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專欄作家」周作人

作者:

無論從什麼角度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給《亦報》等報紙寫文章的周作人,都可以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專欄作家。

周作人給報紙雜誌寫文章,由來已久,從《新青年》時期算起,除了抗戰勝利後在南京老虎橋蹲大獄的那一段,幾乎就沒斷過。不僅寫,而且寫得極勤。像《語絲》、《駱駝草》這樣的同仁雜誌不必說,另如三十年代的《論語》、《人間世》、淪陷時期的《古今》,上面都頻頻見到周作人的文章。不過彼時周作人算不得專欄作家:其一,儘管有時幾乎每期有他的文章,但他顯然不受什麼限制,不管是內容,還是篇幅。其二,周作人並不以此謀生,周作人的職業身份,在二三十年代,首先是北京大學的教授;淪陷時期,是北大圖書館館長,文學院長,還有偽華北政府教育督辦之類的頭銜,稿費從來不是他的主要收入來源。

五十年代初情況就大不一樣,此時周作人雖已出獄,但還是戴罪之身,教職自然是沒有了,也不可能有哪個「單位」接納他,要找事做,只有筆耕一途。雖說他還未回到上海以前即上書最高當局,為己辯解之餘,也是請求安排活路之意,但這是沒準的,事實上也是多次上書之後,一九五五年才得批覆,給人民文學譯書,預支稿費。

對周作人而言,筆耕並非苦事,他曾在文中不止一次對友人將寫作比作母雞下蛋,生而後快的說法表示欣賞(雖說也抱怨寫文章是無中生有,比下蛋難),寫作於他也確乎有近於生理行為的一面。即使在老虎橋監獄裡,他的筆也沒停過,或譯書,或寫打油詩,寫作竟像是他的日課。他有隔段時間將所寫文章編輯出書的習慣(這一點也像魯迅),獄中幾年也沒留下空白,譯作之外,還有《兒童雜事詩》,只是出不了。出不了就不能「變現」。他後來一直是強調「道義事功化」的,寫作在他固然有「道義」的一面,卻也有「事功」的一面,窘境之中,這一面尤不可少。一九四九年月十月他邀其時已成忘年交的徐滏住八道灣(徐後來也是《亦報》的撰稿人,當時在北京謀職),言明自己生計尚無著落,一日三餐須其自理。這顯然不是八道灣主人一貫的作風,也就見得他當時的窘迫。這時候《亦報》唐雲旌邀他給報紙寫稿,對他而言,實有雪中送炭的意義。

周作人的文章過去是各家報刊爭著要的,通常都是大報,或大牌雜誌,用今天的話說,都是「主串流媒體」,或同仁刊物。他雖曾自號「京兆布衣」,卻從來未有意識地面向市民寫作。林語堂一系的《論語》、《宇宙風》之類,可以算作商業性雜誌了,對象卻是讀書人,也還是雅人深致。《亦報》就不同,從主事者到一眾寫手,市民化得多。像鄭逸梅、張慧劍、唐雲旌這些人,都屬廣義的鴛鴦蝴蝶派,若稱為報人,也是小報的幹將,放在過去,周作人肯定不屑為伍。即如後來被稱作《亦報》「三絕」中的另二人,張愛玲豐子愷,他也未必放在眼裡。張愛玲的《十八春》,他曾在文中提到,態度毋寧說是俯就的;豐子愷的畫不入他法眼,文章也未必入眼,他在一九六四年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審讀豐子愷《源氏物語》中譯本時,日記中頗多貶語,如三月五日有謂:「略閱源氏校記,豐子愷文只是很漂亮,濫用成語,不顧原文空氣相合與否,此上海派手法也。」這裡說的是譯文,倘對豐氏文章看得順眼,斷不會做此「酷評」(豐子愷其實和他在《亦報》上也有一段因緣的,他在《亦報》上的部分畫作即是應報社之約,為他的《兒童雜事詩》配的圖)。

