窮」,還能有什麼奢望呢?本來也沒有什麼高預期,不過是生活寬裕一點的正常預期罷了。

這就是八九十年代的上海,中國最大的經濟城市,而這一切都是「計劃」的結果。

1959年到1978年,上海地方財政收入占全國15.4%,但是地方財政支出只占1.65%。相當於上海每收入一塊錢,八角多要上繳中央。

與此同時,上海的基礎建設投資低得驚人。上海的基建投資僅占上繳國家財政金額的7.38%。上海向全國所提供的積累相當於全市固定資產淨值的25倍,幾乎是一年上繳一個上海。

這種大比例上繳、低比例留存、基礎建設投資極低的輸出型財政模式,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如果不是承包製的財政改革緩解了上海的財政壓力,上海已經難以為繼。基建設施水平停留在1920年的上海,能指望她小馬拉大車走多遠?

九邊在《財政緊張是常態》一文中,對計劃經濟的評價是「這種財政方式,好處就是沒有資不抵債的風險,缺點是過於僵化」。顯然是隔靴搔癢了。

所謂「沒有資不抵債的風險」,出自財經評論人之口,是有失專業水準的。「資不抵債風險」是市場經濟進行經濟核算的結果,但是不進行經濟核算,風險不會因此消失,只會越積累越多。沒有市場經濟的經濟核算發出風險警示,低效的資源配置只會讓經濟的欠債越來越多。

上海的基建欠帳就是如此,我們這代人的住房欠帳也是如此。沒有用貨幣算帳單的痛苦,貧窮的痛苦記憶也會記帳。

▲上海浦西,正在施工中的大樓

因此,經歷過政府統管經濟的時代,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相信擴大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和管制,是解決經濟問題的藥方。這些年財經評論的標題動不動就是「國家隊出手了」,讓我很不習慣。因為當年提到「國家隊」,幾乎專指男足,不管是出腳還是出手,都沒什麼可指望的。

九邊認為「再過一些年,我們估計也跟已開發國家似的,大城市負責經濟發展,小地方負責歲月靜好,都挺好」。我無法樂觀。改革前就是這樣的,我們並沒有發達起來。

現在也沒看出和「已開發國家一樣」,2020年中國僅有八省市是淨上繳中央稅收,上繳財稅占比高達八成。財政部公布的《2020年中央對地方轉移支付預算表》,中央對地方政府的轉移支付總額為8.39萬億元,而中央本級支出為3.5萬億元,轉移支付是本級支出的兩倍多。沒有哪個已開發國家的財政結構是這樣的。

當年的改革就是在相似的財政背景下啟動的。講白了,財政管不了也養不起,不得不給社會經濟活動鬆綁。這些應該還是很多人的真實記憶,而不是那些以「懷舊」為名的譫妄。

02

九邊在《財政緊張是常態》中有一處事實是值得商榷的,他把大基建的時間點提前到了1995年分稅制改革,這並不符合事實。

中國基建提速始於1998年前後,1998-2002五年合計發行特別國債6600億元,啟動了基建提速的第一個高潮。2000年中央財政收入也不過7000億元,分稅制的中央財政增收部分,對提升基建的直接作用很有限。

不管錢從哪兒來,基礎設施建設如果不能充分發揮效益,都是經濟的大窟窿。1998-2002年這輪基建,如果沒有與之同步的加大對外開放,也很難成功。

2001年中國加入WTO,2002年出口總額為3255億美元,2005年為7620億。2007年一舉突破10000億大關,達到了12180億。

出口的高增長讓港口運轉起來、讓高速公路跑起來,發揮了基建的作用。經濟繁榮創造了大量的財政收入,2005年中央財政收入為1.65萬億元,占全國財政收入的一半,占比和2000年基本持平。

歸根結底,財政不是靠「分」出來的,而是靠經濟增長出來的。

加入WTO後的十年,是中國經濟起飛的黃金十年。我和很多同齡人一樣,買房成家。錯過了最後一次福利分房,也就不算多大遺憾了。和所有的打工人一樣,錢是辛苦賺來的,我不覺得需要感謝哪個政府部門。難道我應該感謝他們沒有禁止我賺錢吧?預期依然不高,繼續這樣的生活就好。

時至今日,我依然是這樣的心態。我能理解這代年輕人的焦慮,他們面對了更多的經濟不確定性。

有一個親戚家小孩,前兩年大學畢業,學教育專業的,進了一家教培機構。不幸的是,他進的不是新東方,連轉行直播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好回家備考,考研、考公二選一。考研成功,多半將來還得考公。

「壞行業」摧枯拉朽般地消失,進體製成了為數不多的好選擇。不知道九邊怎麼評價這個預期,算是有信心還是沒信心呢?

改革的起點是體制收縮,人從體制走出去。如今人回流了,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財政問題。九邊在《財政緊張是常態》中舉了個例子,「比如閬中,一個人口不斷外流,只剩下62萬人的小城市,在體制內食堂吃飯的人竟然有10萬人,匪夷所思,今後就想辦法少花點錢唄。」

九邊看到了地方財政負擔的問題,「少花點錢」確實太輕巧了。錢是說少花就能少花的嗎?

