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我在斯里蘭卡的七年:恐襲、疫情、國家破產

我叫柏林,是個80後,出生在四川大巴山深處的一個村莊。因為一直對山村以外的世界很嚮往,想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大學一畢業,我就去到非洲做項目。結婚後,我和妻子決定去斯里蘭卡做生意,一待就是七年。

2019年至今,我在這裡陸續經歷了恐襲、疫情,目睹了斯里蘭卡國家破產的全過程。我開的餐廳也隨著大環境的變化起起落落,三度倒閉。但七年之久的人脈積累和生活習慣,讓我決定留在這裡,等待新的機會。

我在斯里蘭卡的近照。

餐廳倒閉後,我有了大把空閒時間在斯里蘭卡遊走。在科倫坡近郊的農村,我看到了三個留守兒童姐妹,最大的九歲最小的還抱在懷裡。女童的父母雙雙下崗,為了逃避三萬塊人民幣債務不知所蹤,把她們留給了年邁的爺爺奶奶,我不由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的小學離家很近,走路半個小時就到了,但是從五年級開始,我們就要到鄉里讀書,距家兩三個小時路程。母親常年在外打工,做電工的父親去修機器也常常不在家,整個小學到我初中畢業。因為父親的外遇,父母一直都在鬧離婚,是爺爺和長我4歲的姐姐照顧我。這也讓我早早地獨立,在我之後的人生中,基本上都是我自己拿主意。

開學第一天,10歲的我和夥伴們背著一周的伙食和一隻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木箱踏上了求學之路。

學習條件很艱苦。學校不賣飯菜,只提供蒸飯服務,我們只能自己從家裡背大米鹹菜去學校。學校也沒有自來水,旱季一個月不下雨,我們每天要提著5公斤、10公斤的桶去三公里之外的地方取水。洪水季節,水都是土黃色,放一會兒桶底都是泥。

我的成績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但是每次重要考試都發揮失常。中考時我沒考上巴州最好的高中,第一次高考也只考了五百六十多分,不甘心的我選擇了復讀,第二年考得不錯,六百多分。

母親一直在北京打工,我一直想去遠方看看。高考完填志願,我全選了北京的學校,卻都沒錄上。那年掉檔的人很多,安排了一次補錄,穩妥起見,就報了四川農業大學的化學生物學專業,因為對這個專業不那麼喜歡,入學一年後我申請轉到園林專業。我喜歡養花弄草種菜,包括我後來我到南非和斯里蘭卡,只要有個小院子,我都會種菜養花。

2009年,大學期間,我在成都的工地上監督施工。

直到大學畢業,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北京。我有一顆不安分的心,總想跑遠一點。我在招聘網站上看到有一個去非洲工作的機會,是中國的通訊公司跟辛巴威全國無線通信系統的合作項目,到邊遠的村子裡做基站建設,每個月工資8000元。2010年,國內像我這樣應屆畢業生的工資也就3000元左右。

我投了簡歷,被選中了。那時候傳銷盛行,我一度擔心是傳銷組織,直到公司把機票都買好,心裡才算踏實。

父母都是農村人,我爸聽都沒聽說過辛巴威,更不知道非洲在哪裡。他們熟悉大巴山的人情世故,但是並不能在這些事情上給出建設性意見,所以我都是自己決定好了之後跟他們說一聲,媽媽有時候會有擔心,但最終他們還是會支持我,這次也一樣。

2010年6月初,學校的畢業典禮前一周,我就踏上了去往非洲的航班,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從香港出發,機場很豪華,我也很興奮,但是到了肯亞機場,極其簡陋,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候機廳沒有座位,我們只能席地而坐,整個機場查詢航班都沒有電子屏幕,工作人員翻小本本給我們說航班晚點2小時,不過其實晚點4個小時多,我心裡有了一些落差。

因為沒來得及參加畢業典禮,2011年,學弟畢業我特地回學校參加了畢業活動。

好在我們只是在這裡轉機,最終到達辛巴威機場時,看起來和我們國家的機場差不多,我猜測這個國家也許沒那麼差。去非洲之前對那裡的印象是乾旱、混亂、暴力,但是當我來到辛巴威就改變了這一看法。

我到時正逢旱季,機場出來那段路兩邊草都是焦黃的,下午四五點鐘的夕陽照在廣袤的草原上,一片金黃鋪向遠方,野生動物在草原上遊蕩。

城裡很多街道兩邊都有至少20到30米的綠化帶,有5米高的仙人掌樹。整條街道全是藍花楹樹,9月份開花,一片樹葉都沒有,地上和空中都是紫色的花,美得跟夢一樣。農村雖然差一點,但房子蓋地很漂亮,在2010年,我覺得中國農村雖然有錢但沒他們的房子好看。