他會有屈就之感嗎?然而事關稻粱謀,舍此恐怕也很難找到更好的機會,所以周作人對與《亦報》的關係很是珍惜。這可以從他的勤勉上看得出來。他給《亦報》開的專欄,起初是隔日一篇,很快就天天有作,幾乎從不間斷,而且很多時候,一天有兩篇,一九五〇年二月八日這天,居然有三篇同時發表,一為《航船與埠船》,一為《行孝的故事》,一為《護生的意見》。除《亦報》之外,他有時還給《大報》寫稿。從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到一九五二年三月,不到兩年半的時間,周作人發表的文字竟達九百篇之多(《亦報》這年11月併入《新民晚報》副刊,不知何故,3月10日起便不再見到他的文字),考慮到他已是望七的老人,如此高產,確實令人驚訝。

當然,在周作人,這也算不得什麼難事:讀書多,腹笥廣,且原本就是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無所不談。我們僅從一篇篇文章看,他寫來真是渾不費力。隨便抓過一個題目,便即娓娓道來,不疾不徐,意到筆隨,起落無跡,收放自如。他從來做的都是沖淡文章,《亦報》隨筆雖然與此前文章有所不同,但老手頹唐之類,倒也說不上。

因此之故,不少論者都不無理由地認定,該時期周作人散文寫作的又進入一個高潮。然而這話也要看怎麼說。從數量上看,不消說得,此前周作人似從未在兩三年間保持這樣的頻度;從質量上看,他亦始終維持在相當高的水準。不過,他這時的寫作畢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所謂限制,大的方面,如意識形態的命令,自不必說,另一方面,卻是他現在的專欄作家身份。在「寫什麼」和「怎麼寫」兩個方面,借他的術語,不論「載道」還是「言志」,多多少少,都打了折扣。

關於「寫什麼」,報紙本身並未提出特別的限制,周作人可以任意而談,「飯後隨筆」傳達的信息,閒適而已。以當時意識形態氛圍,「閒適」尚有存身的餘地,而周作人在很多人的眼中,恰是善做閒適文章。

但是小報專欄,又自有它的限制。其一是字數的要求。上海小型報有一傳統,即一篇文章通常只有數百字,一個版面要容納儘可能多的文章,這是出於版面美學的考慮,更是維繫讀者注意力的招數。周作人自二十年代聲稱文學店關張之後,即在「自己的園地」里經營小品文,長篇大論是不做了(淪陷時期寫《中國的思想問題》等文是例外),所寫文章,自然有長有短,通常在兩三千字上下,從給《雨天的書》所寫序言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寫短文絕對是高手,翻看他的文集,也可看到一些文章,長短與為《亦報》所寫相仿佛。但那是一個「隨物賦形」,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的問題,他似乎並未刻意求短,尤其沒有受到如小報副刊這般的嚴格的字數限制。

《亦報》如何規定專欄作者的字數,我們也許從周作人《文章的包袱》裡看出些端倪:「我很想把文章寫得短,寫得簡單明白,這個標準看來容容易易,做去卻是煩煩難難,努力好久,才從六百縮到五百至四百五十字以內,這比較預定的三百字還差得遠呢。」想把文章寫得短些,恐怕是真的,只是短到什麼程度,他恐怕不會有一定之規。同文中還說,「我最佩服小學教師,在規定的時間內講規定的一課書使得小孩滿足了解……小學教員的講書,此外還有藝人的說書,大概都可以為寫文章的模範,問題是這很需要學習,一時也急不得。」對手藝人「進乎技」的羨慕,在周作人,都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問題是他不大可能有近乎遊戲的心境,懸三百字為鵠的,來做文字實驗。倘若稿件是按字數計酬的話,他就更不可能沒事找事,自減稿費。所以「預定的三百字」肯定不是他自我設限,乃是報紙方面提出的希望。上引文章中的話我們固然可以看作是真心話,當作曲里拐彎的抱怨去聽,也未嘗不可。

當然,不論從稻糧謀的角度,還是從發表欲的角度去說,他都樂於就範。

如此這般,螺絲殼裡做道場,對鄭逸梅這樣的「補白大王」,當然是駕輕就熟,熟極而流,而周作人雖文章寫了無數,也還需要「努力好久」的過程。他在《亦報》上發表的文章,起初大都在六百字以上,往後越來越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每篇當真就在三百字上下。只是不知為何,在給《亦報》撰文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的文章又長回去了。這倒讓我越發相信,報紙編者對他有相當嚴格的規定,而此時大約是鬆動了一些,否則就不能解釋,他好不容易在三百字上修成了「正果」之後,何以又自廢武功,回到起點。

