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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伊朗移民的自述:我為何會潤到澳洲

皮如斯·傑發里(Pirooz Jafari)出生於德黑蘭,童年目睹了伊朗的伊斯蘭革命,還有恐怖血腥的兩伊戰爭。

90年代,他移民來了澳大利亞,成為了一名律師,一個難民活動家,同時也是一位作家。

用他的話說,1979年伊斯蘭革命發生的那一刻,就好像是客廳里瞬間燈光全熄,每個人都被留在了未知的黑暗裡,恐慌而無助。

(一)

1979年以前,他其實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他至今能夠回憶起母親做的家鄉菜Fesenjan——石榴核桃燉雞,是一種需要經過長時間小火慢燉的傳統菜餚。冬天回到家,他和其他孩子雪地里玩,燉雞的香味從廚房飄出,激發出對豐盛晚餐的想像,生活自足,充滿希望。

他也記得,他們家在除夕也一直遵循古老拜火教(Zoroastrianism,也就是明教)的習俗,在後院或街上用樹枝點燃聖火,禱念「溫暖我身,帶走我病」(May your warmth become mine and my ailments become yours),等火焰自動熄滅。(張無忌若是知道了,對乾坤大挪移的理解或許能更深一層。)

他母親還告訴他,拜火教比猶太教都要久遠許多,與世界各地的文化傳統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遠古時代的人類,儘管相隔千山萬水,文化都是一體的。

直到今天,母親依然在節日提醒他要找地方放一堆火。她無法理解,為何這在澳洲是違法行為。

上世紀50到70年代,很多伊朗家庭生活富足,有房有車,教育免費。他母親會講英語,祖母會講法語,他家在不少國家都有親戚。許多歐美國家對伊朗護照免簽,國際旅行也正時興起來。

那時候的伊朗女性比現在要強大自由許多。他的祖母相當於他們家的族長,身材矮小,卻威嚴十足。每當有女人遭到家庭暴力,都會找她主持公道。她就會叫來那些不守夫道的男人,嚴厲斥責之下,他們無不唯唯諾諾,凜遵聖諭。

那時候的朋友圈,有吃有喝有風景。總有二三十個親戚朋友拉群訂約聚會,桌子上堆滿了美味佳肴,大家開著各種輕鬆無害的玩笑。

(二)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歡聲笑語中開始摻雜著意識形態的爭論,派別之間互相扣帽攻擊,光明左使右使一言不合就割袍斷義。學生上街散步,人叢時聞槍響,動輒血濺廣場。

報紙上充斥著暴力新聞,照片裡堆滿了被槍決的屍體。他們的日常社交圈裡的朋友,常常無緣無故被捕或消失。這些都一寸寸拓展著他的童年心理陰影面積,40多年以後,依然清晰可見,不可消弭。

他的母親本來是一位教文學的中學老師,革命以後,才40多歲的她就自動退休了。她熱愛教師這個職業,但是她不願意戴頭巾,不願意教學生那些被閹割篩選過的太監教材。

回家以後,她成了一位詩人,表達她的壓抑、憂傷、憤怒,但那些充滿了敏感詞的語句註定會讓她被永久封號,所以整箱整箱的詩集關在小黑屋裡,都不知是否會有見到天日的那天。

學校在動盪期間關閉了。等到重新開學,他發現同學只剩下了一半人,因為所有的女孩都被轉走了。

沒多久,伊拉克侵略者攻打了伊朗邊境,大量難民涌到了內地城市。這是他第一次認識到了難民的樣子,是支離破碎的家庭,是被迫離家的同胞,是被「本地人」指指點點看不起的「外地人」。

他們家的生活日漸窘迫,必須要憑糧票肉票購物,但常常是排了好幾個小時的隊一無所獲。迫於無奈,他們只能去黑市購買價高數倍的食物。

在德黑蘭被轟炸的時候,他會看到10米長的飛彈從天而降,一排房屋夷為平地。

他父親朋友的女兒本該去參加一個生日派對,卻不知為什麼去晚了。有一枚炸彈正好落在生日派對上,因此她親眼目睹了35具小小的屍體從廢墟中拖了出來,一下子驚嚇暈厥,送到醫院都沒能活過來。

(三)

那時候,西方影視劇在伊朗被全面拉黑,伊朗人只能私底下傳播盜版錄影帶。有些錄影帶由於複製次數過多,圖像幾乎模糊不可辨,但他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希區柯克、伯格曼、費里尼,在各種藝術電影的影響下,他立志要做一個電影攝影師。但由於面試表現不佳,他最後在大學學了攝影專業。

但是在伊斯蘭世界,攝影是一個有諸多限制的行業,因為攝影意味著原封不動地反映真實。

大學裡、書店裡的攝影書籍極其罕見,風景和物品的照片無傷大雅,但所有的人像都可以被扣上「有傷風化」的罪名。那些照片要麼從書里撕掉了,要麼裸露的肌膚都被馬賽克處理了。

他上街拍照時,常常會有伊斯蘭小將上前隨機盤問,編造出各種理由來禁止他攝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輛白色四驅車在他面前突然停下,車上四個人走下來將他團團圍住,提出各種無理取鬧的問題。

甚至有一次他只是看了一部有關攝影技巧的進口書籍,校長就怒斥他說,成千上萬計程車兵正在邊境為你負重前行,你居然還歲月靜好地觀賞半裸女人的圖片?

大學畢業以後,他發現在這個表達空間極其逼仄的社會裡,攝影藝術,或者說任何藝術,都看不到未來。對一個熱衷藝術的青年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或者說,是不潤,孰可以潤?

他找了移民仲介,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職業居然很輕鬆地就拿到了澳洲的簽證。

(四)

來到澳洲以後,他的興趣點忽然發生了轉變,想要做一個律師。關於技術移民轉行這件事,移民局費盡心機的篩選恐怕是很失敗的。

為什麼要當律師呢?他回想起自己在伊朗經歷過的一切,體制嚴酷,法治缺失,人拳淪喪,權力無界,讓他急切地想搞明白,在民主國家這一切是如何有條不紊地運行的。

另外一個原因,是他繼承了家族的平權血統。他的母親是女權主義者,他的祖父是社會活動家,經常為弱勢群體代言,社會公平問題是他家餐桌上的常見議題。

他在澳洲讀法律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選擇了公司法方向,只有他一個人對人拳問題感興趣。畢業以後,他就在Redfern的一家難民法律服務所當起了志願者。後來,他成功地幫一個鄰居的索馬利亞侄子(女)申請到了澳洲簽證。

他說,澳洲人非常幸運,不用去經歷伊朗社會嚴苛的一切。沒有在那裡生活過,是無法想像那種生活在恐懼中的滋味的。

有時候,他在澳洲看到白色的四驅車,都會不禁驚懼。每次伊朗大使館給他發郵件,他都會一陣緊張。

雖然他未曾後悔移民澳洲,但想起壓抑的青少年歲月,想到被逼著拋開一切背井離鄉,想到當初的萬般無奈別無選擇,尤其是想到父母晚年跟自己相隔萬里,時間越久,就越是感到辛酸。

如果本來過得好好的,誰願意走呢?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蕎爸的澳洲來信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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