辛巴威道路兩旁紫色的花。

那時候辛巴威經濟危機,本國人的生活很糟糕,但是對於我們外國人來說影響也沒那麼大,就是物價貴一點。我們的生活物資,包括牙膏、牙刷都能報銷,每個月還有50美金話費補助,不過一美金只能打四分鐘。在基站建設做好之前,村子裡沒信號,打電話要跑到山頭上,所以除了報平安,我也不怎麼常往家裡打電話。

我去時已經是項目三期工程,項目點基本在偏遠農村地區,我在辛巴威第二大城市布拉瓦約周邊,主要做資料,申請項目付款,偶爾翻譯。半年後,我負責辛巴威第三大城市穆塔雷整個片區,做道路設計、驗收工作。

穆塔雷有十幾個站點,公司配了一輛車各個站點跑,最多時一周跑了接近5000公里,很誇張。那兩年我把辛巴威大中小城市全都跑遍了。

我跟著非洲工友一起到他們家裡去。

在穆塔勒期間,我住在村裡的一個80多歲的老奶奶家,她把最好的房子讓給我們住,自己搬去草房裡。每天只要我們換下來衣服,她就會讓孫女幫我們洗了,她自己家沒熨斗,就去隔壁家借,給熨得平平整整。村里沒有自來水,需要到三四百米的地方去提,鄰居會主動幫我們把水給打好,放在門口。

我和辛巴威的同事在一起。

聽說非洲人喜歡中國的清涼油,我就把從國內帶來的清涼油和一些小工藝品送給老奶奶表示感謝,沒想到她又給我們裝了一麻袋自己種的花生

我喜歡吃土雞,她給我抓了兩隻過來,死活不要錢。沒辦法,我就去村上小賣鋪買了一些糧油送給她們,每次改善伙食都會給奶奶和她孫女送過去,這個項目點結束時,她又給我們車上裝了好多西瓜芒果之類的,吃都吃不完。

村里人拿著自家養的珍珠雞要送我。

還有一個事情我印象特別深。2012年1月初,我們在一個陌生的村莊附近出了車禍,車子撞壞,同伴骨折。為了先救人,就把車子留下,但是得找個人看。我們直接就把村長找來,請他幫忙找個年輕人看車,一天5美金。

五天後我們回去,看到村長自己搭了一個棚睡在車旁,他說這個路上面很多人經過,不放心那些年輕小伙子。他也不要錢,我們只能買些東西給他送過去。

夥伴在車禍中受傷住院。

車禍之後,我丟了好幾千美元公款,緊接著2月初,我又得了瘧疾。第一天發燒,自己吃了藥和青蒿素,稍微好了一點。但是第二天早上凌晨六點左右我又開始發燒,渾身發抖。

領導安排我去醫院。九點多鐘到醫院還是清醒的,但是感覺要撐不住了,趕緊給護士說,「快給我退燒。」剛說完這個我就昏過去了。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發現住在ICU裡面,三天後才轉到普通病房又住了三天。那次瘧疾差點把我送走。

一開年接二連三就出了這麼多事,我有點擔心,就不想再呆在這裡,遞交了辭職信,五月份工作交接完畢,我就回國了。

我在網上找了一個工程管理工作,在河南洛陽,去了之後才發現是傳銷組織,那裡什麼人都有,一開始我被監管得很嚴,所有人每天在一起上課打雞血,講故事。我表現得比較聽話,十多天後他們對我放鬆了一些,我趁機逃了出來。

這時候我開始懷念在非洲的那段工作經歷,再次把目光轉向非洲。2013年我入職中國市政西北設計院。當時北京分院專做海外項目,我跟著項目再次來到非洲,這次是安哥拉。

我在安哥拉的工地上。

安哥拉和辛巴威的工作環境不太一樣。安哥拉比較排外,我去的時候差不多有20萬中國人在安哥拉,多數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民工,他們沒出過國,很多做法和認知與安哥拉不同,所以引發了各種衝突。

我去時項目連拆遷都還沒開始,園林工程作為靠後的環節,前期事情非常少,就讓我負責安全。一周工作兩三個小時,但是也不能隨便離開工地。工地是封閉的,外面有當地的保全持槍巡邏,我們平時去很近的地方都要配一個保全。生活非常單調無聊。這個項目幹了一年,幾乎無法推進,項目終止,我再次回國。

