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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我們看到了大流行的另一張臉

 

 

 

  過去一個月,奧密克戎席捲,南北多個地區先後進入疫情高峰。

  首先被看到的是城市:40分鐘才能接入的急救電話;病人在急診等候6小時,從馬路一直排進大廳;剛剛康復的醫生,返崗第一天連續工作15個小時以上;急診留觀室、搶救室、ICU、打點滴室被擠得滿滿當當,呼吸機沒了,氧氣也很快用完了。

鏡頭切換,疫情中的農村,缺醫少藥的事實在過去被講述了很多次,人的面目是模糊的。和城市相比,在鄉村生活的人們沒有更多的可能性和選擇,沒有被擠爆的ICU,更沒有被熱炒上萬元的藥物Paxlovid,他們貼近生存地面,訴諸內心直覺,被動地承受了疫情呼嘯而過時留下的痕跡。

  於是有人構建了想像:沉默的鄉村仿佛不存在城市的焦慮,沒有搶藥潮,沒有重症,沒有疾痛。在一篇赤腳醫生打贏農村疫情逆風局的爆文中,沉默被錯當成了勝利。

 

  日前,官方稱,隨著春節返鄉人群增多,農村的重症高峰即將抵達。

  1月初,我來到距離北京100多公里外的河北農村,看到了疫情在農村展現出和城市裡全然不同的面貌。

  年關將近,北方冬天的陽光下,屋檐下的大筐里撂著曬乾的玉米,集上的人比一周前多了一倍,村委會門口的廣場散坐著曬太陽的人。

01 只要這一窩得了病,就是陽的

  我最先拜訪了 D 村,距離縣城32公里,四面環山,常住人口700多人,65歲以上老人近200人。

  外界談論鄉村,「疫情席捲」「返鄉潮之下,重症高峰即將到來」。

  但作為風暴中心,這裡一片平靜,沒有核酸、沒有CT、抗原是有限的幾十支,村醫和村民也沒有做抗原的動力,無論是感染、重症、康復還是死亡,都很難有一個清晰的定義,村莊裡的疫情是一片混沌之地。

  在這裡,想準確統計有多少人感染新冠,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城市的醫院管理者和醫生無法掌握宏觀數據,但對於發生在院內的疫情感染進程,總會有一個大致輪廓,院內接到感染者數量、重症比例、數量趨勢……

  但村醫很難做出上述表達。這些數據與鄉村匱乏的資源、疾病文化、人情、就醫邏輯彼此糾纏,混沌一片。

  村醫被認為是龐大體系的神經末梢,他們被要求摸排查清,將信息回傳中樞。但根據村醫的個體感受,不難察覺,這一結構並非預想般靈敏。

  1月初,村醫李營接到鄉衛生院的任務,要求統計感染人數。李營填了5個,其中感染的 65歲以上的老人有4個,另外一個是他自己。

 

  事實上,在我跟著他打點滴的半天裡,遇到有新冠症狀表達的村民是這個數據的一倍以上。對於是否感染新冠,李營有自己的判斷,「你看,只要這一窩得了病,就是陽的」。

  但他沒法往上報,沒依據,「村民也不承認」。

  李營手裡有兩盒抗原,其中一盒是去年鄉衛生院發的,一盒20支,至今沒用多少。「有人來開藥和打點滴,我問要不要做個抗原,人家說,做那個幹啥,不做。」

  王家峰與李營同屬一個鄉衛生院,是另一個村的村醫。他報上去的數據是0。「人家說我就是感冒,就是咳嗽,輸個液過幾天就好了。輕點的躲在家裡不出聲,嚴重的去醫院。回頭上面追究下來,你咋給人家確診的,我咋說?」

  他手裡的20支抗原也沒用完,他甚至不覺得有限的幾支能發揮什麼作用:「就算一個人發兩根抗原,但很多人起初都測不出來,測一下,沒感染,再測一根,還沒感染,抗原就用完了。花這個力氣,不如抓點藥吃。」

  從12月至今,科學界一直呼籲,提高新冠感染數據的質量,準確、透明,做好監測,幫助我們理解疫情的真實狀況,做好預警和防控。但對於處於系統末端部分的村醫來說,他們很難意識到這一層,「上面讓你填什麼,你就填什麼。」