03

財政緊張確實是常態,但是從來只有多花錢,沒有少花錢。怎麼管住不要亂花錢的問題,從來都沒解決過。

中國經濟高增長期的特點是政府財政增速超過GDP增速,GDP增速超過了人均收入增速。這幾年分配問題成為熱點,可是政府財政和社會之間的分配問題卻是「房間裡的大象」。

財政部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支出24.56萬億元,同年胡潤財富排行榜上2918位企業家的總財富是34萬億。他們一輩子積累的財富,不夠財政花兩年。平攤到14億人頭上,2萬塊錢掛零。

而這還只是公共預算支出,我們的財政還有大量隱形支出,比如最近那位最近很火的周公子。他所在的江西省國有資本營運控股集團有限公司總資產2064.86億元,總負債1557.74億元,營收1783.66億元,資產負債率75.44%,是典型的高負債、高槓桿企業。

其實,一直到2021年前,中國的國企負債率一直比民企高10個點左右,但是去槓桿的板子主要是打在了民企和居民頭上。多半還是因為國企「沒有資不抵債的風險」。

國企高槓桿的背後是政府財政的信用背書,一旦爆雷,就要政府財政去填坑。至於哪級政府去填,就另說了。哪級政府去填坑,和周公子風光霽月的日子都沒有多大關係。最壞的結果,找個叔叔伯伯,換家國企去做就是了。

▲周公子的其中一條朋友圈(圖/網絡)

江西國控這樣的企業,這二十年來長出了一大堆。集中在金融、資源產業和房地產,而這些都是政府高度管制的產業領域。河南那堆雷,南京那堆雷,背後都有他們的存在。

這類財政埋單的國有資本「沒有資不抵債的風險」,周公子們也就沒有飯碗的風險。焦慮的B站青年知道這些嗎?他們不知道,他們信的司馬南不告訴他們。

司馬南說中石油一家納稅額等於500家民營企業總和,得出結論是中石油賺的錢都交給國家了,同時質問民營企業除了納稅之外的錢都去哪了。

質問得擲地有聲,非常解氣,贏得了B站青年的熱烈掌聲。

那麼,真實情況如何?司馬南用的是2013年的數據。他沒有告訴B站青年,2013年民營企業500強的淨利潤是4774億,納稅4744億,這一納稅比例對得起財政。

司馬南也沒有告訴B站青年,中國的油價含了代征燃油消費稅,徵收對象是居民,而不是企業。這部分被計入了中石油上繳稅收的口徑,這樣數據會好看一點。

司馬南還沒有告訴B站青年,他為什麼在2021年還在用2013年的數據。最新的數據是有的,2020年的官方數據能夠更清楚地顯示出了國企、民企的稅收貢獻。

財政部2021年1月28日發布的《2020年財政收支情況》報告,全國稅收收入為15.43萬億元。

國資委公布的《2020年1-12月全國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經濟運行情況》中顯示,國有企業應交稅費為4.61萬億元,約占全部稅收的29.9%。

圖/網絡

一眼就能看明白,2020年民企的稅收貢獻超過七成。

總而言之,民企上繳七成稅收,用來養活了周公子和他的大伯。八省市上繳了財政八成的稅收,用來養活了周公子和他的大伯。一直緊張的財政,用來養活了周公子和他的大伯。

「少花點錢」,周公子和大伯們同意嗎?他們要是不同意,這錢怎麼少花呢?錢不少花,很多壞行業又不許掙錢了……

04

我想,今天要和B站青年談預期,先要把這些都講清楚吧。

他們最痛恨的民營資本提供了七成財稅,還有八成的就業崗位。他們最恨的買辦之城、腐化之地,是財政的主要來源。他們期待政府統統管起來,錢是要這些他們厭惡痛恨的對象出的。司馬南向他們指出了國企的光明,卻沒有給出進國企的通天大道。

溫鐵軍要他們回農村,靠政府財政補貼農業從事最最最高尚的農業,可是補貼的錢怎麼來?只要不算帳,B站青年想要的答案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此前的預期也好,信心也罷,就是這麼回事。但是,帳可以不算,但是帳單總得付的。帳單寄到門口時,他們終於要面對現實了。

至於大伯們,倒是很樂意多一點「責任」,每多一份「責任」就要配套一點經費、一些權力,更多的周公子有了鐵飯碗。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B站青年準備擁抱一切管起來的理想時代,那他們的預期確實要調低一點。他們仇視的一切都很容易消失,但是埋單的也就消失了。所以,他們想要的是得不到的,至少對他們絕大部分人而言,是這樣的。

周公子是靠投胎的,他們來不及了。B站青年的預期天花板大概只能是做成大伯了。只要有幸擠進體制的窄縫,又有幸在眾多周公子的競爭優勢中脫穎而出,就多了一個大伯。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事件,天花板很高。

至於地板,就是另一個網紅的二舅。體制包攬一切時,也就意味著體制之外自生自滅的境遇。

至於九邊說:

「每次出現重大問題,不再是你悲觀的理由,而是一個全社會改進的機會,只要解決了,讓群眾滿意了,社會每次都能進步那麼一點點,這個社會才有希望。事實上所有社會進步都是這樣不斷地對問題的修正走過來的,我們只要不迴避問題,勇於解決問題,這就是最大的進步,又有什麼沒信心的呢?」

和「少花點錢」一樣,話是不錯,卻太輕巧。當年的「李剛是我爹」,今天的「感謝大伯」。當年是小馬拉大車,現在也是。全面改進、群眾滿意,當年不也是嗎?陽光底下沒新事,正所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每一代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選擇,承擔選擇的後果。現實的選擇不是標準化考試的選擇題,正確答案並不總是A、B、C、D裏白紙黑字現成寫著的。面對的是怎樣的問題,選擇怎樣的改進才是重要的,預期和信心其實改變不了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當然,九邊的樂觀和信心,我是能理解。只能談信心和預期的目下,不是優秀的情感博主都不是合格的財經博主。至少九邊做到了直面問題、認真分析問題,但是靠樂觀情緒的信心就能解決問題嗎?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冰川思享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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