回國後我和在網上談了一年的女友璐璐見面,彼此都很滿意,打算結婚,就不太想再去非洲了。我去了山東高速的一個項目,做園林工程,但是工資非常低,伙食差,導層換得跟走馬燈一樣,待了半年我就辭職準備創業。

我對象以前在民宿工作過,她覺得開民宿可以認識世界上各個地方的人,很酷,我也覺得不錯,就朝這個方向準備。那段時間我自己也不想在國內找工作,2014年,我們首先踏上了陌生又神秘的斯里蘭卡,在這裡旅遊加考察了整整一個月。

和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妻子在一起的合影。

接著我們又去了泰國,尼泊爾,越南。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還是覺得和斯里蘭卡比較投緣。斯里蘭卡地處赤道,素有「印度洋上的明珠之稱」,長夏無冬,有碧綠的大海,神秘的雨林、誘人的水果......普通人善良、淳樸,因為當時旅遊業尚未充分開發,沒什麼競爭,與泰國相比,我們做生意會比較容易。

2015年初,新婚燕爾的我和妻子帶上行囊,懷揣著20萬人民幣的存款,滿懷憧憬地踏上了去斯里蘭卡的飛機,然而,迎接我們的並不是順心如意的新生活。

斯里蘭卡的加勒是一個臨海而建的古城,帶著古樸而浪漫的文藝氣息,我們第一眼就鍾意的地方。但是註冊公司時被各種敲竹槓,房東提出各種明顯是坑的要求。在加勒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初來乍到我們不希望招惹這樣的人,不得不移步美瑞沙,那是另外一個小而美的鎮子。

遺憾的是,當我們剛剛喜歡上美瑞沙慵懶的海風和細軟的沙灘,當地人就悄悄告訴我們即將租下來的房子是之前的租客蓋的,蓋好之後租客被房東趕走,也不退錢,這樣的事情不止發生了一次,房東就是打著租房的幌子敲詐租客。我們不得不再次終止計劃。

一個努沃勒艾利耶(NuwaraEliya)導遊推薦他們那裡也不錯,我們就去考察。努沃勒艾利耶在斯里蘭卡中部,是一座空氣中都瀰漫著茶香的城市,終年氣溫都在15-20度,非常舒服。

我們剛來時住在客棧,每天走路,挨家問哪兒有房租,也找司機幫忙打聽,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大叔,輾轉兩個月後,幫我們找到了一套依山傍水的漂亮別墅,每月租金8000人民幣。

我們在努沃勒艾利耶的別墅。

我們風風火火註冊公司,簽合同,採購,裝修,最終抓住了2015年夏天的尾巴,傾盡心血的民宿開張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城市在山上,我遇到的人都很樸實,一開業生意就不錯,客人大多數來自國內,我們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軌。

我在花園種了很多繡球,繡球花期一個多月,舊的沒謝,新的又開起來了,各色繡球簇擁一起,賞心悅目。我還帶了萵筍、折耳根和其他家鄉的菜來種,生活簡單而又快樂。如果不是長輩催著要抱孫子,也許這樣的生活還會繼續下去。

2016年我們一致決定,是時候養一個「吞金獸」了,一切計劃都得重新安排。斯里蘭卡教育還不錯,大使館也有免費漢語班,我們計劃讓孩子在這邊讀書。這就需要賺更多的錢、買新房子、考慮孩子的教育。璐璐開始備孕,而我也開始著手生意的擴張。

我開在格力高湖上的船餐廳。

2016年寒假前,我們漂浮在格里高利高湖上的船餐廳開張了。船餐廳距離民宿不到一百米,有三十多米長,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四面皆風景的就餐區,下層是廚房和VIP包間。客人都說,我是把餐廳開到了畫卷里,吃一餐飯,不僅能品嘗美味的食物還能醉心于格里高利湖波光粼粼的風景。

我們的餐廳是川菜系,從國內帶來3個廚師,8個服務員是本地人。剛開始廚師總工資3萬左右一個月,簽證機票住宿保險加起來4萬多一個月。結果第一個廚師廚藝不佳,另外兩個也不靠譜,不得不重新從國內找廚師,損失好幾萬。換了廚師,菜品質量穩定下來,來的遊客也越來越多。