排日做五六百字的短文,已屬不易,要將五六百字減至三百字,又還不損其意,稍有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大難。一般人寫起來,不免於字數上損之又損,如同較長文章的壓縮版。周作人調理文字的功夫絕對是大師級的,不僅完成了他的減法,不僅不損其意,而且絲毫不顯侷促,仍有從容不迫、左顧右盼的風致。較早時候那些五六百字的文章,多分為兩三節,三百字上下的文章則大多不分節,讀起來的感覺,就像讀舊時尺牘高手做八行書,成竹在胸,一筆到底,不加點竄,寫滿一紙,恰是八行。筆記體的文字,當然也短,幾十字的都有,但札記、筆記之類是片斷化的,論條,論則,不論篇。周作人的《亦報》文章儘管不拘格套,隨意揮灑,卻還是要論篇,還是他所謂的「文章」。筆記與短篇文章之間的區別,此處未便詳論,只要將《書房一角》、《藥堂語錄》中的文字與他為《亦報》所寫做一對照,當即瞭然。筆記是留待讀書人的,對於《亦報》面向的讀者大眾,當然不宜。

單是字數限制這一項,已經讓我們見出周作人的不能從心所欲,但他的「煩煩難難」其實還不在這裡。他面對的讀者群變了,或者說,報紙擬想的不是原來他的那些讀者。這就要求他寫得簡單明白。周作人為文,固然追求簡單平易的境界,這卻不是通常小報副刊文字要求的那種明白暢曉。當年他談二三十年代的美文,稱胡適、冰心的文字是明暢一路,好固然好,卻還不是他最欣賞的文章,他所欣賞的,是文章於「簡單味」之外,還有「澀味」,照他的標準,這才有回味。所謂「澀味」,至少對周作人而言,根底里乃是源於他的懷疑主義和悲觀主義。這些都已是不合時宜的了,不管是什麼樣的懷疑,哪一意義上的悲觀,政治的,歷史的,即使是人生觀上的也不行。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新中國的天當然更加明朗,也就要求一切的書寫都是明朗的。周作人的文章以「寄沉痛於悠閒」為特徵,此時「悠閒」暫時還有存身之地,「沉痛」則是斷斷不可的。所以周作人也要讓他的文章明朗化。不能說《亦報》隨筆因此就沒有一點回味,不過「苦雨」、「苦茶」之苦顯然被儘可能地過濾掉了。

情調上的苦澀之外,文字上的澀也在儘量過濾。「為工農兵服務」的導向尚未貫徹到《亦報》這樣的都市小報,可報紙擬想的讀者群的要求在悄然改變周作人的文風——我指的是他紆曲的文風,令其遣詞造句趨於通俗化。文字上的明朗化,說來也簡單,便是有話直說,周作人的文章恰恰是徑一周三,言近旨遠的。《亦報》隨筆可能是周作人散文中寫得最明白如話的文章。將文章寫得近於說話,是周作人欣賞的一種境界,但他的「話」里其實頗多句式的周折和文言成分的化用,這些此時都大為收斂,顯然他不能繼續「不佞」下去了。

如此看來,為《亦報》撰文的周作人,是,也不是那個原來的周作人了。說是,是因為資深一點的讀者一看便知,這仍然是知堂文字,別人寫不出來;說不是,蓋因這個周作人是打了折扣的,此前他的文章沒有這麼寫,以後有了機會,比如在境外發表《知堂回想錄》,他也不會這麼寫。是故《亦報》隨筆是周作人對周作人的一次偏離,倘若不是為稻粱謀,順乎自然地寫下去,周作人的文章會是怎樣的面目呢?時勢沒給他這個機會,不過要想像一下也不難——大約是曾被林語堂等人詬病,也為很多人激賞的「文抄公體」吧?說他此時進入了寫作的又一高潮期,若不按量化的標準,那就唯有在一個意義上成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書城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927/18085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