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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關於疫情 再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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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有幾句話說得很漂亮:「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恆的。它存在於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再過個幾十年,我們或許就會知道,誰真正沒有辜負這幾年的疫情時光。現在無力感四處蔓延,最簡便的療愈,或許就是拿起筆,記點什麼是什麼。

昨天有朋友發給我一些聊天記錄和視頻,講的是某地在疫情防控中的亂象,大意是一些居民配合防疫去集中隔離,隔離期滿卻在家門口被攔住,有家不能回。天都黑了,老人孩子還在大馬路上,只有行李相伴。

看過之後,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又感覺很無力。朋友說,你可以寫一寫啊,讓更多人看到。可是從哪裡寫起呢?寫出來又有什麼用?

首先,我沒有辦法調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也不知道後來問題有沒有被解決。如果問題已經被解決了,肯定會有人說我存心搗亂,專盯著壞事不放。即使沒有解決,也會有人指責我格局太小,只看到枝葉,看不到全局。

我可以不理會這些指責,也可以不在乎風險。但上一篇寫疫情的文章被刪之後,我感到很難受。那篇文章下邊有許多留言,大家都在講述在疫情下的微觀生活體驗。很具體,很生動,不是抱怨,而是單純的記錄。

我記得有位讀者說,這個月已經做了31次核酸。我說,這才到30號,他說有一天做了兩次。

我的公號設置的是關注七天才可留言,但那篇文章下邊的留言如泉水一般汩汩不絕。做自媒體最開始的就是這種時候,不是你登高一呼大家紛紛叫好,而是你說了點什麼之後,大家也自然而然想說點什麼。不是喊口號,抖機靈,而是說點自己的事,身邊的事。那份輕鬆和信任,是我最珍視的。

可是文章消失了,那些留言也魂飛魄散,我眼睜睜看著,無力回天。

在社交媒體時代,我們的情感經常是斷片的。文章的突然消失,只是其中一種。刷手機看到一些喜劇或悲劇,一笑或者一哭,然後繼續往下刷。就像拿著遙控器來回換台一樣。不同的是,電視劇肯定是假的,網絡上的事卻是真假參半,你只能看到切片,看不到全貌。那切片可能是冰山一角,可能是管中窺豹,也可能是斷章取義,甚至是擺拍。

事實無法落地,我們的情感就只能懸在半空中,如此反覆,人心變得麻木,對什麼都淡淡的。哭也不是真哭,笑也不是真笑,一年四季的溫吞水。偶爾覺得這樣活著不像一個人啊,於是再碰到惡劣的事情,大聲疾呼幾句。可是呼完之後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你發現引不起別人的反應。可是別人大聲疾呼的時候,也不曾引起你的反應。歸根結底,我們的情感容量是有限的,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幫不到遠方的人們,反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非人非鬼,實在不是划算的買賣。所以我有時候想,網際網路帶給我們的究竟是實際能力的擴展,還是幻覺的膨脹?

透過屏幕,我們可以真切看到無數個體的命運,可能比當事人的親友看到得更快。但我們站在屏幕這邊,無能為力。遠方的哭聲,成了我們生活的背景牆。理論上的所有人與所有人的即時連接,像水泵一樣,把我們的情感逐漸抽乾。

既然無法拯救遠方的人,我們最大的任務是不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保衛自己的情感與理智?有人說,這不是歲月靜好派了嗎?我承認這是一種退卻,從推動社會進步向保全自我的退卻。但山火已經燒到自己身上了,再不退卻又能怎麼辦呢?

在我看來,「網際網路推動社會進步」這場大夢已經宣告破產了。網際網路或許開拓了普通個體的眼界,但並沒有解放普通個體的行動能力,而是把個體牢牢釘死在了只可觀看無法行動的位置上。今時今日普通人的任務,不再是藉助網際網路去拯救誰、去改變什麼,而是如何躲避網際網路的操縱與裹挾。

關於疫情,我有一件很後悔的事。我應該從一開始就記錄自己的日常疫情體驗。因為我沒有做這件事,所以我不僅失去了疫情前的正常生活,而且失去了對這幾年非正常生活的正常記憶。現在我回想這幾年與疫情有關的事,腦子裡只有一些口號、段子和不成形狀的情緒。這才是真正的浪費生命啊。

從一開始,我們就太想要把疫情當成生命中的一頁意外翻過去了,所以沒有正視它,沒有嚴肅地思考它。總有人說,普通人沒資格置喙防疫政策,那麼普通人總有資格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吧。

張愛玲有幾句話說得很漂亮:「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恆的。它存在於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再過個幾十年,我們或許就會知道,誰真正沒有辜負這幾年的疫情時光。現在無力感四處蔓延,最簡便的療愈,或許就是拿起筆,記點什麼是什麼。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西坡原創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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