旅遊有淡旺季,旺季一個月能賺幾十萬人民幣,淡季虧本,我們就出去旅遊。2017年大兒子在斯里蘭卡出生,接下來兩年都比較順利,不論民宿還是餐廳都能輕鬆賺錢,經濟上有了一點積累。

這期間,經常有遊客問我有沒有寶石的資源。恰好我認識一個住在寶石城附近的當地朋友,就買了一些初級品,學習鑑定。到了2018年,我已經了解這個行業並且有了穩定的客戶。

有一次回國,我帶了十幾萬的貨,過海關時,官員拿出來檢查後放回,進入候機室。傍邊的一位中國大媽跟我說她感冒了,但是不懂英語,讓我幫她去買幾盒藥。我想時間也不會太長,就讓她幫忙看行李,我去買藥,然後直接上了飛機。回家之後第三天,我準備發貨,才發現一顆寶石都沒有了。自此我不再做寶石生意。

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兒子在斯里蘭卡的照片。

除了旺季的四個月,其他時候都不太忙,妻子懷了二胎,期間就回國內待產,2019年4月,我的小女兒也在國內出生了。

就在女兒出生的第二天,斯里蘭卡遭受恐怖襲擊的消息鋪天蓋地而來。當時我在國內陪妻子,但是斯里蘭卡的工作群里氣氛緊張,人心惶惶。我嚇得趕緊安排餐廳停業,民宿關門,並且讓廚師回國。船餐廳船體已經老化,維修成本高,由於我3月份就簽了新房子合同,此時順勢解除租約,三歲的船餐廳壽終正寢!

因為已經熟悉了斯里蘭卡,也有了一定的人脈積累。我結識了斯里蘭卡的簽證官,還有曾經的軍火商,最初就是他給我介紹靠譜的寶石經紀人,還遇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人......所以即使發生了恐怖襲擊,我們也沒想過換一個國家。

2019年8月新餐廳開業,剛開始國內航班沒有恢復,頭四個月都是虧損,直到10月底航班開通,妻子也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斯里蘭卡。12月開始盈利,次年1月毛利潤差不多有15萬人民幣,恢復到恐怖襲擊之前的同期水平。

原以為只要開過寒假旅遊旺季的兩個月,之前的投資就能基本賺回來。不幸的是,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發,2020年1月27號斯里蘭卡開始暫停所有航班。因為疫情相比恐怖襲擊有更多的不確定性,在營業額下滑到收支平衡點以下的第二天,我果斷選擇關門,這也宣告了開店的投資打了水漂。

疫情下,斯里蘭卡空蕩蕩的大街。

疫情,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跡,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種變數就是危機。

2020年3月,斯里蘭卡開始爆發疫情。初期大家對疫情發展情況無從預知,應對態度也是各不相同,多數人比較嚴肅。我對國內疫情比較關注,在蘭卡疫情蔓延前就緊急處理了一些餐廳的設備。

科倫坡的中國人多,朋友也多,我之前就打算去那裡發展,這次疫情加快了進程。我帶著借來的幾萬塊錢,開始在科倫坡找房子。當時只考慮月租10萬盧比(當時的匯率1:25,折合人民幣4千)到20萬的房子。

我在斯里蘭卡開的第三家餐廳,華園麻辣燙。

疫情之下,我不敢有更多奢求,生存是最大的問題,所以選擇開低成本的麻辣燙店。我看中了一所房子,在中國人聚居的中航技大樓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雖然面臨門頭曝光度低、自然客流少、停車不方便等問題,勝在價格便宜,我沒太多猶豫就簽了合同。因為有之前的經驗,第三家餐廳「華園麻辣燙」很快開業。這家店裝修簡單,投入很少。

人算不如天算,3月下旬,在我開業前兩天,恢復才不到一個月的航班再次暫停。開業那天政府宣布整個國家宵禁隔離一周,後來數次延長。宵禁剛開始的時候,每周只允許我們去超市採購一天。最糟糕的情況是在4月中旬,那時宵禁更嚴了,基礎物資極度匱乏,我只能每天在路口蹲守,希望路過的車輛能帶來一些物資。

疫情期間,一次採購一周的食物。

5月中旬解封,新餐廳正式營業。剛開始生意很差,除了熟人照顧生意,就只有附近幾個街區的中國客人打包外賣。不過,隨著推出的無骨雞爪和麻辣燙的爆火,我們很快就忙不過來了。這個階段,員工很少,而且本地工人都不會給雞爪脫骨,我只能親自上手。最多時我一個人一天就要處理15公斤雞爪,做完之後兩隻手的每一個關節都腫痛了。