  1月6日,村醫們收到了鄉里的通知:「目前新冠患病率已到80%以上,大家的報表新冠患病率是60%左右,請儘快摸排。」 村醫並不知道,80%和60%的數字從何而來,有著怎樣的意義,他們也不太在意。

  感染是不確定的,死亡的面目也是模糊的。在過去,沒有疫情的年份里,冬季都是北方農村老人死亡高發的季節。

  石輝89歲的岳母是在這個冬天離世的,但她「應該不是新冠」,因為「不喘」,感覺是「老死的」 。

  在他家被打通的兩間寬敞明淨的屋裡,石輝平靜地告訴我,岳母最後幾天沒怎麼吃飯,家人沒有叫村醫,覺得沒必要搶救了,自己在家一量,血壓都沒了。

 

  三石的母親去世剛過一周,老人84歲,有糖尿病,一直在家服藥,身體原本不錯,日常還能給家裡人做飯。

  母親去世後,三石家人去衛生院辦了死亡證明,死因是基礎病。

  「去縣城醫院的時候沒測核酸,找不到人做,只能說我自己感覺跟這個病有關係。」

  過去一個月,李營沒上報過「新冠死亡」,對他來說,「城裡的醫生可以根據檢查結果,將死因跟新冠做聯繫。我沒憑據,怎麼填?」

在農村,我們看到了大流行的另一張臉

  相比「感染」「陽了」這類網絡熱詞,走進衛生室的村民更願意陳述症狀,發燒、咳嗽、流鼻涕,喘不上氣。

  12月,城市裡,人們熱衷發朋友圈,曬抗原、講述自己生病的過程。農村始終沉默著,生病的人躲閃,「不過是感冒」。在村民的講述里,還能察覺被外人知道自己感染新冠的恐懼:12月之前,因為疫情,縣城和村封了許久,穿著白衣服的人半夜上門把人拉走,一車一車地拉。

  人們的避諱,很大一部分是長久根植的對新冠病毒感染者的歧視。儘管村民的認知經歷了如同過山車的變化,「去年的時候很嚴重;放開那會,聽說是感冒;現在我感覺,80歲以上的人夠嗆」。

02 指南與現實

  無法確認新冠感染,那村醫怎麼治?按症狀,發燒、咳嗽、流鼻涕。

  李營的做法是,「剛發燒,頭三天不用打點滴,吃布洛芬就行,三天不退燒再給打點滴。」

  他憑經驗做了分類,比較嚴重的病人,上頭孢。不太嚴重的,用阿奇黴素。一般搭配著利巴韋林和地塞米松使用,這就是傳說中的四板斧——「退燒藥+抗生素+抗病毒+激素」。

  近期,一篇赤腳醫生打贏農村疫情逆風局的文章廣為流傳:「抗生素+抗病毒+激素+退燒藥」四板斧一頓亂拳打死了老師傅,而大城市按照科學方法,不用抗生素和激素,損失慘重。

  這篇爆文從科學上講固然漏洞百出。但這也正是鄉村面臨感染潮的現實困局,也許不科學,也許有風險,但四板斧已經是村醫和村民們最現實的選擇。

  中國醫療界最好的醫院和醫生們,在鄉村感染潮來臨之時,紛紛發布了針對基層醫療機構的方案、技術以及建議。

  1月以來,北京協和醫院推出了《新冠病毒感染基層診療方案建議及適宜技術》,上海市新型冠狀病毒病臨床救治專家組、國家傳染病醫學中心發布《上海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診治規範與分級診療流程》(基層醫療機構應急使用簡版)。

  這些指南幾乎都不提倡常規使用抗生素,提倡口服的小分子抗病毒藥(阿茲夫定和Paxlovid都屬於這類),以及一般性的呼吸支持。

  但回到D村,從診斷到救治,每一個環節,村醫能夠判斷和使用的工具都是有限的。

  我跟著李營去了一戶人家,87歲的姚重側趴在床上,大口喘氣,黃白色的麵皮,嘴唇烏紫。他病了十幾天,前一夜,他一宿沒睡,一聲一聲地喊,早晨家人醒來,見他這樣趴著,始終沒換過姿勢。

  「這得去醫院,已經是重症了,」李營說。

  臨床上重症的判斷需要檢查炎症反應和免疫反應,需要抽血化驗和影像學手段。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知識分子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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