這段時間我每天一邊幹活一邊不停地面試員工,前前後後招了二十幾個員工,最終卻只留下了一個小胖子Kevin。直到8月,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個靠譜的本地工人,情況才得到改善。

之後的幾個月,除了宵禁買東西難和外賣騎手經常送錯餐,其他還算順利。直到2020年10月4號,一則製衣廠大面積感染的新聞開啟了第二輪疫情。這一輪疫情兇猛而持久,短短半個月,數家製衣廠淪陷,警察和軍隊大面積感染,中央海鮮市場因數百人確診緊急關閉,疫情全島蔓延。

然後,宵禁又如期而至!服務業生意一落千丈,怕疫情封鎖回不了國,我當機立斷,不惜花費高昂代價安排中國廚師立即回國,把本地人從副廚提升為主廚。這輪疫情到2021年1月才緩解。

隨著春節臨近,1月下旬,中國人紛紛計劃回國,離開前聚會不斷,導致大面積聚集性感染,緩解不久的疫情又捲土重來。

然後,在接下來的大半年裡,疫情一直反反覆覆。先後經歷了5月,8月兩次共長達一個多月的全島宵禁。好在我家餐廳都是本地員工,成本極大地降低,而且疫情加速了斯里蘭卡的外賣平台發展,生意勉強還能過得去。

兒子期待能趕緊去幼兒園。

不過,孩子上學成了我們最頭疼的問題。前後給兒子交了兩次幼兒園學費,都因為疫情中止,加起來上了不到兩周的課。2021年6月初,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讓老婆帶著孩子回國,我一個人留在斯里蘭卡守著生意。

那時,我還沒有想到接下來,獨自在斯里蘭卡,我將面對什麼——我的小店線破產,緊接著是這個國家破產。

破產預警回溯起來,得從2021年11月斯里蘭卡的能源危機說起。最初只是煤氣限量供應,要排很久隊才能買到。我的餐廳平均一兩天就要用掉一罐煤氣,不可能花一整天時間排隊買氣。剛開始我們找當地人替我們排隊購買,買到一罐就給3000盧比辛苦費。

等待加氣的隊伍。

一月初,無論我們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煤氣了。一些五星級酒店也只能燒柴火做飯。科倫坡做餐飲的朋友也都各有妙招,比如有一個朋友就砌了柴火灶做東北鐵鍋燉,還有一個朋友用燒烤炭做火鍋。我家做麻辣燙,停氣一個月,我們就停業一個月。

其實,到這時我還是比較樂觀的,認為即便國家缺外匯,隨著旅遊的復甦應該能解決,而且煤氣短缺也只是暫時的事。但是當地人都比較悲觀。醫生律師,特別是高精尖人才開始舉家搬離。

從沒見過這樣景象的我,帶著相機遊走在斯里蘭卡的城市街巷和田間地頭,想記錄下這裡發生的一切。

看到斯里蘭卡總統府前富人在舉行浪漫的婚禮,另一邊窮人在為生存遊行;我跟著漁民出海,看他們用原始的捕撈方式一天帶回幾條魚,剛剛夠維持生存;我帶著米麵糧油,來到城郊的村莊看望父母為躲債逃亡的小姐妹,年邁的奶奶一直拉著我的手說謝謝。

科倫坡街頭開始有馬車代替汽車。

今年二月,科倫坡開始分片停電,持續了一個月。剛開始,我家附近是不停電的,我還高興地向朋友炫耀我家從來不停電。不過,半個月後,隨著俄烏局勢惡化,能源漲價,停電也降臨到我家餐廳這邊。而且停電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一天停電13個小時,最初大家只是街頭巷尾私下談論,有一些人開始屯食物,我囤了很多東西,到現在都沒用完。

真正讓我關注斯里蘭卡局勢是2022年3月9號,從新聞里看到斯里蘭卡要實行活動匯率制度。我本來還在出去玩的路上,嚇得趕緊打電話給前台,讓她把我藏的保險柜鑰匙找出來,把手頭盧比全部拿出來賣掉,換成人民幣。很快,我就以1:38.5全部兌換成人民幣。第二天匯率變成1:43,第三天就變成1:48。

外匯危機就是預警了斯里蘭卡的局勢將走向未知,準確的講,當斯里蘭卡政府4月12日宣布暫停償還債務的那天已經破產了。民眾除了憤怒遊行,就是囤積汽油,炒高價格,高價油折合人民幣60多塊錢一升。加油站前等待加油的隊伍排到了三天後。

加油站前排隊等待加油的隊伍。

四月份,問題越來越嚴重,開始出現大面積油荒。我們不敢去太遠的地方,擔心加不到油無法返回。很多人開始騎自行車出行,自行車的價格也被炒到了危機爆發前的十多倍,街上出現了馬車,各種店鋪該關門的就關門。

船都出不了海,有一段時間魚也買不到。一天早上我去買三條石斑魚,原來賣300盧比,漲到了1200,但是那個漁民問我要3000。我猜他肯定是賣給過其他外國人這麼高的價格,其實當地人不愛吃這種魚,賣給當地人只能七八百。基本物資因為匯率崩盤而大幅度加價。

本地的麵粉、大米和食用油需要提前在批發市場預訂,最常長的一次十來天才通知我到貨。我每天都在想辦法解決這些千奇百怪的問題,經營困難重重。

科倫坡民眾集聚在政府前抗議。

五月初連續五天沒開張,我乾脆給自己放了個假。和朋友約著一起釣魚,趕海,度假。兩天後,我覺得身體很不舒服,草草結束度假返回科倫坡去醫院檢查身體。醫院有大屏幕播放新聞,報導城市暴亂,燒了50多棟房子,車輛毀壞一百多輛,都是相關的政治人員。我心想這下斯里蘭卡應該徹底完蛋了。

沒想到這一天的身體檢查,差點讓我以為自己先要完了!

CT檢查報告是在幾天後收到的,還記得醫生看著報告,一臉懷疑地問我有沒有家屬陪同,得知我獨自一人,他只告訴我可能是癌症。那應該是我最崩潰的時候,我才三十多歲啊,真的是上有老下有小。醫生安慰我說,腸鏡沒有查出問題來,而且你這麼年輕,不應該啊。然後,讓我重複腸鏡,一切正常,只能取樣活檢,結果還是正常。

不過我身體狀況一直不佳,肯定是有什麼問題。越是查不出來我越是擔心,於是,我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各種體檢。先後做了B超,兩次腸鏡,一次胃鏡,多次抽血化驗,見了各個醫院不同的腫瘤科專家。除了第一次CT檢查有問題,後來一直沒有查出異常。

那段時間,我根本無暇顧及餐廳的經營,什麼停電停氣都不重要了。天天和家人開視頻,講檢查治療的情況和斯里蘭卡局勢,老婆也勸我回去。現在我手機里還保存著兒子和女兒搶著說:"爸爸,我想你!"的語音片段。這也更加堅定了我要查個水落石出,及早治療的決心。

我乾脆做了一個癌症專項的pet CT,否定了之前的CT結果,但是又出現了新的問題,胸腔左後部有一點輻射值異常的高,不過CT對比圖也沒有發現病灶。蘭卡這讓人崩潰的醫療水平徹底讓我抓狂了!

我喜歡喝酒,在2021年的6月和9月先後兩次因為蚊蟲叮咬染上登革熱,第二次還比較嚴重,特別是後期肝區下邊也就是右上腹明顯腫脹,對臟器傷害很大。我在網上預約了北京腫瘤醫院的醫生,醫生他表示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pet CT,根據我的病史推斷沒有大礙,高度懷疑是虛影。

這一通折騰,餐廳我是不想再撐下去了,決定躺平,及時止損。5月29日,我正式閉店。

我一直不安於現狀,在世界輾轉漂泊,只想自己掌握命運之舵,但是在大時代的動盪席捲而來時,個人的努力是如此蒼白無力,只能順其自然。

我在家鄉的小城買了房子,房貸不算多,但是這幾年生意總受挫,最近3年基本上都在吃老本。從七月份開始我重啟了寶石帶貨之路,沒有暴利,養家還是可以的。空閒時間我做小視頻和直播,介紹斯里蘭卡的風土人情,也想往直播帶貨方向試一試。

斯里蘭卡當下的局勢如此未知和動盪,我對未來不敢做什麼長遠打算,但是我在這裡待了七年,局勢穩定期間收入也不錯,如果回國,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留在這裡,慢慢等待形勢好轉也許是我目前的最佳選擇。

不過最近腹部又開始痛,在斯里蘭卡查不出來,我也想回家陪孩子過個暑假的尾巴,就去大使館找領事幫忙安排了8月15號的機票,回國休息一段時間,再回來斯里蘭卡。

責任編輯: 時方  來源:自PAI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822/17928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